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漢學之春

在東歐採訪，因為語言隔閡、資訊不足，所有行動方式都和國內或西方世界不同。

平常，一定是先找妥資料，決定採訪對象，接著用電話、傳真或信件約定見面時間，最後才登門拜訪。在東歐國家，用的則是「田野調查」那一套——事先找不到可訪的人，一般機關的接線生又不諳英語，只好選定一個可能有「獵物」的地方，直接「殺」過去再說。

就這樣，買了一份布拉格地圖，在上面找到中央圖書館「海外漢學資源調查錄」中提及的東方學院，遂按圖索驥，穿過伏爾塔瓦河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的查理大橋，走進一條掛著煤氣街燈的青石小街，終於來到這座現在已更名為「捷克斯拉夫科學院東方研究所」的四層古樓外。

這幢原為修道院的古老建築，是捷克斯拉夫科學院東方研究所現址。（鄭元慶）

漢學家變成報紙翻譯員

兩個不速之客，來的似乎正是時候，因為就在不久前（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布拉格一名武裝警察打傷學生，引起民眾公憤，在卅萬人的和平示威下，發生了一場不流血政變。執政的捷克共產黨眼見大勢已去，終於讓出政權，由新成立的公民論壇黨上台組織政府。

這場因手段溫和而被譽為「絲絨革命」的政變，帶來的影響是全面性的，連在這幢歷史悠久的學術機構中，都發生了人事大搬風——過去的所長下台了，各部部長也換了人，陳設簡單的辦公室中，流動著一股興奮又不安的氣氛。

「不瞞你說，過去五年我們只做一件事，——翻譯中共的『人民日報』」，念研究所時專攻語言學，國語說得十分講究的廖敏無可奈何地表示，在過去「一切為政治服務」的前提下，此地的廿幾位漢學學者也不能例外，不管以往專研的是中國文學、哲學、語言，還是歷史，一概變成翻譯員。報紙譯出後，每月匯集成冊，分送給政府部門做為制訂政策的參考。

「但我相信他們不會看，反正外交政策只要跟著蘇聯走就沒錯」，廖敏說得麻木，一旁的研究員不好意思地補充，「那些資料對上級大概有幫助啦！但對漢學家來說，是有點浪費時間。」

研究所室內的牆上，掛著漢拓作裝飾。（鄭元慶）

軍火工業與漢學

現在，東方研究所的漢學家們終於得以停止這份毫無學術意義的工作。從去年二月開始，新所長宣佈：大家可以找自己有興趣的題目研究。

「我們開玩笑，把一月編的最後一期叫做十三月號，因為以後再也不編了」，曾到過福建的白漪葛開心地笑著說。

大概正因為新計畫還沒開始，舊的桎梏又一下子除去，這裡真像是剛放長假的學校教室——人來得七零八落，到班的人也「不安於位」，倒對我們兩個打從台灣來的不速之客好奇不已。

其實和東歐諸國相比，除了蘇聯、東德之外，捷克可以說是漢學基礎較好的一個。

「捷克的軍火工業很發達，和中共在這方面曾有密切往來，所以研究漢學的風氣比較興盛」，匈牙利漢學家高恩德從實用的角度分析。

然而最重要的影響，還是「人」。

捷克漢學的開山鼻祖，首推於一九四○、五○年代一手創立東方研究所及在中歐最古老的查理大學建立漢學教研室的雅羅斯拉夫．布魯謝克。這位同時身為德國及英國研究院院士的漢學家，在完成歐洲數所大學的學業後，曾於三○年代到過中國與日本。這段時間，他研究中國歷史與古典文學，特別是民間文學、民俗畫，成為歐洲研究中國傳奇小說的權威。

古色古香，典藏豐富的魯迅圖書館，是東方研究所中最值得炫耀的地方。（鄭元慶）

圖書館變成藏書閣

同時，布魯謝克也相當注意中國的現代文學，與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人建立起私誼。回到捷克後，他開始翻譯魯迅等人的作品，在查理大學培育了不少漢學學者，並在他親手創建的東方研究所中，設立了中歐規模最大的中文圖書館。

