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中的人生故事

久違不見的陳明章，在台大附近live house女巫店發表新作，亂如蓬草的髮鬚，一襲紅色簡單布衫、短褲，一把吉他，仍是他的「正字標記」。

沉潛這幾年，陳明章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再婚和生下一個兒子，3歲兒子稚嫩笑聲和童言童語，常逗得他開懷大笑，爽朗笑聲一掃十幾年前因酒精中毒及後引發的憂鬱症等身心病痛所帶來的陰霾。

陳明章的音樂編曲融合弦樂、二胡等中西樂器，風格多元。圖為「淡水走唱團」。

新專輯取名《青春》，正反映他此刻溫柔、平靜、幸福的心境，為了兒子，他少出遠門，一派好爸爸模樣。

《青春》專輯全以現場演唱方式錄音，曲風自然，編曲隨性、回歸質樸的民謠風，彷彿回到《下午的一齣戲》創作時期，沒有多餘裝飾。專輯共收錄9首台語創作、一首華語，其中〈新淡水河邊〉、〈望你早歸〉兩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老情歌，重新編曲演唱，耐人回味，4首是他為「金枝演社」哈台魔幻歌舞劇《大國民進行曲》量身製作的歌曲，其他還有融合阿美族及蘭嶼達悟族的動人情歌〈紅蝴蝶〉和〈思慕〉等。

整張專輯的特色就在於編曲風格多元，幾年休息，陳明章自認創作更為成熟、更放得開，編曲有時用弦樂、有時鋼琴、有時笛子、二胡，中西合併，輕快、熱鬧。

以〈思慕〉來說，這是十多年前陳明章聽到達悟族朋友，哼出好聽的曲子，當下他有如觸電般的感動，背下曲調，日後才從布農八部合音汲取靈感，他運用自創的「海洋吉他」演奏方式，以一波波撥弦聲象徵海浪流動的起伏，寓意台灣海洋文化的澎湃熱情，透過他嘶啞滄桑的唱腔，猶如一位現代版的遊唱詩人。

〈八月雪〉則是《大國民進行曲》舞台劇結尾的主題曲，曲調從歌仔戲的都馬調轉換而來，使用南北管的雙音仔和東方大鼓，描述八月菅芒花花絮飄落的失落、無根的滄涼。

最後一首〈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則是向中國大陸和全世界的民主鬥士致敬，穿插熟悉的中國民謠〈茉莉花〉，是陳明章近年難得的華語創作。

陳明章發掘盲人歌手李炳輝與金門王，為其量身製作的〈流浪到淡水〉紅遍台灣，現在啤酒屋裡拼酒仍然是餘音裊裊「呼乾啦！」

陳明章生於脂重粉膩的北投溫柔鄉，70年代末期，以《下午的一齣戲》遊唱各大學校園，他不拘形式的吟唱方式，濃郁的本土情感，開創了台語歌曲的新風格。

1990年後，新台語歌多採「西體台用」曲式，例如台語饒舌歌、台語藍調等，但多年來，陳明章始終堅持從土地出發，他將南北管唱腔、歌仔戲和布袋戲曲調、傳統民謠的變奏和弦冶於一爐，形塑個人特色。

陳明章的創作風，深受成長環境影響。小時候，北投附近的市場，1年有360天在演戲，小小年紀的他，天天看南北管、歌仔戲，加上祖父是布袋戲迷，常常騎「鐵馬」載著他到處看戲，安靜地坐在腳踏車前座橫桿上的他，被台上的戲偶動作、身段唱腔深深吸引。

長年生活在交織著日式建築的溫泉浴池、那卡西旅社、祖父的收音機、西洋老歌的黑膠唱片、楊麗花歌仔戲的鄉土味中，喚醒了陳明章的音樂細胞；但真正引領他進入音樂世界的是哥哥的吉他。

哥哥考上高中那年，家人合買一把吉他送給哥哥，後來因為準備大學聯考，吉他就被擱著，國二的陳明章才有了摸索的機會。進入復興高中後，他發現自己對聲音特別敏銳，開始玩西洋音樂，加入吉他社，每天與同學切磋琴藝。

