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大家都想躲進室內喝冷飲、吹冷氣,高雄左營桃子園沙灘上,一群皮膚曬得黝黑晶亮的年輕人,卻在烈日當空下煎熬操練,臉上汗水夾雜淚水,始終沒停歇過。
他們是海軍陸戰隊兩棲偵搜大隊「偵搜專長班」的學員,一群年輕人放著好日子不過,為什麼跑來找苦吃,自願接受魔鬼般嚴苛的蛙人訓練?經過這場蝌蚪變青蛙的洗禮,生命又會有什麼不同的蛻變與體驗?
7月初,世紀舞匯在台北城市舞台演出芭蕾盛宴《火鳥》,宮銘祥是擔綱演出的其中一員,看著他靈動優美的舞姿,很難想像半年前他才通過兩棲偵搜訓練,是名副其實「英雄中的英雄,好漢中的好漢」。
身高177公分、體重70公斤的宮銘祥,擁有一副標準體格,但因學的是舞蹈(國立台灣體育運動大學舞蹈系畢業),終日與女生為伍,被貼上「很娘」的標籤。
為破除阿公與阿嬤心中:「這小孩怪怪的!」「會不會愛男生?」等說不出口的疑惑,宮銘祥入伍後決定要把自己變「man」,拿一枚兩棲蛙人徽章來證明自己是男人。
「當兵就是要吃苦,要過與平日不一樣的生活!」宮銘祥認為,當蛙人很帥,又可以學點不一樣的東西,很值得挑戰。
蛙人之路的最後一關──天堂路,不但崎嶇難爬,還要驗收跪臥挺腹等各式動作,短短50公尺,卻很「遙遠」。
顛覆一般人對時下年輕人如同「草莓」般不耐操的印象,懷抱蛙人夢的年輕人其實不少。
體格壯碩的張旭輝,是來自台東的阿美族,自幼崇拜特種部隊出身的父親,一心想成為兩棲蛙人,「我想跟父親一樣雄壯威武!」
高雄餐旅大學畢業的曾翰霖則想證明自己可以通過磨練,表現給女友的父親看。
台灣師範大學英文系畢業的張凱迪說,自小他的求學路順遂卻凡事都很普通,沒有一項才能是頂尖突出的;在對周遭環境感到厭煩,對自己能力心存質疑下,報名兩棲偵搜訓練。「我想透過磨練來尋找價值,發現潛力。」
台灣海軍陸戰隊成立迄今已有62年,其中的兩棲偵搜大隊,師承自二次大戰後駐台美軍的水中爆破隊,而台灣自辦兩棲偵搜營,也有45年歷史。
兩棲偵搜大隊一等士官長羅金忠指出,兩棲偵搜專長班一年至少招收兩梯次,即所謂的「冬蛙」與「夏蛙」。冬蛙要抗寒、夏蛙要耐暑,各有不同的挑戰。
專長班採自願報名制,兵源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陸戰隊員,有新訓中心剛入伍的新兵,也有從各部隊來的士官兵,不分階級,一律「拔階受訓」,且要先通過跑步、仰臥起坐、伏地挺身等基本體能入學測驗,才能納訓。「入學測驗幾乎會刪掉一半報名的人,」羅金忠說。
山裡來、水裡去,兩棲偵搜專長班必須學會各種潛水、搶灘登陸,以及山地、城市作戰等技能。
半夜12點整,哨音響起,學員們從睡夢中驚醒,光著上身,僅著短褲集合,排排站接受潑冰水、喝苦茶的震撼洗禮,宣告8~12週的「兩棲偵搜專長」訓練正式展開。
兩棲偵搜專長班的課程內容包括陸上、山地、水上作戰訓練等。學員們要學習陸上偵察、搜索、城市作戰、困難地形通過;輕、重裝潛水;野外求生、徒手攀爬等技能。
服役20年、已先後訓練30期蛙人的士官長羅金忠指出,前3週的課程就可篩選出哪些人該走,哪些人適合留下來。
「攻破心防是重點,也是最困難的事,」羅金忠指出,從隊訓「永遠忠誠」,到精神標語「無條件服從,無限度忍耐」,在在指出服從是蛙人的最高原則,服從性不佳的人,往往在第一階段就會被淘汰。
每種訓練課程都有其目的,而學員們的「罩門」也各不相同。
游泳是蛙人必備的技能,對曾翰霖來說卻是最大挑戰。進兩棲訓練前,他游不到5公尺,腳踩不到地就沒有安全感,現在練到可以不間斷游5小時,意志力驚人。「剛開始我一直嗆到、一直喝水,好痛苦,」曾翰霖說,整個訓練過程很奇妙,沒試過的人很難理解,體驗過的人又很難找到形容詞來形容,「可能就是基本的求生意志!」
對筋骨僵硬的張旭輝而言,旋轉膝蓋、強迫拉筋的「跪臥挺腹」讓他吃盡苦頭。相同動作,受過舞蹈拉筋訓練的宮銘祥,因柔軟度佳,做起來相對容易。
當3名壯漢在張旭輝身上硬壓,簡直讓他痛不欲生,甚至一度萌生退訓的念頭,助教也忍不住在一旁笑言:「又是一個中鋼的(指筋骨僵硬)!」
不過,就如同士官長羅金忠所言,體能是訓練出來的,筋也是拉出來的,最後張旭輝也能跟大家一樣,在桃子園沙灘,跪臥挺腹「睡午覺」一小時。
宮銘祥則恨透了頂艇行軍。他說,橡皮艇艇身有135公斤重,再加上4塊26公斤的木板支撐,一共重達239公斤,一艇要由7個人頂起;問題是艇員的身高不平均,往往變成高的人獨挑大樑,矮的人頂不到。
「頂到最後頭頂突起,還脫下一層層像春捲皮一樣的厚皮,」宮銘祥說,自己練到後來竟可以頂艇邊走邊睡到達目的地,可見人的潛能是被激發出來的。
