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變遷最前線

太平洋是全世界最大的海域，太平洋島群指的則是北回歸線以南、位於此海域內的波利尼西亞、密克羅尼西亞和美拉尼西亞3大島群，其中除了面積最大的紐幾內亞島是大陸島，其餘上萬座島嶼皆為火山島或環礁島；前者擁有肥沃的土壤供動植物生長，自然資源豐富（例如夏威夷群島、索羅門群島），後者則是太平洋地區的獨特地景，也制約了島民綿延千年的部落式經濟生活。

全球暖化嚴重威脅珊瑚礁生態系，進而動搖太平洋島國的立國根基。圖中生長在水深6公尺內的軸孔珊瑚是淺海主要的造礁珊瑚，部分指狀分枝已經出現共生藻類死亡的白化現象。

從空中鳥瞰，環礁島或細長如帶、或環狀如圈、或倒鉤如飛鏢，共通點是海拔高度往往不到5公尺，陸地面積窄小，由珊瑚石、沙礫構成的土地僅容椰子樹、林投樹等高溫又抗強風的植物生長，且只有在面積較大的環礁島上，才能蓄存淡水。

也因此，島民的傳統生活完全仰賴自然的恩賜，從被稱為「生命之樹」的椰子樹即可見一斑：在南島，不論男孩女孩，人人從小就學會沿著樹幹上的刻痕輕鬆攀爬上樹，椰子汁是富含糖、蛋白質、維生素C及鈣、磷、鐵等礦物質的飲料，汲取椰子花苞的汁液經過一週發酵則成天然的椰子酒；椰子果肉可直接食用也可做成椰漿、椰奶；風乾的椰殼是炊煮燃料；枯萎掉落的椰葉可用來鋪蓋茅屋，高挺粗壯的椰子樹幹則能當作房屋棟樑——一棵椰子從種下到長成只需3~5年，之後50年的盛果期，卻年年都可供應人類基本生活所需。

太平洋島嶼子民與海洋的親密依存關係淵遠流長、舉世無雙，然而，這一方人類與日月星辰連動的史詩舞台，早從16世紀歐洲殖民勢力入侵起即產生巨變。

從16世紀直至20世紀中期，太平洋島群歷經了漫長的殖民，英、法等歐洲列強及隨後的美國，著眼的是當地的天然資源（如白檀、珍珠牡蠣、海龜殼、漁產）乃至海上貿易與軍事戰略的重要性；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本區也是聯軍與日軍激烈交鋒之處。此外，西方基督教的傳教事業也改寫了當地的泛神信仰與自然崇拜。

圖為太平洋上的Nukuoro環礁。

1970年代起，隨著各殖民母國的國力逐漸式微，昔日受殖民統治與聯合國託管的太平洋島嶼陸續邁向獨立建國之路，如今共有14個主權國家與13個政治領地。這些新興國的共通點即是「小國寡民」（見表一），最小的諾魯土地只有21平方公里，人口1萬4,091人，是全球第3小的國家。囿於規模與資源，許多島國必須依賴其他國家的援助，才能維持基本的國家財政和推動公共服務。

前國合會技術合作處副處長李志宏分析，小島型開發中國家面臨的發展瓶頸，有以下共通點：

（1）地理位置遙遠且孤立

小島型開發中國家以列島狀分散於海洋區域的邊陲地帶，導致與先進國家資訊遠隔、交通航運成本高。例如，從澳、紐就近飛航3∼4小時進入南島「門戶」斐濟後，還需等候每週有限的2∼3班小飛機才能到達目的國；加上各島國經濟規模實在太小，極易被國際社會邊緣化。

小島國不僅遺世獨立，甚至在一國之內，也有首尾難以兼顧的困擾。以吉里巴斯為例，東、西兩大島群相距二千多公里，其國營航空公司僅擁有兩架20人座小飛機而無法飛行，因此若要從西邊的首都塔拉瓦前往東方的列嶼島群，必需先搭乘每週僅兩天飛行的斐濟航空班機到斐濟，再轉搭每週唯一班機到達東邊第一大城聖誕島，再以船隻接駁前往目的地，曠日廢時，來回機票費折合新台幣要三萬多元。又，在今年初台灣撥款協助吉國修復聖誕島機場跑道前，此航線還曾中斷數年！

（2）產品與作物多樣化不足

許多小國僅仰賴單一產品或作物為大宗，如椰油、海蔘等，應對環境及市場變化的能力相對薄弱。又，儘管轄有遼闊的海域（見表一），多數國家僅能向群聚於此的澳、日、台、韓等國漁船收取「入漁費」以補充財政，或者受雇於外國漁船，絕大多數人口仍依靠初級的農、林、漁維生，頗有遠古漁獵部落的遺風。

