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光陰的故事

1981年，一個年輕人拿著一捲 試唱帶，四處尋找願意發行的唱片公司，在連連碰壁後，當時剛成立的滾石接下這個案子。

第二年，這張定名為《之乎者也》的個人專輯出版了，裡面收錄了〈鹿港小鎮〉、〈戀曲一九八○〉、〈童年〉等十首歌曲。

《之乎者也》的唱片封面設計非常搶眼：一名穿著黑衣，戴墨鏡，頂著爆炸頭的男子直挺挺的站著，狂傲地向世人宣告，他要和風花雪月的流行歌曲劃清界限，「這裡沒有不痛不癢的歌，假如不喜歡，請回到他們的歌聲，這中間沒有妥協。」

他，就是羅大佑。

誰也沒有想到，這張歌聲嘶啞、詞曲深沈的唱片居然一炮而紅，一年售出14萬張，扭轉了民眾對國語歌曲「靡靡之音」的刻板印象，也為台灣流行樂壇開啟了新的篇章。

羅大佑的音樂風格嚴肅，處世態度也與眾不同，他拒絕上胡鬧搞笑的綜藝節目打歌，對挖人隱私的媒體更是深惡痛絕；1984年他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辦第一場個人演唱會，之後從未舉辦任何歌友會，一副「千山我獨行」的模樣。

強烈的個性，抗議、吶喊、憤怒青年的形象，使得羅大佑本人的影響力有時凌駕在他的作品之上，儼然成為當時的青年偶像；後來的歌手伍佰、陶吉吉等，早年都是羅大佑的粉絲。

2002年5月，睽違台北舞台多年的羅大佑居然復出了；當時即將度過50歲的他，在滿場老歌友面前，多了點幽默，少了點憤怒，他用歌聲帶領歌迷回到「有家的感覺的20世紀」。

羅大佑以招牌裝扮的一身黑衣，襯著隆隆的鼓聲，氣勢十足地從觀眾席往下走，途中不斷停下腳步與觀眾握手，全場頓時歡聲雷動，吶喊聲一波接著一波，久久不息。鼓聲乍停，羅大佑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愛的箴言〉，「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我自己。我將青春付給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歌聲輕柔，全場氣氛霎時如夢般朦朧起來，宛如進入了時光隧道。

接著，〈戀曲 1990〉登場，全場觀眾起立大合唱，分享縈繞心中多年的美麗記憶。

資深音樂人陳樂融表示：「『搖滾先知』羅大佑給了我們豐盛的青春期，又給了不堪哀樂的中年，雖然他在演唱會上，不斷自嘲自己是老頭子、歐吉桑，好像有點自怨自艾，但我不認為他是向觀眾預討憐憫，而是提醒彼此，人生和時代無情流逝，是不會駐足待人的。」

2008年8月，羅大佑與李宗盛、周華健、張震嶽組成的「縱貫線」成軍，因4人都搭乘過台灣的縱貫線鐵路，是大家在台灣唯一有交集的經驗而得名；之後並發行專輯，全球巡迴演唱會過後就解散。

羅大佑的創作曾多次將「時間」譜入歌曲中，例如〈光陰的故事〉：「風車在四季輪迴的歌裡，它天天的流轉，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在年年的成長；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歌中有一種感懷今昔，卻又透視人生起落的豁達感，矛盾的張力，引人深思。

在一般人印象中，羅大佑是「早慧」的，多愁善感的，飽經風霜。然而，羅大佑曾在他的新書《羅大佑——童年》記者會上，另有一番剖析。

「很多人都覺得我的歌有很強的叛逆意味，覺得那一定反映了我的個性，並且試圖從我的童年找到這種叛逆的根源。老實說，小時候的我不但不叛逆，還非常循規蹈矩。」

羅大佑的家境富裕，父母開明慈愛；他不曾逃學、蹺課，功課表現優異，還是醫學系的高材生。勉強要說，好像也只有在高中青澀的年紀時，有些強說愁的憂鬱，才會創作〈光陰的故事〉。

