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玉風狂飆江南岸——良渚玉出土地探訪

文‧陳淑美　圖‧張良綱

1993 11月

寒暑假旺季時，外交部一天的發照量就高達六、七千件。

中國愛玉、崇玉、也玩賞玉。說它「溫潤以澤，其聲舒揚，不撓而折，銳廉而不忮，類似君子」，對它賦予豐富的聯想與感情。

這樣的傳統是何時開始的？以往的文獻推斷可能始於夏商周三代，如今的資料卻證明，其實遠從新石器時代，中國人已經以玉為祭祀工具。從中國大陸浙江省餘杭縣出土的「良渚玉」，便是見證。

從中國大陸杭州到鄰近的餘杭縣，車行約半小時，剛過小運河，進入良渚鎮，有人驚呼，「這就是聞名世界，以產玉知名的良渚鎮了！」

世界聞名！浙江省文物研究所陪同外賓的人員形容得並不誇張，從美國華盛頓、台北故宮等各大博物館，到香港摩囉街玉器市場，台北建國南北路橋下的假日玉市，都可以尋到「良渚玉」的芳蹤。以「年紀」排名，這世界排起來很可能是數一數二的老玉，正以它「抽象的幻想，寫實的表現」（玉器商人的形容），風靡全世界的文物市場，且歷久不衰。

桃樹、稻田、工廠、民宅……尋常的江南景觀，卻是良渚鎮「反山遺址」全景，就在圖中圍牆下的田中挖出了頂頂大名的良渚玉。（張良綱）

江南小鎮出美玉

遠離珠光寶氣，良渚鎮予人的感覺卻是江南小鎮慣有的水氣盈盈。塞車連連的公路兩旁，一望無際的翠綠稻田，加上田邊間的竹林小溪，對台灣來到的訪客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只是，田間景觀似乎還有些許不同。有些稻田是收割？還是荒蕪了？明顯地露出灰灰黑黑的土地，上頭有些人正在耕作，不，在挖土呢！

說得真確一些，其實他們正在挖墓——古墓裡頭有許多良渚文物。聞名世界的良渚玉，就是從這些稻田出土的。

考古學上，良渚文化的定義十分籠統。年代從距今五千三百到四千二百年，與山東龍山、閩台大坌坑、卑南文化一樣，都屬新石器時代晚期。它的分布範圍也極廣，從浙江杭州邊的餘杭縣，遠至江蘇太湖地區，最後到江浙地區的東南沿海一帶，均屬這個文化的範疇。

從考古學的角度來說，「僻處」長江流域的良渚文物的發現與重新認識，是大陸近年來史前文明史的重大突破。

過去的史前史，「總是龍山、仰韶一統天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王明達形容，一般人都認為文明的起源及重心在華北，良渚文物大量出土以後，證實如同黃河流域一般，長江流域也有「極輝煌、燦爛的文化」；甚至於在新石器時期，文明程度並不遜於北方。

良渚玉璧的特徵是光素無紋，通體磨光。其功能推測與禮天、辟邪、陪葬等習俗有關。（張良綱）

三代之前已愛玉成風

良渚文化出土物中，類似稻穀、石犁、陶器、絹、麻、竹器等的出土物，證實長江流域遠古農業文明的發達，但最令世人「驚豔」的，首推玉器。

浙江省博物館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王明達小心翼翼地搬出良渚鎮的挖掘成果：內圓外方、中心貫通的筒形玉器——琮，表面光素無紋的璧，刃部刻有雲鳥紋的玉鉞，及龍首玉鐲，玉帶鈎，動物形的玉蛙、玉蝶、玉項飾，錐形器等全是良渚玉器的典型代表作。

在泥裡埋了數千年的這些玉器，顏色並不如一般想像呈湖綠或褚紅色，卻意外地呈乳白色，古董行家稱為「雞骨白」。各類玉器中尤其是膾炙人口的「反山」十二號墓出土物——高達八．八公分、直徑十七．六公分、重達六．五公斤的「大琮王」，最引人注意。

中國人愛玉有其傳統，過去我們總認為，中國人愛玉風氣遠從夏商周三代開始，但是近年考古資料卻一一推翻前說。許多新石器時期的玉器，特別是良渚玉的大量出土，不僅證明了遠在三代之前中國人已經開始有愛玉的風氣，距今五千年前的製玉技術，也叫今人大為歎服。

以「大琮王」為例，琮共分四節，每節外方的四個角，各有一隻多圈圓眼的獸面紋；中間則淺刻凹槽，凹槽上下，又浮雕兩只獸面紋；獸面上頭，再浮雕出一個頭戴羽冠的神人。

浙江博物館內，珍貴的良渚玉皆不准近拍。這是良渚最典型的玉器——琮。此琮四個角皆有圓眼多圈的獸面紋，玉質透光。（張良綱）

良渚玉琮貫通天地

神人圖案極其精細，用肉眼並不易看清楚，須用放大鏡才行。這樣精緻的圖案是用什麼工具？怎麼雕出來？由於雕刻工具仍未找著，至今仍是個謎。據後人的研究，良渚玉器採用鋸、割、齒、磨、雕、刻等多種工藝手段，許多人懷疑，當時已有專業的玉工。

這是否證明當時人的文明程度，已非茹毛飲血？或只是啟蒙開端？甚至王權、國家、文字形成，都已到達一定程度？香港中文大學考古學者楊建芳認為，像大琮王及璧、鉞等物，形制精美，體積又甚為碩大，這樣巨大的玉器，要戴在身上當飾品並不容易，可能是作禮器用。

