1913年,台北基隆河畔「長」出了一座英國都鐸式「圓山別莊」,像這個城市建築群落中唯一的一株奇花異草,在往後漫長的時空裡,它自生自滅著。
直到2003年陳國慈卸任台積電法務長,經當時台北市文化局局長龍應台邀請,陳國慈成為國內第一位以個人身分認養古蹟的先驅者,並將其命名為台北故事館。
台北故事館找到了新主人,這棟老房子的青春花朵重新綻放,陳國慈對經營古蹟的美好想像一步步實踐了。
10歲的台北故事館多了一個小公園。陳國慈領著訪客循歐式花園後方階梯而上,那裡藏著一座由一塊畸零荒地整頓而成的台式復古小公園。
如果你是198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記憶中一定還有水泥砌的溜滑梯,老式鞦韆、磨石子洗手檯,以及迴盪風中的笑聲。
歐式花園中的楊桃樹開出一串串紫紅色小花,楊桃寶寶也誕生了。每一棵樹都不是隨興而種,從門口的兩棵檳榔到錯落園中的楊桃、梅樹、楓香、桂花、蓮霧,都是故事館前身「圓山別莊」歷任主人曾經種植,陳國慈從老照片看到,一一把它們種回來。
故事館以「回歸於一個時代」為軸心運轉,陳國慈就是要讓每一位訪客離開時都會有「古蹟真美」的感覺。
每一處細節都藏著知識,步步與時光摩娑的驚喜,除了穩定維持每個月一萬二千多名參觀人次外,最新的問卷調查顯示,故事館參觀者已經從早期的50~55歲下降到30~45歲,回客率占40%,國外觀光客也日益增加。

百年歷史的台北故事館,是一棟英國都鐸式建築洋樓。10年前律師陳國慈以個人身分認養,如今老房子四周處處鳥語花香,綠意盎然。
「圓山別莊」是大稻埕茶商陳朝駿所建,他利用這棟洋樓招待台灣仕紳與政要,也是各國茶商的聚會所,曾經詩社集結,藝妲穿梭,南管悠揚,沸水中徐徐舒展的茶葉與桂花齊飄香。
陳朝駿早逝,後人凋零,二戰後別莊一度成為前立法院院長黃國書的私宅,其後又由台北市立美術館管理,1998年被指定為市定古蹟,展開調查與修復工作。
「圓山別莊」不是名人故居,從來沒有偉大的歷史事件在此發生,但它卻是那個時代的唯一。每每有朋友來自英國、來自天津,語帶不屑地指說,「這樣的老房子我們有一大把。」陳國慈總是激動地說:「你們想一想,紐約時代廣場如果出現一座土地公廟,特不特別?珍不珍貴?」
老房子總是讓她思念起已經不在的外公在新加坡海邊的閩式大宅。
當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延請陳國慈主掌台積電法務工作時,她就清楚設定「這是我最後一個法律工作。」接下來的人生她要努力找回個人夢想拼圖缺少的一角,包括重拾18歲以後被迫中斷的鋼琴夢,重新詮釋她最愛的李斯特《安慰曲》,並挑戰《佩脫拉克14行詩之104》,以及投入文化志業。
認養古蹟,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因緣俱足,全台灣應該找不到第二個人比陳國慈更適合做這件事,她對老房子和台灣的特殊感情,此其一。
她是首任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開疆闢土,終結黑箱作業式的補助,建立制度,從而了解台灣藝文生態,並且建立藝文圈人脈,此其二。
其三,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她的律師背景和管理經驗。

