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靜觀萬物莫不有情,只因我在。」
這是張曉風在《我在》一書中,如詩般經典散文中的告白。
提起張曉風,總讓人聯想起散文,學院派更認為她的用字遣詞已是一門藝術。當然張曉風也是一個品牌,只要是「張曉風著」、「張曉風編」,都成了書市的贏家。
除了筆觸清雅動人的散文,張曉風也以桑科、可叵筆名寫辛辣雜文,臧否時事一針見血。5月初,她以「驚天一跪」方式,隻身擋下了台北南港區202兵工廠轉為中研院生技園區的開發案,並引爆其後一連串的全台環保抗爭行動。看似最溫婉,實則最堅持,張曉風的影響力,仍在持續發酵中。
張曉風,1931年生,江蘇銅山人,23歲時即因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嶄露頭角,榮獲中山文藝散文獎,奠定了文壇才女的地位;她還寫詩、編劇,先後得過吳三連、國家文藝獎,也當選過10大傑出女青年。曾有人評她的散文「淡有淡味、濃有濃情,懷舊的固然動人溫情,探新的也能動人激情。」
文壇大老余光中亦曾讚美張曉風是「亦秀亦豪的健筆」,又說「這枝筆,能寫景也能敘事,能詠物也能傳人,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

40歲那年張曉風全家多次赴海外參訪,也開始上媒體侃侃而談。左圖為在泰北阿卡村與一名小牧童合影;中為在老牌談話性節目《今天》中,與主持人丹扉對談;右圖則是赴美旅遊時的全家福。
綿延50年的文學之路,張曉風一路載歌載舞,書寫歷程也由女少時的以愛情以友情為中心,懷抱家國之私;為人母後轉向人類共同情懷的關照;漸漸年長了,作品中常懷體會人情世故的幽微處,更顯包容而深刻。
對於自己的作品,張曉風自認有階段性,隨人生階段而自然質變。她偏愛貼近當下心情的作品如《星星都已經到齊了》,雖然也喜歡《地毯的那一端》,但畢竟看待婚姻的心情早已不同了。張曉風說婚姻對女人的「加減分」很難詮釋,因為婚姻的現實「畢竟是嫁給一個人,而不是天使」,她笑說先生凡事雖不拒絕,卻也不是當下行動,總是never say no, never say now。
從3歲時就要求每天吃一顆蛋、聽一個故事的張曉風,小學時已展現寫作天分,喜歡挑戰的她到處投稿,每投必中,17歲時文章刊登在中央副刊,母親知道說了句「那學費可以自己賺了!」,讓她大為生氣,氣的是自己「不會為賺錢而寫文章」,「想寫而寫」才是她的堅持。
東吳中文系畢業後,已有文名的張曉風順理成章留在母校任教,1975年陽明醫學院成立,張曉風又成了該校發聘的第一位中文教授。她自覺對醫學院學生的人文方向有責任,同樣的文章,對醫學生講授時總是著重生命情境的啟悟,而不像在中文系時強調文章的平仄及結構等分析,這種因材施教也是另一種挑戰。
35年教學生涯,張曉風自覺從未躋身權力核心,總如「化外之民」般享有不受打擾的平靜,課餘便埋首著書,目前已退休的張曉風仍在為醫學生們講授「中西文學中的生死觀」。

40歲那年張曉風全家多次赴海外參訪,也開始上媒體侃侃而談。左圖為在泰北阿卡村與一名小牧童合影;中為在老牌談話性節目《今天》中,與主持人丹扉對談;右圖則是赴美旅遊時的全家福。
一路教學與創作交疊著,張曉風謙說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立志教書是選擇而來,她不容放鬆自己稍有懈怠;持續寫作則非關立志或計畫,而是對文學的熱情已是她的生命基調,好比吃三餐,時間到了該吃就吃、想寫就寫,為「感動到不行」而寫,為「氣到不行」也寫,為「欠人、欠文化、欠家鄉」一個故事更得寫……。寫不完的理由讓她精思每一篇創作,幾十年下來,自然累積可觀的著作。
「認真過日子」,這是張曉風自認做為一個好文學家的養分所在,好的作品不一定需要豐富的閱歷及生活經驗為基礎,「當細膩的觀察者角色更是重要」。
張曉風舉張愛玲出身大家族,雖隱身單身宿舍仍能洞悉複雜人性,一出門看一眼,全部了然於胸,甚至連萬分精彩的〈色戒〉也只是聽來的。
也許是作家與生俱來的敏銳度,張曉風喜歡學新事物,像僅僅只在香港講學4個半月,她也隨機學了廣東話,她渴望了解香港人的思維,也的確欣賞香港人的思維。

