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雕方寸展大千──毫芒雕刻家陳逢顯

「毫芒雕刻」是門幾近失傳的古老藝術。根據1973年出版的《中文大辭典》：10絲為毫，10毫為釐，10釐為分，所以一毫就是一公分的1/100；「芒」則是毛的顛杪，也可說是殼實上的細毛。兩者都是指極為細微的東西，因而以「毫芒」來形容這項藝術。

毫芒雕刻家陳逢顯，躋身世界頂尖「微小書」製作者之一，精湛技藝備受國際藏家讚佩。

微觀大千

毫芒雕刻將文字、圖案，刻劃在象牙、海豚牙、果核、龜殼、鱗片、珊瑚之類的堅硬素材上，觀者無法單憑肉眼一窺全貌，須借助20倍以上的放大鏡，才能纖毫畢現；雖是極細微字跡，但刀法剛健遒勁饒有帖意、山水景致秀麗宜人、人物衣襟交錯有序，令人嘆為觀止。

但這卻是門吃力而難討好的冷門功夫，尤其需要擁有繞指細柔的靈巧、明察秋毫的眼力，及超乎常人的耐力與定力，依現代人習性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本事。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位在國際間名聲響亮的毫芒雕刻家陳逢顯，今年才51歲。留著一頭長髮的他，帶領訪客參觀雕刻館前的長巷牆上、社區學童在他指導下創作的磚雕作品，解說饒富童趣的圖案時，笑意中流露天真，讓人彷彿看到1966年，那個愛畫畫的10歲男童，因繪畫比賽得獎，獲得夢寐以求的彩色蠟筆時，所綻放的璀璨笑容。

就讀萬華國中時，陳逢顯練就一手好書法，並基於對書畫的熱愛，考入台北稻江高中美工科，學習各種美術及工藝技法，尤其專精素描、油畫。

退役前半個月，陳逢顯看到中央銀行所屬中央印製廠登報徵美工設計人員，他向部隊請了半天假，報名參加考試，1981年進入中央印製廠，擔任「印鈔凹版維修師」，負責雕刻及維修印鈔票用的鋼版。

近年積極推廣「磚雕」藝術的陳逢顯，在自設的雕刻館內規劃課程，提供參觀者學習與享受DIY的樂趣。

一條不同的創作路

工作上的需要，讓陳逢顯有機會接觸雕刻印鈔鋼版用的放大鏡、鋼針、細微毛筆等特殊工具，於是萌生將自己的美術訓練與「微雕」結合的想法。他試著用鋼針在如指甲大小的南瓜子外殼上刻繪山水，獲得同事讚賞，更確定了投身毫芒雕刻的心念。

「在藝術創作上，無論山水畫、素描或雕刻，要超越前輩藝術家的成就相當困難，何不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心意已定，他決定創作一本台灣史無前例、長寬小於1公分的《唐詩三百首》「微小書」。

沒有師承，沒有前例，從工具的開發、素材的研究到技巧的磨練，完全靠自己摸索。陳逢顯表示，除了放大鏡可購買外，鋼針、毛筆這些必備工具，都得依創作素材不同而自行製作。

「微小書」分為可印刷量產的「鋼版書」，和僅此一本的「手工書」。由於在中央印製廠工作，他的第一本微小書是「鋼版書」，將一萬多字的《唐詩三百首》，刻在至少0.3cm厚的鋼版上。不難想像，單是將鋼針磨到比縫衣針尖更細，就得花費多少時間，遑論一筆一劃在鋼版上雕刻所耗費的心力。

鋼版完成後，為了要印刷裝訂成書，讓他吃盡苦頭：紙張如果太厚，書頁多翻幾次就毛邊破損；紙張太薄，油墨又會透過紙背而疊印不清；最好紙張還要能吃油墨又不會暈開。最後他發現，約40磅的稿紙最適合，油墨也要不惜成本，使用油畫顏料取代一般的印刷油墨。