高中畢業後，正是校園民歌運動風行時，他應徵加入木吉他合唱團，卻「因聲音太爛被淘汰」；他也報名參加過第二屆金韻獎創作組比賽，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演唱自己的作品，「彈吉他像吃香蕉一樣簡單」的他說，想不到緊張到手抖個不停；好在他的音樂創作才華並沒有被埋沒，此後共創作了包括趙詠華主唱的〈嘿！聽我唱首歌〉、許景淳主唱的〈流星〉等三十多首民歌。

陳明章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抓狂歌》、《下午的一齣戲》、《戀戀風塵》電影配樂和《海尪，油桐花新娘》。

退伍後為了生活，他當過學徒、賣過手錶、鋼琴、保險，直到26歲那年，父親中風，他回家幫忙，也協助母親的銀樓生意。

兩年後，弟弟自軍中退伍回家，他決定專心投入音樂創作，當時母親送給他一台YAMAHA四軌錄音座，將住家4樓改裝成有隔音室的音樂教室，讓他開班教吉他。

1985年好友將他自彈自唱的錄音帶拿給導演侯孝賢，不久侯孝賢就請他為電影《戀戀風塵》配樂，他用一把600元的破吉他譜曲，搭配許景淳的鋼琴合奏，兩位年輕人在錄音室錄了好久，結果侯孝賢只剪了不到4分鐘的音樂用在電影裡，竟榮獲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電影配樂，這是台灣第一次在國際影展獲得的配樂獎，創下紀錄，他的人生自此轉折。

另有一回，朋友送給他一捲林懷民雲門舞集的錄音帶，內容是屏東恆春民謠老歌手陳達為《薪傳》的伴唱，他第一次聽到陳達自彈樸拙月琴清唱，深受抑揚頓挫粗啞的嗓聲所感動，開始思考何謂「台灣音樂」？

「我才發現自己缺少的就是對土地的情感、對本土文化的反省，回首自己過去的華語歌作品，霎時驚心不已。」他決定開始尋找音樂中的台灣味。

1990年他的〈唐山過台灣〉組曲寫下祖先渡海來台的心情，利用「兩音和弦」和「五聲音階」曲式創作台語歌，呼應陳達的〈思想起〉；陳達車禍身故後，他也寫下〈紅目達仔〉遙祭陳達。

幸運的是，當陳明章的本土文化覺醒時，台灣也正好解嚴。

在四海唱片當製作助理的他，和王明輝、林暐哲等人合組「黑名單工作室」，1989年發行《抓狂歌》，他們在〈計程車〉、〈阿爸的話〉中，刻畫市井小民的生活境況；「黑名單工作室」一反過去台語歌悲情的曲調，改以RAP、民謠、搖滾等曲式來詮釋台語歌，挑戰傳統的企圖心強烈，被音樂界視為後來「新台語歌運動」的第一聲春雷。

此後，他的創作總是從民間與生活出發，刻畫戲子、漁民、農夫、妓女、酒徒等小人物的生命故事，鋪陳出台灣社會的轉變。

對他而言，「創作是一種生命歷程，音樂要有原創性，要讓人有『被電到』的感覺。」

1993年他為電影《戲夢人生》的配樂，得到比利時影展最佳電影配樂後，應勵馨文教基金會之邀，寫下拯救雛妓的〈伊是咱的寶貝〉，這是他到女兒房間為她蓋被時，望著她童稚可愛的臉龐，靈感乍現，30分鐘就完成的創作，可見他的才華。

為了尋求創作靈感，陳明章喜歡喝兩杯，但也因此酒精中毒，引發憂鬱症、恐慌症，被迫停止創作。

陳明章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抓狂歌》、《下午的一齣戲》、《戀戀風塵》電影配樂和《海尪，油桐花新娘》。