考古學者張光直對琮的解釋是：在良渚時代，應有所謂「巫師」階級，藉天圓地方的琮形，幫人們溝通天地，而當時可能已有階級社會。

他還認為，從良渚文化玉器的大量出現，可推測我國古文獻記載中，「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帝之時，以銅為兵……」的可靠性；我國的遠古社會很可能與西方不同，在石器和銅器之間，還有一個玉器時代。

「反山」出土最著名的「大琮王」上，有以微雕手法精刻的羽冠神人像。這個神人與出土墓主人頭部的裝飾雷同，很可能是仿造墓主生前的裝飾。（張良綱）

「反山」起轟動效應

與近年大陸各地出土的史前文物相比，良渚玉的出土受到更多的注目，這與大陸從八○年代開始的開放政策息息相關。

良渚玉的挖掘早在一九三○年代。王明達指出，當時，南京到杭州的「京杭國道」開通，浙江餘杭縣良渚鎮的公路剛好位在線上，那時在田地上大量取土，許多玉器自然出坑。「如今在良渚鎮，隨便找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能說出當時挖玉的經驗」，王明達說。

「當時因為出土數量尚少，對良渚的認識，還是很粗淺，大多推斷它是三代時期的玉器，也有人更往後推，認為是漢玉」，楊建芳則說。

到一九七○年代，江蘇草鞋山、上海福泉山，陸續出土了被確定屬新石器時代的良渚玉，原來傳統的古玉區——良渚鎮便被賦予更多期待。一九八六年五月到十月，位良渚鎮附近的「反山遺址」十餘座古墓挖掘，出坑了三千多件良渚玉器。「起了轟動效應」，王明達說，良渚玉在考古學的地位因而確定。

反山遺址外，在餘杭縣，良渚玉還有一處重要出土地——「瑤山遺址」，一九八七年也曾出土玉器六百三十多件套。這兩處遺址的出土物，九十％以上是玉器，幾乎囊括了江浙地區良渚玉出土的大部分，因此吸引最多外來客的參觀。「八八年之後，台灣的訪客已來了數十批」，王明達說。

鐲上的龍首總共有四個頭，此類的造型紋飾，在三代及秦漢均曾發現，一般稱為「蚩尤環」。（張良綱）

「瑤山」因盜墓而出土

眾人矚目之下，良渚玉身價愈形抬高，但也帶來許多後遺症，盜玉、製售假玉的傳說從未停歇。

瑤山遺址搶在一九八七年出土，即「拜盜墓者之賜」。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謠傳瑤山遺址古墓區有玉，幾千農民聚集哄搶。據說當時共有兩百多個墓洞被盜，等到事隔多日，當地公安會同文物人員至瑤山查驗，許多玉器早已流失。但光從收繳的「餘波」可猜想瑤山出土的驚人。據說，在收繳的最後一天，共有玉器三百多件，光是玉琮就有六個。

根據資料，反山遺址曾有一個墓葬出土二百多件玉器的紀錄，瑤山遺址最後計算出土玉器共六百餘件，其中流失的不知有多少？王明達指出，事實上，等到墓被挖開，再去查驗、收繳，其實已經都是亡羊補牢了。

「像古玉這樣的小東西，要藏起來還不容易！？稻草堆、竹椅圈，甚至蔬果裡頭都有可能」，台灣古董收藏家徐政夫說。良渚鎮繪聲繪影的傳說中，一些流落在外的古物，常常也因分贓不平或遭人覬覦，而遭到破壞，甚至在農村裡衍生一些社會案件。

王明達知道的一個實例是，有一個「犯罪分子」曾偷盜一只長玉管，後來遭到另一農民覬覦，趁機將他綁到荒郊野外，要他交出贓物，犯罪分子不依，覬覦農民又無法知道藏玉之處，最後兩人「達成協議」，將所藏玉管鋸開分別販賣。嗚呼哀哉，大好文物因而受到破壞。

瑤山出土的三叉形器，上端成「山」字形，其上有穿孔，很可能是用來搭配服飾的玉。（張良綱）

嗚呼哀哉，文物遇害

以往大陸偷盜文物的傳說中，曾有因搬不動佛像，因而割斷佛頭的情事，良渚鎮類似截斷玉器的事情，看似「小巫見大巫」，但對文物的破壞則一。王明達提及，更糟糕的盜墓者，為省事及逃避有關部門的追究，往往將墓區搗亂，以消滅罪證。而破壞過的古墓，跟流失墓區古文物的處境相同，即使找到，也已脫離了出土地點及原始環境，對學術及歷史價值都是莫大的戕害。

「以目前『人人向錢看』的社會風氣來看，經濟浪潮勢不可擋，其實我們都是其中受害者」，談起良渚的盜玉事件，王明達的話裡有許多感慨。「以前大家都『一窮二白』，也沒有那麼多人來收購文物，農民在田間不小心剷到了古玉，大多上繳。隨著改革開放，人民的生活好了，但是對於財物的眷戀卻也更大了」，王明達說，就他記憶所及，一九七八年經濟改革開始之後，沒聽過良渚玉上繳過。

對考古人員來說，這幾年從各地尋訪而來的愛玉者也讓他們深受刺激。他們對文物的珍視及對歷史的熱愛，「的確是大陸所不能及的」。重視古文物得有條件，「要錢要人」，王明達坦承，旁的不說，以浙江文物研究單位現有人力財力，「搶救」各地因大力建設而碰到的遺址，都已經來不及了，那能奢談遺址保護、文物整理。「許多擺在倉庫中成堆研究材料都仍尚待整理、發表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