裁切完成後，還要反覆試驗調整白膠濃度，以免膠裝成書時，太淡會脫膠；太濃又會溢膠弄髒書背，而且無法壓平，角度做不漂亮。

陳逢顯花了兩年時間，才完成可印刷量產的「鋼版書」《唐詩三百首》，緊接著又挑戰同一本書的「手工書」，為了在每頁只有0.9cm平方的書頁上寫出4首唐詩，他將極細狼毫筆剪平到只剩一根狼毫，沾著油墨一筆一劃完成。

放大鏡是毫芒藝術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外觀特徵就是有個支撐架將放大鏡架高。

「我在絕情谷底」

翻開只有指甲大小的微小書，陳逢顯表示，他曾想將世界各國最具代表性的童話或民間故事，以該國文字寫成微小書，於是陸續完成多本知名童話，如英文《白雪公主》、日文《桃太郎》、法文《小王子》、德文《青蛙王子》、瑞士的《小北極熊》……，每頁除文字外，還有線條精緻、色彩瑰麗的插圖。

但在完成15本微小書後發現，每本書都要耗費3個月到半年的時間，生性喜愛挑戰的他，可不想太執著於單單一種創作範疇。為了打破侷限，陳逢顯勇於嘗試各種材質，從紙、木、竹、棉、石、沙、金屬，到平凡無奇的日常用品，如牙籤、牙線、牙刷、縫衣線、火柴棒、米粒、麵條、雞蛋、瓜子，甚至螞蟻頭、蜻蜓翅膀、蒼蠅翅膀，皆在他的巧思下，精雕細琢成一件件獨特的毫芒雕刻藝術品。

乍聽「蒼蠅翅膀」，讓人直覺所為何來？

金庸小說《神鵰俠侶》中，養蜂食蜜的小龍女，所養的白色「玉蜂」毒性異常，被螫中後全身奇癢難當，小龍女曾用它趕走到古墓前擾亂的霍都王子；後來小龍女身陷絕情谷底，曾捉住玉蜂，在其翅膀上刻字「我在絕情谷底」傳訊給心上人楊過。

陳逢顯原就是個不離童心的武俠迷，看到這段情節，就真的找來蜜蜂，試著在蜂翅上書寫這6個字。「其實不難，而且我的功力絕對高於小龍女！」他決意超越金庸，於是又找來比蜜蜂更小的蒼蠅，也在蠅翅寫上「我在絕情谷底」。陳逢顯雖「微書」功力略勝一籌，但黑頭蒼蠅會不會破壞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形象？卻讓他頗傷神。

除了蒼蠅，他還把腦筋動到螞蟻身上，作品構圖是4隻螞蟻合力搬動米粒，他在其中一隻螞蟻頭上刻寫「合作成功」4字。寫字難不倒他，但難就難在螞蟻身上有油脂和細刺，為了避免「滑刀」和易於著墨，必須用酒精反覆擦拭，之後先用毛筆描字，再以鋼針用「挑」的技法修飾線條，終於在刻破、捏碎無數顆螞蟻頭後才大功告成。

長寬小於1公分的「微小書」《唐詩三百首》，打開後寬度還比眼睛小。

一粒沙看一世界

談到開發創作材質，陳逢顯就有說不完的故事，他還強調藝術創作者必需對時事保持敏銳嗅覺，可以隨時化為創作靈感，拉近與觀賞者的距離。1998年，美國爆發轟動全球的柯林頓總統和國會實習生李文斯基緋聞案，陳逢顯便在火柴棒頭畫上兩人的肖像，藉以凸顯這段處於「火線邊緣」的戀情。

從事毫芒雕刻不僅藝術基礎要深厚，雕刻時所耗費的眼力和精神，更非局外人所能想像。陳逢顯指出，「心靜專一」是毫芒雕刻的不二法門，如果心浮氣躁，根本無法凝神運刀，更遑論神遊芥子內的大千世界。