1995年他才又寫下另一首台灣人搏感情時必唱的歌曲〈流浪到淡水〉；很多人不知的是，這首歌原是首廣告歌，當時也只寫下前幾句歌詞：

有緣，無緣，大家來作伙。燒酒喝一杯，呼乾啦！呼乾啦！

直到遇到李炳輝與金門王兩位盲人歌手，當時載著墨鏡，總是一身火紅襯衫打扮的金門王，將吉他反揹肩上，右手搭著胸前掛著手風琴的李炳輝，兩人一前一後慢行在路上，彼此照應的俠義互助精神，引起攝影家潘小俠的注意，並介紹給陳明章認識；兩人豁達的人生哲學，底層小人物的走唱歲月激發他的靈感：

燒酒落喉，心情輕鬆，鬱卒放棄捨，往事將伊當作一場夢。

人生浮沈，起起落落，毋免來煩惱，有時月圓，有時也抹平；趁著今晚歡歡喜喜，鬥陣來作伙，你來跳舞，我來唸歌詩。

寫實細膩描述兩人不向命運低頭、參透人情世故的豪邁性情，意境深遠；尤其經過「呼乾啦！」廣告歌的強力放送，加上金門王與李炳輝低沉獨特的歌聲，引爆一陣市井俗味風潮。

1997年魔岩為兩人發行的《流浪到淡水》專輯，短短40天就創造銷售30萬張的驚人紀錄，由陳明章作詞作曲的主打歌〈流浪到淡水〉，不僅榮獲第9屆金曲獎最佳作曲人獎，更成為台灣酒國文化必唱的助興歌；2003年，新北市政府將這首代表淡水特色的歌曲刻成歌碑，豎立在淡水漁人碼頭旁。

和李炳輝合作後，他也組了個「淡水走唱團」，經常帶著走唱團到處演唱，現在「淡水走唱團」的團員已經來到第三代，團中有四名樂手是盲人。

陳明章善於挖掘潛藏在社會角落的好聲音，捕捉歌手特色的才華，也適用在今年新出爐的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黃妃身上。

陳明章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抓狂歌》、《下午的一齣戲》、《戀戀風塵》電影配樂和《海尪，油桐花新娘》。

原是洗頭小妹的黃妃，因參加工地歌唱比賽被人挖掘，在《霹靂英雄大團員》合輯中錄了一首〈非常女〉而崛起，對進軍歌壇興趣缺缺的黃妃，被陳明章鍥而不捨的相勸說服，2000年並為她寫下〈追追追〉這首歌，黃妃字正腔圓、妖嬈嬌媚的歌聲，果然在第一張專輯讓人驚艷。

黃妃曾說，如果不是陳明章為她寫了這首歌，她不可能這麼快就在台語歌壇上樹立獨特的「聽覺記憶點」。

從早年的文藝青年，經歷了身心的病痛後，現在的陳明章，年少的熱情火花依舊，更多了幾分從容飽滿的自信。

「過去我的作品都帶著淡淡的哀愁，現在很快樂。我逼自己改變，從很多原住民音樂，從很多台灣新文化的觀念裡面去改。因為環境已經變了，台灣主流文化可以走出來。」

聽過陳明章現場演唱的觀眾，常被他的「吉他中的故事」所感動：某個廟前一個小歌仔戲團，因一場大雨，沒有觀眾的一首歌〈下午的一齣戲〉；鄉公所旁一棵油桐花樹，風一吹，花就轉啊轉啊落下來的美麗意境〈油桐花新娘〉等等，他的音樂就是一段段人生故事。

音樂評論人馬世芳曾說：「如果你要負笈他鄉，包包裡只能放一張CD，那就帶這張吧。」他指的是，1993年水晶唱片公司發行的《戀戀風塵》電影原聲帶。

多少年後，也許當年陳明章為電影配樂的那段故事會被世人遺忘，但下下世紀的台灣孩子，聽到陳明章的音樂，仍會動容。

一把吉他，不拘形式的演唱方式，濃郁的情感，陳明章的音樂創作從土地出發，是「新台語歌」的代表人物。

陳明章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抓狂歌》、《下午的一齣戲》、《戀戀風塵》電影配樂和《海尪，油桐花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