西式窗戶、圓柱、彩色玻璃等設計,故事館的造型別有趣味。
個人認養古蹟在台灣是一項實驗,充滿了技術面挑戰,接手台北故事館前3年,陳國慈都在摸索法令。第一個遇到的問題便是「自然人」該如何聘請員工、如何為他們辦理勞保或繳稅?
經與台北市政府一再溝通,方才確立「獨資商號」架構,商號僅陳國慈一人,一個股東,唯須以公益為目的始可進行聘僱、訂約、開發票、販售門票等等。
接下來她又發現個人的捐助無法抵稅。認養前4年陳國慈已捐出新台幣3,000萬元給故事館,但這筆錢卻不能用來抵稅,「這樣以後誰敢來認養古蹟?」
經過協商,解決之道乃是文化局成立一個古蹟基金,陳國慈將捐款存入,專款專用。
陳國慈認為,古蹟再利用不是浪漫的藝文工作,而是理性的管理工作,從日常的維修照顧到高度的人力調配,打造出品牌價值的展覽與活動必須建立在細瑣的管理之上。
「真的就是一個巨大的管理拼圖。不是我能幹,而是我過去累積的經驗裡有各種不同的成分,」陳國慈說。
因此她定位故事館為協調的窗口,不論「賀卡的故事」特展或正在舉辦的「走過中山橋—橋的故事」,每一檔展覽的前期研究與設計都交給專家去規劃,故事館扮演執行的角色。
故事館至今辦過三十場特展,所有展覽標示和說明皆有中英雙語,英文由陳國慈親自操刀。「我們的目標是,一個不懂中文的人進來,他從頭看到尾,走出去時得到的體驗和閱讀中文的人是一樣的。」

西式窗戶、圓柱、彩色玻璃等設計,故事館的造型別有趣味。
英文是陳國慈的母語。
三十多年前她踏上台灣,初來乍到,能讀中文,但不會講國語,「一接到電話就嚇昏」,想念父母的時候,就往有人講閩南語的大街小巷鑽,聽著聽著,惶惶不安的心便定下了。
18歲以前陳國慈在香港度過,她的父親是緬甸華僑,母親是新加坡華僑,戰後父親被派到香港擔任駐港總領事。
殖民地香港,陳國慈和多數上層社會華人一樣,在家聽父母講閩南語,出外與廣東人說廣東話,讀的則是一穿上制服就只能講英文的明星學校,用狄更斯《雙城記》和珍‧奧斯汀《傲慢與偏見》打造文學教養,原來可能全面不通的中文,是在父親堅持下勉強學習著,一直到一本瓊瑤小說打動她少女的心。
「台灣應該頒個勳章給瓊瑤和金庸,褒揚他們維繫了華僑學習中文的意願。」陳國慈到現在還記得瓊瑤小說《翦翦風》女主角的名字—何飛飛。
18歲,她是家裡第一個考上香港大學的孩子,即使如此,她還是認定自己會走音樂的路,理所當然自動自發去申請皇家音樂學院,拿到入學許可後,沒想到遭到父親強烈的反對。
「那為什麼讓我從小學鋼琴?」「那是讓妳當嫁妝用的。」「那你要我學什麼?」「妳應該知道啊,醫師、會計師或律師…..」
那一晚的父女對話陳國慈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是聽話的女兒,抗爭的底線僅止於拒絕和父親說話,默默地照著父親的意願三選一,選擇了法律,並循兄姊的路線到英國讀書。
搬進住處那天,第一眼就看到客廳擺了一架鋼琴,「是爸寫信來要我們為妳租的,」哥哥告訴她。那一瞬間陳國慈明白了父親是以他的方式來愛她。