張曉風從小浸淫古典文學,進了中文系後更是如魚得水,這是大學時期張明哲老師為她拍攝的青春素顏,當時清澈的雙瞳已透露出執著文藝的願景。
張曉風雖著作等身,但一生中得意的事,並不是得遍大大小小的文學獎項,反而是讀者的回應令她感動。像曾接到一封讀者來信,小女生說她有機會由印尼來到香港,看了張曉風的書甚是喜歡,為了躲開印尼政府排斥華文的檢查,竟將書一頁頁撕開,一次夾幾頁在信中,寄給印尼的朋友分享閱讀。
「因為少數人的堅持,華裔印尼人有機會保留對母語文的愛,」張曉風以她一貫輕柔溫婉但自有定見的語氣表示,「身為寫作者,在此可以扮演一個角色,這讓我比什麼都開心。」
在大時代中扮演某種推手或觸媒,是張曉風所嚮往與期許的,但像5月時驚天一跪,掀起沸沸揚揚的202濕地保衛戰,卻也純屬意外。張曉風說自己至今做過許多事,並不是因為「想做」,而是「氣到不得不做」,像是應不應該容忍一片美麗濕地在眼前消失?這無關個人利益,她懸念的是一種永恆的價值。
另身為「搶救國文聯盟」副召集人的張曉風,35年前寫的〈唸你們的名字〉一文,也成了今年大陸武昌高中聯考的閱讀測驗試題,足足占了15分的份量。對此,張曉風以為這是兩岸在文化上美好的相遇,當然她更高興自己一路走來,「都在做一件『跟永恆掛鉤』的事。」──誰還記得35年前的台北市
長是誰呢?但35年前的一篇文章卻出現在武昌市的
考卷裡,30萬名中學生在其間思考生命的價值!

張曉風愛書成癡,家中臥室、樓梯間都是高聳至天花板的書櫃珍藏。
由此話題,針對一般人最常詢問如何增進作文能力,張曉風說「大量而有趣的閱讀」效果最好。她捨一般人說的唐詩、宋詞,「雖是好菜,但太鹹重了,不利吸收」,反倒推薦金庸的武俠小說,一因故事吸引人,二因書中有大量的優美辭彙與典故,三因書中有人情世故,深刻描繪人性,順著故事發展,一套4∼5冊很容易一口氣看完,符合「大量閱讀好文字」的特點;等這類書看多了,願意展讀《紅樓夢》等經典則更好。
藉此,張曉風提到小時候看書「根本沒得挑」,總是隨機多過刻意。如鄰居搬家,不要的書散落一地,她便如獲至寶撿來捧讀;或如唸北一女時,周末排隊借書是常態,常借到同學們借剩的書,從來無法做所謂計畫性的閱讀。
「有時看點『怪怪的書』也沒什麼不好。」而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師,多年來「總是撿零碎時間閱讀,有空的片刻手堮釭瑭`是書,」她如此點點滴滴、厚實文學養分,一刻都不鬆懈。
張曉風說自己一生與文字的緣分特別深,尤其理解了文字的來歷及脈絡後,字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更耐人尋味了。
像「友」拆成兩半,古字都是「手」的意象,以「兩隻手握在一起」形容抽象的「友好」;又如「旦暮」2字,「旦」是太陽在平原上冉冉升起的模樣,暮則是太陽一吋吋沒入平原的意象,理解了字源,對字的感覺又更深刻了。