創作時，每筆刻劃間需閉氣一分鐘以上，還要控制全身每條肌肉靜止不動，手指要穩定不能顫抖；雕刻極小素材如芝麻、細沙，稍一不慎，不是碎掉，就是掉落地面了無痕跡。

在雕刻沙粒時，陳逢顯就曾發生雕到一半沙粒「失蹤」的意外，最後他使用雙面膠與透明膠帶固定沙粒才順利完成雕作。為了降低失誤，自然而然學會了屏息、吸氣、閉嘴的要訣，調勻呼吸節奏，增強手部、身體的穩定性，與氣功原理不謀而合。

陳逢顯用特製毫毛筆以「微畫」技法在一顆米粒上畫中山樓。

無字天書

毫芒雕刻依技法分類，大致可分成微雕、微刻、微書、微畫、微塑5種，合稱「五藝」。

「微雕」，是使用鋼針、特製的細小美工刀、斜角刀片、電鑽（前端是鋼針或鑽石磨頭）等工具，在素材上進行雕刻，是5藝中使用工具種類最多，技法也最困難的。

「微刻」，指的是使用尖銳的鋼針，在素材表面刻劃文字或圖樣。由於鋼針本身並無墨色，因此刻完後還需將刻痕上色，易於觀看。為了追求自我突破，歷經二十多年研究嘗試，他以微刻技法完成《無字天書》。

只見他拿出一本與《唐詩三百首》鋼印本內容與尺寸相同的微小書，但翻開書頁，卻是一片空白，難不成是「國王的新衣」──聰明的人才看得到？陳逢顯拿來放大鏡，打開檯燈，調整了幾次角度後，訪客終於看到若隱若現的字跡。原來其奧妙之處在於，必須透過高倍數放大鏡與特殊光源照射，才能看清書中內容。

受武俠小說「無字天書」《葵花寶典》的啟發，陳逢顯也期盼作品能由「大」而「小」，終至於「無」的境界。製作過程必須使用尖銳的鋼針，在薄可透光的稿紙上微刻字體。為了避免稿紙被鋼針刻破，還應用細鋼珠筆的原理，將鋼針磨到尖中帶圓，終於刻出這本世上獨一無二的《無字天書》。

「微塑」則是綜合微雕、微刻、微書、微畫4種技巧，以特製刀組來切割、雕塑素材做微小部件，一一組合後再上色。主要的製作方法是先將作品主體大略塑型出來，再逐步添增部件，做細部修飾。微塑使用的素材主要以樹脂為主，創作者須具備雕刻與書畫技巧，才能賦予作品鮮活的生命力。

創作或欣賞毫芒雕刻，最重要的工具就是放大鏡，這種放大鏡的特徵，就是有個支撐架將它架高。創作時，眼睛必須貼著放大鏡，才能看清楚素材。但彎腰的姿勢不易持久，所以將放大鏡架高，可以減緩疲勞。另外還有戒指般大小的放大鏡，方便檢視作品。

強調「心靜專一」是毫芒雕刻不二法門的陳逢顯，在蜻蜓薄翼上書寫了20首唐詩。

走向世界

目前仍在中央印製廠上班的陳逢顯，只能利用晚上創作，通常下班後運動散步一小時，吃過晚餐後略事休息，晚上8點到12點就是他悠遊創作天地的時間。年輕時自恃精力旺盛，假日經常顧不得吃飯，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結果雙眼昏花、腰酸頸痛，後來嚴格規定自己每天創作時間不能超過4小時。

勇於接受挑戰的他，儘管作品早已超越國際毫芒藝術的同儕，但當他申請金氏世界紀錄時，過程卻頗為曲折，從中不難看出國際社會對台灣藝術家的不公平，以及台灣的外交困境。

例如《貓熊》一作透過亞洲認證中心申請「世界最小」的熊雕作品時，主辦單位竟以「作品太小」不願受理。目前紀錄上最小的熊是日本的微塑《泰迪熊》，尺寸為0.6cm，但姿態僵硬、輪廓不清；陳逢顯的作品為0.07cm，被拒絕的理由令人存疑。而目前「芝麻微書」的金氏世界紀錄，是中國毫芒雕刻家的「芝麻微書五言絕句」，陳逢顯能在芝麻上微書七言絕句，但向中國金氏記錄申請時，卻無人理會。