（3）公部門效能不彰

如前所述，由於這些國家人口分布星散，要將醫療衛生、教育、水電等公共服務提供到各島，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此外，許多外援國已經注意到，培訓人才與提升政府效能，才是改善受援國處境的一大關鍵。

為了克服「小」而「遠」的困境，太平洋島國無論在文化、教育、政治上，始終都有「區域聯合」的傳統，以求匯聚能量、以小搏大。經常在太平洋島國做文化參訪的前立委、也是台灣原住民教授學會理事長蔡中涵就觀察，當地超過47年歷史、每4年輪流舉辦的「太平洋競賽」（又稱「小奧林匹克」），著重在趣味性與凝聚情誼，宛如南島民族的嘉年華會。又如，本部設在斐濟的南太平洋大學，設有教育、旅遊、農業、環境管理等學程，並在萬那度、薩摩亞各設法學院與農學院，是12個島國共有共享的教育資源。而在政治上，基於共通的歷史經驗與社會情境，早自1970年代，一種植基於部落合議精神的「泛太平洋共同體」意識已然滋長。

垃圾淹腳目！在吐瓦魯首島富納富堤的垃圾棄置場，依傍美麗海景的垃圾山，以「等比級數」的速度膨脹中，見證資本主義全球化對生態與人心的猛烈侵蝕。

近20年來，各太平洋島國都面對著現代化浪潮的衝擊與生活形態的改變，連帶而來的環境議題也更顯尖銳。參酌1998年名為「全球環境變遷與人類安全」的跨領域研究團隊所提出的「太平洋地區的環境變遷、脆弱度與安全議題」報告，可將本區面對的環境危機歸納為以下3面向：

環境紅燈1：資源剝削

由於拓展經濟的迫切壓力（尤其人口成長往往吞噬了經濟果實），加速了對自然資源的榨取，進而導致環境品質的進一步劣化。舉例而言，太平洋地區的雨林覆蓋面積由於過度伐木而急速縮減，繼而引發土壤侵蝕、洪水危害以及物種消失，是否會重蹈800年前「復活節島」島民伐盡島上蓊鬱森林終而全島偕亡的覆轍？令人擔憂。

此外，外來強權的政經利益競逐，結合當地政府對於拓展財政的需求（或被迫接受），有時不但達不到雙贏，反而讓環境與人民付出慘痛代價。

著名的例子發生在巴布亞紐幾內亞所屬的布干維爾島。1960年代末，澳洲殖民政府批准了澳洲一家私人礦業公司在此開闢全世界最大的露天銅礦採礦場之一，1975年獨立的巴紐政權也與之續約並對環境管理完全撒手，結果不僅讓銅礦業全然支配了該島的經濟活動、撐起了該國政府20％的財政收入，也導致河川及海域的嚴重污染、森林的消失以及社會關係的緊張。1989年，該礦場在島上分離派人士的武力衝突下關廠，徒留亟待復原的環境與撕裂而凋蔽的社會。

最極端的環境剝削，則首推上個世紀西方強權在此區持續進行的核廢料棄置與核子武器測試。對列強而言，太平洋環礁孤懸海隅、海闊人稀的特質，特別適合從事此類活動。最早的核武測試始於1946年美軍在馬紹爾群島的Bikini環礁長達12年的測試，造成當地人二度迫遷與輻射病變。最終的紀錄，則是1996年法國政府在法屬波里尼西亞的Moruroa環礁進行的第188次核武測試！

環境紅燈2：社經轉型引爆垃圾危機

由於快速的都市化、人口成長與部分地區的工業化，廢棄物處理已成為所有太平洋島國的棘手問題，並突顯出小島國環境治理的無力與空缺，包括：對環境後果完全沒有監督機制；對於有危險性的化學物質的進口、使用與處理缺乏管制；一般民眾在樂於享用易開罐飲料、塑膠器具，乃至購買拉風的汽機車時，往往未考慮到海島薄弱的環境承載力。

諷刺的是，由於夾帶著鹽粒的海風日夜吹拂，全年平均濕度又高達80％，一些昂貴的進口大件商品如家用電器、汽車、機械與電腦等，很容易因為鏽蝕而故障；又由於缺乏修理的工具、零件或能力，一旦故障往往就報廢成為有毒廢棄物，卻又難以回收。即使近年有澳、紐及我國陸續引介資源回收的觀念及技術，協助當地政府改善問題，各島國首都隨處可見、觸目驚心的垃圾山仍無法短期消解。

環境紅燈3：氣候變遷一級戰區

1990年代以來，大氣科學界提出的氣候變遷報告以及關於海平面上升的預測，無疑是太平洋島國面臨最複雜的環境課題。

先談海平面上升。從客觀環境來說，珊瑚環礁國家由於平均只比海平面高出不到5公尺，因此，海平面逐年上升將造成多重嚴重後果，包括：海岸侵蝕、作為沿岸屏障的紅樹林消失、可耕作土地因大潮淹覆而縮減、地下水層被海水滲入污染等。