羅大佑的歌曲旋律優美，他對文字的想像與駕馭功力強，同一輩中除了李宗盛外，少有人能夠企及。

以〈一樣的月光〉享譽歌壇的作曲家李壽全記得，當年為這首歌填詞的作家吳念真，對歌詞始終不滿意，無法定稿；有一天羅大佑看了歌詞，隨即在「什麼時候兒時玩伴都離我遠去，什麼時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後面，加上「人潮的擁擠，拉開我們的距離，」立刻使這首歌的意象豐富起來，「雖然只是短短兩小節12個字，卻使這首歌有了生命，實在是神來之筆。」

羅大佑（左二）和兄姐及父親合影。正如台灣典型的醫生世家，羅父對孩子的音樂教育十分注重。

1954年出生於台北的羅大佑， 5歲時，父親被調到省立宜蘭醫院做內科主任，雖然在宜蘭只住了一年半，但羅大佑對宜蘭始終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在〈童年〉的歌詞描述：「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拚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其中只有池塘是搬過來的，其他的場景都和宜蘭童年一模一樣。

出身醫生世家的羅大佑，深受父親影響，他的父親對子女教育十分重視，入小學後，羅父就為孩子們請了一位鋼琴家教。老師對他要求嚴格，經常糾正他的彈琴姿勢，甚至將一個銅板放在他的手背上，避免雙手過分抖動。對小孩來說，訓練嚴苛了些，但今日回首，羅大佑很感謝父親，造就了日後的他。

也是鍵盤手的歌手伍佰，曾與羅大佑在香港演唱會上合唱〈愛你一萬年〉，互飆吉他，當時伍佰很驚訝羅大佑撥彈吉他的手，速度快得嚇人，尤其是轉彎的地方，簡直出神入化。

從憤怒青年到苦樂中年，羅大佑「抗議歌手」的形象鮮明，但詞曲卻又溫潤有情。

羅大佑的創作豐富，1980年的〈鹿港小鎮〉，讓他躋身「創作歌手」之列。當時他剛從學校畢業，初入社會，都市的冷漠和政治的不安帶給他極大的衝擊。

羅大佑卻說，〈鹿港小鎮〉其實是借題發揮，因為他在台北出生，從未去過鹿港，照理說台北才是他的家，但他卻藉「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這樣的歌詞，寫出無數異鄉遊子的心聲。

從〈鹿港小鎮〉延伸，對於「家」、對於「歸屬感」，羅大佑多年來透過歌曲反覆叩問。在名為《家》的專輯中，羅大佑說，家是一個人「逃出的地方，也是眼淚歸去的方向。」而不管是描繪1997年之前香港回歸心情的〈東方之珠〉，還是追溯台灣歷史的《原鄉》專輯，羅大佑不斷在漂泊中尋求一方安身立命土地的企盼，和理解「找不到自在國度，這地球盡是制度」的無奈，深深打動人心。

作為抗議歌手，在戒嚴年代，他的歌曲始終走在「禁歌」邊緣，用送葬曲式及悲涼鎖吶烘托的〈亞細亞的孤兒〉，就是一例。

羅大佑回憶說，童年時，父親的書架上有一排吳濁流的書《亞細亞的孤兒》，是原版的黑色調封面，這本書出版沒多久就被禁了，父親為了資助吳濁流，一口氣買了20本。這本描寫日據時期台灣歷史的小說，對羅大佑的影響不小。當時他寫〈亞細亞的孤兒〉時，為了應付送審制度，只好在副題上標注「為中南半島難民而寫」，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但他寧願跳脫政治抗議的框架，從更寬廣、更具普世價值的角度去看這首歌。

其次，政治也是羅大佑很關注，卻也最引人爭議的話題。1989年「六四事件」過後，他寫出〈侏儒之歌〉，諷刺鎮壓民運的鄧小平，這首歌隨著中國大陸政經聲勢日益高漲而銷聲匿跡；2000年後，羅大佑將發展重心轉向大陸，2004年復出台灣，又因反對美國試圖要求政府協助出兵伊拉克，憤而在演唱會上剪掉美國護照，種種政治表態的驚人之舉，常令人捏把冷汗。

另外一個在歌聲中得到共鳴，但在現實生活中卻顯得無奈又無力的，是羅大佑的感情世界。在〈戀曲1980〉中，他低吟，「妳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妳；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