然而，陳逢顯並不氣餒，為了讓國際社會見識台灣毫芒雕刻的藝術水準，並與這塊土地的人民共享成果，遂於1997年成立「陳逢顯毫芒雕刻館」。館址設於新店安康路自宅二樓，展示空間約50坪，由於堅持不做商業買賣，因此一百多件作品皆完整保留。

陳逢顯以綜合微雕、微刻、微書、微畫4種技巧的「微塑」技法，完成世界上最小的象棋組，每顆棋子直徑0.2cm，還可以移動自如。

走入人群

除了毫芒雕刻外，8年前陳逢顯開始研究「磚雕」，為他的創作生涯再開新頁。

磚雕在中國傳統建築藝術中，與木雕、石雕並列為「三雕」。工匠在質地細密的特製土磚上雕刻物像或花紋，台灣的傳統建築，如三峽老街、深坑老街、板橋林家花園、苗栗苑裡老宅等的門樓、門楣、屋頂，甚至傢俱、筆筒、果盤上的雕刻，都能欣賞到磚雕之美。

從荷蘭人治台、台灣從大陸泉州引入燒磚技術開始，磚雕的演進過程，可說是台灣四百年歷史文化的縮影，然而磚雕藝術逐漸式微，目前僅零星以「裝置藝術」、「建築藝術」兩種方式呈現。由於不捨這項工藝湮沒失傳，陳逢顯開始蒐集資料、投入創作，並積極推廣。

磚雕可分為「窯前雕」、「窯後雕」兩種，造型上則有陽雕、陰雕、浮雕、鏤空雕、立體雕等多種技法。陳逢顯在他的雕刻館內規劃課程，參觀者只要付一點材料費，就可以享受磚雕教學與DIY的樂趣，同時還深入社區、校園，教導種子教師，讓藝術進駐校園。

「將文化傳承的種子播在每個孩子心中，讓孩子的想像創作恣意揮灑，誰知道我們的校園裡藏著多少畢卡索或莫內？」陳逢顯強調，磚雕不僅可凝聚社區向心力，還能美化公共空間，一舉數得，是相當值得推廣的全民藝術活動。

毫芒雕刻必備的鋼針、毛筆等工具，都必須依不同的創作素材自行製作。

出入自得

從最細微、最怕受干擾的毫芒雕刻，到與群眾同樂、眾「磚」成城的磚雕，陳逢顯遊走兩邊、遊刃有餘。

他回溯這段歷程時指出，在《列子》一書中，記載了一則「不射之射」的故事：年輕的射手紀昌向神射手飛衛請教射箭秘訣，飛衛先叫他練習「不瞬」（不眨眼），紀昌於是躺臥在妻子的織布機下整整2年，練出了看著織梭如飛而不眨眼的功力；之後飛衛又叫他盯著微物看，3年後，纖小的虱子在紀昌眼裡宛如車輪般清晰巨大，射穿虱子毫不困難，神射之藝也就練成了。

陳逢顯表示，毫芒雕刻的過程與神射手的養成類似；而紀昌練成神射後大徹大悟，終生不必執箭也能令敵人畏服。正如陳逢顯穿梭在微雕藝術與公眾藝術間，將無垠大美納於毫米之間，又將這份美與喜悅，迴向給了廣大眾生。

陳逢顯完成多本世界知名童話的「微小書」，這些還不到指甲大小的微小書，除以各國文字書寫外，還有線條精緻、色彩豐富的插圖，讓國際藏家嘆為觀止。

從「微雕」到「磚雕」，陳逢顯出入無不自得，也讓兩項瀕臨失傳的絕技得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