這座也是全歐六大中文圖書館之一的「魯迅圖書館」，藏有六萬六千冊中文書，及三百多種期刊，包括全世界只有二百多套的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及廿四史、古今圖書集成、中國歷代地方誌等善本或影印本書刊、各種版本的中國古典文學著作……。令人眼睛一亮的是，架上竟還有一套陽明山上的文化大學所出版的「中文大辭典」。

「這部書對我們來說是很貴的」，年輕的館長蘆茜夢尷尬地表示，近年由於經費不足，新來的書很少。

原來，自從中共與蘇聯交惡，影響到東歐各國與中共的關係。加上捷共專政，致使漢學變成政治工具。「分析作品時，都要從馬列主義的學說出發」，在查理大學任教的漢學博士吳和指出。而「不乖」的學者，自然受到無情迫害。

圖書館牆上這幅字跡蒼遒的對聯，正是魯迅的手蹟。（鄭元慶）

政治地位比學術地位重要

「布魯謝克十年前去世時，還為自己的作品橫遭掃蕩而十分痛惜」，捷文紅樓夢譯者，現任查理大學遠東教研室主任的奧．克拉兒回憶說。

影響所及，捷克的漢學風氣一落千丈，從五○年代早期許多學校必須加開夜間課程，來滿足一般大眾對漢學的興趣；到近十年，連查理大學都經常隔年才招收新生。

「學生覺得學說中國話沒有用，所以會話課不很用心，只有閱讀還可以」，卅年前與吳和在北平同學，和他結婚後隨著回捷克定居、同時也在查理大學教書的王如珍表示，現在查理大學的漢學學生大概只有卅名左右，倒是在法學院以及經濟大學，還開了中文課，培養貿易人才。

在這段「黑暗時期」，捷克漢學家也缺乏與西方漢學界切磋研討的機會。

受到對西方不友善的意識型態影響，過去捷克政府規定，凡是出國到資本主義國家，向銀行結匯時要多收五倍費用。因此，除非是公費，幾乎沒有人能自行參加歐、美、日或台灣舉辦的國際漢學會議。此外，就算公費派人參加，也多半是政治地位高於學術地位的人中選。

在這幢原為修道院的東方研究所內，最值得炫耀的，就剩下名聞遐邇的魯迅圖書館了。據研究員們透露，過去每有訪客，必被帶到圖書館參觀。但很少客人發現，因為長年乏人使用，圖書上已布滿厚厚灰塵。

「這早已不是一座真正的圖書館，說是藏書閣還差不多」，廖敏一針見血地說。

由於達賴喇嘛與捷克總統有深厚的私人情誼，在布拉格舉辦的西藏展，捷克重要政界人士與漢學家齊聚一堂。（鄭元慶）

漢學研究也將包括台灣

灰塵不是一日除得盡，學術風氣也不是一日可以恢復，但只要有人開始利用這些書，魯迅圖書館必然會重新活起來。

雖然明確的研究計畫還沒提出，但研究員們大致已有腹案。像廖敏就打算編一本八千字的漢捷辭典。

「現在我們有一套漢捷大辭典，從六○年代開始編，八○年才出版完畢，有九大本。但這種大部頭書，一般人擁有不起，而且現代的詞彙大都沒有收錄」，廖敏指出。

白漪葛最近更要為出版社寫一本有關台灣的小冊，問題是無法取得台灣的第一手資料，所以大都取材自中國大陸的出版品。她也明白這種做法可能產生的問題，幸而台灣與捷克經貿關係日益密切，民間文化交流機會也逐漸增多，這方面將獲得相當大的改善。去年十二月上旬，她就陪同捷克總統夫人訪台，親眼見到台灣的一切。

東方研究所之外，曾因廿三年前參加捷克自由化運動「布拉格之春」，而被捷共逐出查理大學的漢學家奧．克拉兒，已獲平反，回到學校擔任漢學教研室主任；正在修訂的大學法，也企圖還給學術獨立地位……。絲絨革命為捷克帶來了真正的「布拉格之春」，對漢學界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