真誠不造作的告白，為一向虛情假意的情歌開了一條新路。很多人相信，羅大佑和影星兼導演張艾嘉間的美麗錯綜的愛情故事，正是這許多動人情歌的原動力。而他和相戀十多年的影星李烈結婚後不到兩年即告仳離，又留給歌迷無限悵惘。

1993年，台大學生社團「人文報社」製作了一個台灣流行歌曲專題，邀請包括歌手、唱片業、電台主持人、文化界人士等200人，票選過去15年內的「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

主辦單位先從上千張的唱片中評選出150張，然後再交由評審複選50張，最後進行投票，結果羅大佑的《之乎者也》得到總成績第一名，《未來的主人翁》第9名，《愛人同志》第42名，是所有台灣創作者成績最亮麗的一位。

出版於1983年的《未來的主人翁》，是羅大佑反映自己對那個時代的看法。那年羅大佑有很多挫折，首先他重回台北仁愛醫院行醫，最後又脫下白袍離開醫界；當時台灣的外交環境迭遭挫折、人心倉皇，朋友侯德健又在敏感時刻跑到大陸，讓他十分心煩。《未來的主人翁》是他唯一沒有放入情歌的唱片。

1985年，羅大佑赴美，走後還以措辭激憤的《昨日遺書》一書作為告白；拋棄昨日之我，重新將自己「歸零」後的羅大佑，摘下墨鏡、換下黑衣，告別狂飆的青春年少，頭也不回地遠離台灣歌壇。

赴美不久，羅大佑轉往香港定居，創作天地反倒更寬闊了。1988年的《愛人同志》，讓港台歌迷首次藉著歌曲感受到聲息相通，命運休戚。接著1991年的粵語版《皇后大道東》震撼香江，羅大佑以客居身分，儼然變身為香港心聲的代言人；同年的《原鄉》還收錄多首台語創作歌曲，描述台灣先民渡海打拚、歷經殖民與專制的辛酸壓抑，化成了悲調中的字字血淚。

這幾張專輯的時空跨越五千年、橫過數千里，「以歌寫史」的磅礡氣勢，可以說是羅大佑大開大闔的作品。

然而，或許該寫的歌都淋漓盡致地寫過了，近十多年來，羅大佑雖也有零星佳作，但創作質量衰退，在中國大陸巡迴表演時，還曾因演唱會曲目盡是老歌而遭記者質疑，羅大佑也因此幾次大動肝火，「江郎才盡」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

再三強調自己是「用歌詞寫日記」，羅大佑曾信誓旦旦地說，「我對自己充滿信心，此生永遠不離音樂。」

無論何如，對眾多歌迷來說，過去的羅大佑已留下足夠的珍貴資產，可以讓我們在閑靜時酌起一杯酒，藉蒼涼而誠摯的歌聲重回青春歲月。

羅大佑

創作年表

1979

創作〈戀曲一九八○〉，全曲僅用三十分鐘完成。同年在台北仁愛醫院擔任實習醫生。

1982

首張個人專輯《之乎者也》發行。五月中於國父紀念館舉行演唱會，為開啟台灣個人演唱會風潮的第一人。

1983

專輯《未來的主人翁》發行。於中華體育館舉辦台灣有史以來第一場年終演唱會。

1984

專輯《家》發行。於年終演唱會後赴美，暫別台灣流行歌壇。

1985

發行台灣第一張現場演唱會錄音專輯《青春舞曲》。

1988

發表《愛人同志》專輯。出版個人隨筆集《昨日遺書》。

1991

粵語專輯《皇后大道東》震撼香港樂壇。同年出版《原鄉》，收錄多首台語創作。

1994

《戀曲二○○○》發行，樂評反應不似以往熱烈。

1995

《再會吧，素蘭》發行，舉辦十三場台灣廟宇全台巡迴演唱會。

2000

展開中國大陸的演唱會之旅。

2001

開始籌劃製作新專輯事宜。

2008

組成「縱貫線」，巡迴全球演唱。

2011

開始「戀曲2100」個人演唱會。

羅大佑與張艾嘉（中）因「閃亮的日子」一曲而結識，成為知音。圖為他與張艾嘉、侯德健在錄音室的合影。

縱貫線，擲地有聲的重量級歌手團體，4人在華語歌壇呼風喚雨；《北上列車》集結了眾人的創作新曲，曲風搖滾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