從地獄到天堂,魔鬼般的兩棲偵搜訓練,是年輕人挑戰自我極限的試煉。
兩棲蛙人訓練辛苦,但和上班族一樣也是週休二日,可以離營回家。宮銘祥笑言,每到星期日晚上七、八點要收假前,大家就會像罹患憂鬱症般,「全部的人臉都是綠的!」
然而,親身經歷的宮銘祥仍認為,蛙人訓練與想像中的有差距。他語帶遺憾地說,老青蛙經歷過的「試膽大會」(去墓園練膽)、游糞坑等項目,現在都取消了,「感覺好像沒以前那麼超人了!」
比照自己當年的受訓過程,羅金忠坦言,以前的訓練的確嚴苛好幾倍,「現在會以安全為考量。」
以海上長泳來說,以前要不間斷游8小時,午餐是帶著飯糰在海裡吃,踩水踩得好的人,就可以順利的吃,踩不好的人就得配著海水吃。飯配著海水吃可能會讓腸胃不舒服,加上沒有休息,體力會因此下降。
「此時如果突然有人沉下去,沒有人會發現,因為大家都累了,只能自己管自己。」羅金忠說,現在為了安全起見,改為長泳5小時,用餐則是回到陸上吃。
此外,一口氣潛泳的標準,也從50公尺下修到35公尺;而又名「蛙人自殺」的前仆項目,則從直挺挺往前臥倒,改成雙手握拳護頸,以免撞得下巴見血。
雖然蛙人訓練的嚴苛程度不若以往,但對於這些生長於「少子化」社會,個個都是家中寶貝的年輕人,自願接受兩棲偵搜訓練,挑戰體能、鍛鍊意志的選擇,羅金忠仍十分肯定與感動。
而每天一起受苦的弟兄,彼此之間培養的信任與感情,用士官長羅金忠的話來形容,是「比兄弟還兄弟」。
因為一個人做錯,會連累大家一起受罰,對同在一班的蛙人弟兄來說,這是一種心理上「難以承受之重」。因此,與其說他們在為自己苦熬堅持,不如說是為弟兄在硬撐,這種同袍之愛,非親身經歷很難體會。
「很怕因為自己放棄,讓整個團隊受責難,他們為我努力,我也在為他們努力。」師大英文系畢業的張凱迪,因為膝傷痼疾發作,不得不中途退訓,仍對隊友間的互相扶持感念不已。
「覺得自己不行時,我會看看旁邊的人,激勵自己,他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張旭輝說,大家發揮團隊精神,一個拉一個,有人想退,大家就會一起激勵他:「幹嘛退,一起過啊!」「不要放棄我們!」
海上操艇訓練,除了操練體力、技能外,更考驗隊員間團隊合作精神與默契。
通過前面8~10週的訓練後,6天5夜的克難週,就是成果大驗收。包括陸上作戰、山地作戰與水上作戰等訓練課程,共21堂,每天不間斷的操課5小時、休息一小時,在這一小時內要吃飯、上廁所、看醫生、睡覺,幾乎是一場體力與意志力的大考驗。
「人的潛能是無限的,人的體能是鍛鍊出來的,」羅金忠表示,驗收就是虛擬作戰,要學員在體能已達極限時,仍能服從命令、達成任務。6天5夜,前面考驗體力、中間考驗耐力,最後則要靠意志力支撐。他說,隨著學員體力、意識慢慢下降,考驗的危險程度也會慢慢下降。
「第3天是門檻,」羅金忠指出,這時候已經很累了,最容易萌生放棄的念頭,這天退訓的人也最多。
克難週的最後一關,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天堂路」。
「路很短,卻很遙遠,」短短50公尺的天堂路,是學員自己堆砂包、搬咕咾石築成的,雖然大家千挑萬選圓滑的石頭來堆,但第二天似乎都被長官翻了面,顆顆看來都尖銳無比。準蛙人們要忍痛在上面來回匍匐前進,達成各種要求與動作。
宮銘祥形容,感覺就像騎摩托車「犁田」一樣,一次又一次,到最後都麻痺了。
張旭輝說,這條50公尺的天堂路他未爬先哭,因為看到前面通過的隊員拿到蛙人臂章邊哭邊叫非常感動;等輪到自己爬時,他已經呈現精神耗弱狀態,教官下達指令時都得吼叫好幾次他才反應得過來,因此爬了將近一小時才過關。
媽媽、哥哥、阿姨都到場助陣加油的曾翰霖說,自己邊爬邊在心裡吶喊:「我幹嘛在這邊?我好想回家!」爬到一半看到家人在旁邊加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好不容易走到盡頭,得到的獎賞是──大隊長餵食一顆糖果,象徵苦盡甘來。
蛙人之路的最後一關──天堂路,不但崎嶇難爬,還要驗收跪臥挺腹等各式動作,短短50公尺,卻很「遙遠」。
回想一路受苦受難的過程,也讓學員們看到人性的脆弱與堅持,有人是每一節課都舉手想要退訓,也有人是忍著腳傷硬撐到最後。
曾翰霖的腳傷,只要走路壓迫它就會疼痛。醫官原診斷為痛風,但退伍後看醫生才知道是腳踝骨頭移位。
曾翰霖一直靠著打止痛針硬撐,到克難週第4天長跑時,幾乎已經沒有效用了,但他沒想過要退訓,「要死也不能死在最後一關。」他說,如果在最後階段退訓,那前面的苦不都白受了!