百年歷史的台北故事館,是一棟英國都鐸式建築洋樓。10年前律師陳國慈以個人身分認養,如今老房子四周處處鳥語花香,綠意盎然。
邏輯和紀律,陳國慈發現她的音樂腦其實也很適合學法律,19歲便通過所有考試,取得律師資格。同時完成大學學業,先後在美國和新加坡執業。
不選擇訴訟律師而專攻國際商務法,背後還有個故事。那時陳國慈還是菜鳥律師,跟隨一位資深律師開庭,辯論一樁未成年少女強暴案,庭中她旁聽辯方律師逼問少女不堪的細節,試圖以各種技巧將案件導引向有意勾引以便讓嫌犯脫罪,每一個問題都撕裂她的心,幾乎想當場逃開。訴訟技巧可以讓一件再明白不過的強暴案獲判無罪,甚至反過來讓受害者背負污名,這就是法律。
為當事人服務,而非挖掘真相,這也是陳國慈無法面對的,她選擇不要留在訴訟律師這塊戰場。「但我不後悔學法律,律師是一個工作,它需要的是有條理的思維、冷靜的分析,以及看出問題點的敏感度。」
來到台灣執業後,為了學會講國語,可以不假他人之手擬出中文合約,陳國慈跟著一位國語日報副總編輯學習,不孜不倦每天2小時,一年半後她已經可以不穿插一句廣東話或英文,清楚充份的表達。
當時她不知道與台灣的緣分竟會如此之深。她在台灣結婚,有了兒女,兒女在台灣讀書,當媽的要天天簽聯絡簿、準備便當,就是這些讓陳國慈一點一滴融入台灣人的生活,認同了台灣。
也是在台灣,陳國慈重新撫觸中斷了40年的琴鍵。她很想向東吳大學音樂系教授諸大明學琴,諸大明把大律師召去考試。「妳為什麼要學琴?」老師問。
「因為我很愛彈琴,但自己聽自己彈的曲,很難聽,希望能夠學到足夠的曲子,彈起來又好聽,」她回答。在老師面前彈完一曲後,「你認為我到什麼程度?」她問。
「大概5~7年」諸大明頓了一頓,給出答案。陳國慈一聽,心花怒放,習琴10年,荒廢40年,結果只丟了三到五年,她大感安慰,有信心再出發。
就這樣,陳國慈跟隨諸大明習琴到第5年,諸大明安排她錄了一片CD,再壓50片送給朋友,「算畢業作吧」,她自我評估現在的程度已超越18歲時期,手上有76首曲子,可以從頭到尾,連續彈五個半小時不中斷。

西式窗戶、圓柱、彩色玻璃等設計,故事館的造型別有趣味。
進步與成功,終究還是來自日復一日練習的紀律。
古蹟,需要的也是日復一日的維護,就像照顧生病的老人。除了維持健康,如果還要提升生命的品質,就必須注入新的元素。
台北故事館10年,陳國慈對「古蹟再利用」的看法已然不同於從前。
一開始她懷有潔癖,抗拒古蹟商業化,變成營利的商場。經營古蹟不容易,以雅意、深度的藝文推廣為主軸經營台北故事館,更是難上加難。
除了陳國慈這樣具有充分條件的人選之外,少有人能夠,也願意每年從自己口袋拿出三、四百萬元補足財務缺口,這也是在她之後沒有第二人以個人名義認養古蹟的原因。「所以我想法有些變了,以前的我太浪漫,不切實際,現在倒過來,設了一個底線。」
陳國慈的底線是,不管怎麼利用,總比讓古蹟荒廢,到最後變成鬼屋來得好。就以她也認養過3年的撫臺街洋樓為例,她就認為這裡最適合用來開日式餐廳,前棟當用餐空間,廚房設在後棟,「簡直美到不行」。
她的改變,一部分也來自於這幾年政府推動民間認養古蹟力道衰退的現實。陳國慈認為,民間認養古蹟的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多元與創意,因著認養單位的不同,一處古蹟一種面貌,但如果由政府來做,她憂心不同的古蹟恐怕會變成複製的麥當勞連鎖店,一款桌子採購10張,同樣的椅子100張,到最後所有古蹟面貌一致,失去獨特性。
企業認養,政府經營的新模式企業有沒有意願認養古蹟?
以陳國慈的理解,意願相當高,一年三、四百萬元認養古蹟,對企業來說不是難事,更何況現在上市公司的股東多與時俱進,經常在股東會上質問企業的公民責任,並窮追猛打企業何以要燒2,000萬元贊助某個音樂會云云。情勢遂演變成每一家企業都在期待能打出一個為企業形象加分的「旗艦計畫」。
「而最現成的旗艦計畫就是在企業所在地,或企業主的家鄉認養古蹟,有什麼比認養古蹟更能兼顧到照顧藝文、社區營造,企業員工還能來當志工?」陳國慈說,問題在於企業出錢容易,但很難專心經營古蹟。
台北故事館這樣的古蹟再利用案例過去是唯一,現在還是。衡諸現實,陳國慈提出一個「企業贊助,政府經營」模式,企業提供創意和資金,政府負責經營,共同創造老房子的新生命。
老房子述說著時間的故事,沒有老房子的城市,記憶破碎了,時間的線斷散了。有情感,有知識,有香氣,還有人不斷的進進出出,那就是陳國慈夢想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