此外，根據2009年3月聯合國「跨政府氣候變遷小組」的最新預測——本世紀末，海平面的平均上升幅度將超過1公尺，已使得「島國滅頂」的論述成為全球氣候變遷最強烈的警示。

然而，專長在生態資源管理的開南大學觀光系助理教授劉子銘提醒，全球大氣界對於海平面的「升降」始終存在著爭論與不同的預估模式（例如有一說是：南極降雪量可能反向增加，「抵銷」了北極快速融冰導致的海水增加）；今年更有科學研究指出，由於地球引力作用的影響，太平洋地區的海平面正在「下降」中。換言之，在研究數據仍然不足的情況下，海平面上升之說不應被簡化與放大。

然而，與其擺盪在海平面上升或下降間無所適從，當務之急或許是其他已迫在眼前的氣候變遷效應，包括：風浪的頻率與威力增強，降雨模式改變以致土壤含水能力降低，以及海水持續酸化導致珊瑚礁白化、死亡。特別是後者，對於與海共生的島民來說，珊瑚礁一旦死亡，不僅陸地失去天然屏障、暴風引起的巨浪將長驅直入，也由於珊瑚礁生態系瓦解，致使以珊瑚礁共棲魚類為食的大型魚類數量驟減，直接衝擊島民的糧食安全與以「漁」立國的根基。

內圈是淺藍的潟湖，向外是深藍的大海，帶狀蜿蜒的陸地看起來如此美麗而脆弱。圖為空中鳥瞰吉里巴斯第二大環礁島也是首都所在地塔拉瓦，平均海拔僅有2公尺。

對太平洋島民們而言，他們活在地球上碳排放量最小的地方，卻得承受最嚴峻的氣候變遷衝擊，難怪吉里巴斯總統Anote Tong在接受本刊專訪時嚴正批評其中的不公義：「大國辯稱溫室氣體減排會衝擊它們的經濟並製造貧窮，然而，對小島國而言，我們談的不是提升經濟上的福祉，卻是攸關國家人民的生死存亡！」

另一方面，對於「舉國遷移」的選項說法，小島國領袖不約而同地回應：這是最後也是最壞的打算，但在此之前，他們希望盡一切力量守護家園——「這是維繫主權，也是保有文化認同！」甫於9月大選中連任議員並蟬連總理有望的吐瓦魯前總理Apisai Ielemia，於今年4月訪台時如是宣稱。

值得欣慰的是，基於區域聯合的傳統，太平洋島國早從1980年代末期起就開始為氣候變遷議題而動員，包括設立「太平洋島國論壇」為太平洋地區首要的政經國際組織，明列「經濟成長、永續發展、善治與安全」為共同合作目標；與澳、紐、法、美等國共同成立「太平洋環境計畫秘書處」，從糧食安全、水資源及珊瑚礁保育三方聯合守護；此外也積極參與「小島國家聯盟」，同時不放棄任何在國際會議場合的發言機會。

就在今年10月，吉里巴斯即將首次做莊舉辦國際性氣候論壇，預計邀請太平洋地區內、外共30個國家與會，以作為今年底在墨西哥坎昆舉辦的聯合國氣候會議的暖身與鋪路。「我們希望真誠地對話，鼓勵人們產生出具體的協議並採取行動。」

來自太平洋島國的邀請，我們接收到了嗎？

太平洋上的美麗項鍊：環礁島的成因

全世界絕大多數的環礁分布在太平洋，其次為印度洋。這是因為造礁生物（主要是珊瑚蟲，亦有部分為能分泌石灰質的藻類）必須生活在有光照的熱帶及亞熱帶淺海，並且必須在海水清澈又能受到波浪衝擊的地方，因此南、北回歸線之外幾無珊瑚礁。

另一方面，在遙遠的地質年代，南太平洋海域原本存在許多火山島，由於地殼活動的關係，當島嶼逐漸沒入水中，原本生長在島嶼邊緣的「裙礁」（台灣墾丁的珊瑚礁即屬裙礁），為了尋求光源繼續向上生長，直到原本的島嶼完全沒入水中，取而代之的便是一圈圓弧狀的珊瑚礁，中央包覆的水域則稱為潟湖。

蔡中涵整理製表
資料來源：ADB Statistics, 2004; World Bank Report, 1989:230; Pacific Economic Bulletin, NCDS, 1989:44; Land Issues in the Pacific, ed. Ron Crocombe and Malama Meleisea, Macmillan Brown Center for Pacific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nterbury and Institute of Pacific Studies, USP, 1994; 2006年、太平洋共同體事務局 (Secretariat of the Pacific Community, 2006)
（由於各國人口普查之時間不一，表上顯示人口數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