當然,隊友的協助更是關鍵助力。例如,克難週第5天晚上有一堂「傷患背負」的課程,隊友讓他一直躺在擔架上當傷患休息,「當時我內心很煎熬,」曾翰霖說,因為傷患沒有輪替,隊友就得一直消耗體力,沒得休息,我隊進度自然就會落後。所幸深受感動的助教也在一旁幫忙,偷偷報小路,讓他們走捷徑。
曾翰霖以驚人的意志力與隊友的協助,通過考驗,但也有人在最後關頭鎩羽而歸。
熬到克難週時,眼看隔天早上就要從地獄走向天堂了,吳明章竟在第5夜被退訓。原因是,他在日正當中、36度左右的高溫下長跑,已經精疲力竭、喪失鬥志,一時不敵助教在旁:「要不要上救護車?」的誘惑,上了救護車。
清醒後,夢想未竟的遺憾,讓隊友也陪他一起痛哭。雖然就差最後50公尺,但吳明章依然覺得收穫滿滿,尤其是從入伍前108公斤的小胖子操到剩下78公斤的精壯體格,讓他最滿意。
士官長羅金忠指出,能夠苦熬堅持到結訓的比率大約兩成,以137期為例,開訓時74員,僅有27員順利結訓。
山裡來、水裡去,兩棲偵搜專長班必須學會各種潛水、搶灘登陸,以及山地、城市作戰等技能。
美國名將麥克阿瑟將軍曾言:「如果有人要用一百萬來買我的入伍經驗,我不幹;如果有人要用一百萬來請我再入伍一次,我也不幹!」
若問第137期的蛙人們,願不願意再來一次?答案都和麥克阿瑟相同:「不願意!」
「一次就夠了!」宮銘祥搖頭;「太辛苦了!」曾翰霖也搖頭;由義務役轉服志願役4年的張旭輝,對從軍充滿熱情,但仍不願意再受一次蛙訓,「比想像中痛苦太多了!」
回溯這段辛苦的歷程,蛙人們對於「蝌蚪變青蛙」的蛻變,個個都有深刻的體悟。
「我的觀念改變了,」宮銘祥說,退伍後最常對弟弟說的話就是:「你這樣就不行啦?」
退伍半年,目前在高雄法國餐廳當學徒的曾翰霖說,兩棲訓練對廚藝雖然沒有什麼幫助,但卻徹底改變了他的心態,「以前遇到不知道如何解決的問題,會選擇逃避,丟給人家;現在我會先請教別人,想辦法解決。」
張旭輝則是更加珍惜身邊所有的一切,即便是一杯飲料、一包零食,在受訓期間無法享用的東西,對他來說都彌足珍貴。
就連中途退訓的張凱迪也深覺受益良多,「兩棲偵搜是體能上的鍛鍊,更是精神上的淬煉,」雖然他沒能真正變青蛙,但日後遇事總會自問:「我盡全力了嗎?」「有沒有其他路可走?」
經由Discovery與國家地理頻道先後播出《台灣特戰部隊專題》、《台灣菁英戰士:陸戰蛙人》,真實揭露這些菁英部隊鮮為人知的辛苦訓練過程,讓人心存敬意。正如士官長羅金忠所言,「不輕言放棄,是結訓蛙人面對未來人生路最大的體悟!」
汗水與淚水不會白流,從今而後,所有的嚴苛考驗都會被如鋼鐵般的意志力一一突破。
一日蛙人,終生蛙人。經歷不怕苦、不怕難、不怕死的兩棲特訓,人生從此不畏挑戰。
年輕不要留白,這群「自找苦吃」的年輕人,在體能達到極限的臨界點,腦袋往往一片空白,只能靠意志力支撐。
通過12週的嚴苛考驗,才能獲得這枚傲人的蛙人徽章。(莊坤儒攝)
頭頂炙熱豔陽、腳踩滾燙熱沙,沙地訓練對「夏蛙」來說,宛如一種「上下交相迫」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