40歲那年張曉風全家多次赴海外參訪,也開始上媒體侃侃而談。左圖為在泰北阿卡村與一名小牧童合影;中為在老牌談話性節目《今天》中,與主持人丹扉對談;右圖則是赴美旅遊時的全家福。
由此,張曉風強調「學問本身才是真趣味所在」;要小心的是,「快樂的學習常也意味著表淺的學習」,其實許多學問的趣味不在「知其然」,而在「知其所以然」。如簡單的「包」字,源自母胎中的「胞衣」,因此以「同胞」稱之,代表多麼的親近,而由此看手足、骨肉、唇齒相依或肝膽相照,語言的趣味油然而生,「學問的趣味,隱含在深度的理解中,必須細細爬梳、耐心索解。」
提到文字,張曉風以為中國字「美到不行」。她說美國有一詩人很瘋狂,只因喜愛字的意象,硬要求別人將moon(月亮)中的2個O畫成正圓,因為「月亮怎能不圓?」且m一定要寫大寫M,才能營造「山高月小」的意象。
相較於這位詩人面對拼音文字卻妄想「形似」其義的苛求,「身為中國人多幸福,中文不僅源於象形,又因有形聲及會意的輔助而保留至今。」張曉風說,只要稍具中文基礎的人,即使看到一個不識的字,由偏旁也可猜知大概,就像看到「木」字旁就知必然和「樹」有關,人與字之間也自然有了相識的基礎。
也許是天生的追根究柢精神,張曉風說,如果有天自己進了監獄只准帶一本書,她的唯一選擇將是「字典」,這也是她至今仍時時翻閱、永遠翻不膩的。張曉風尤其流連手寫文字間緊密相連的手感,為此「立志不碰電腦」,這又是文學家的浪漫了。

文學之路一路走來,張曉風散文、戲劇皆有可觀,在年屆退休優游之際,一方面仍鍾情寫作,一方面更用心生活、關懷社會。
說話極女人味但個性帶著豪俠之氣的張曉風說,很羨慕古代文人的生命範疇是如此廣而自由,例如蘇東坡可以讀書、做官、寫詩、寫散文,還可以治水患,成為全方位的人,「一切照道理走」。
雖然張曉風以散文著名,其實她在戲劇創作上同樣有亮眼表現,因著老師李曼瑰的提攜,也曾二十多年不間斷對戲劇的投入,有名的〈第五牆〉曾獲編劇金鼎獎,之後陸續又有〈武陵人〉、〈自烹〉、〈和氏璧〉、〈第三害〉等作品。
當然,寫文章和寫劇本不同,「文章寫完就完了,而劇本寫完,工作才開始,累多了!」因為喜歡而不斷為劇本找導演、演員,與音樂與舞台設計配合,甚至擔心票房好壞等。而總能一次又一次的過關,其實仍與她凡事全力以赴的個性有關。
雖總是身兼數職,張曉風最愛的卻是「什麼也不是」、純然扮演自己時的角色。有一年兒子要為她過母親節,張曉風卻很不「母性」地要求:「讓我走得遠遠的,什麼都不用做,就是最好的母親節禮物!」
那天她獨自開車經陽金公路到大屯山主峰,因為遊客不多,可以靜思凝望對面的七星山,「很孤獨但很棒的一天,可以回到安靜的自己,這樣就足夠了。」
獨自旅行也是她「回到安靜的自己」的方式,張曉風很珍惜一家人出遊,那是家庭回憶的一部分,但更偏愛一個人的旅行,像有次獨自在日本富士山下的湖邊「放空」5天,除了騎單車到處逛外,只有看書及沉思,卻引為最棒的旅行。
還有一次,張曉風到湖南,清晨閒適逛著岳麓書院,一個研究生模樣的學生靠了過來,說著「這岳麓書院很了不起,不像牛津或劍橋總是難脫宗教背景,」張曉風輕輕回了一句「如果儒家也是一種儒教,那又另當別論了!」當下研究生趕緊留住她,「請等等,我請院長來跟您說。」張曉風最喜歡誰也不識自己的時刻,可以單純無負擔的對話。當然,如時間不允許,在台灣也天天可做小小的旅行,如「到烏來南勢溪旁喝喝茶靜坐一番,也是棒得不得了的體驗。」
返璞歸真,惜物惜情剛搬新家,張曉風自嘲有個「五角大廈」般的廚房,對這個侷促在畸零角落的廚房,她找來北一女剛畢業的小小書法家高于珺,書寫隸書體「五角大廈」貼在牆柱上,門板上也貼著對聯「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內煮乾坤」。張曉風認為廚房是女人的天地,充滿香氣外,還得有點文氣,再一次印證她擅將自己的堅持用浪漫表現出來的風格。
到了從心所欲的年歲,張曉風漸有返璞歸真的想望,她樂在安貧的生活,不是真貧而是一種降低慾望的享受。也許是時過境遷,也是生命風景不同,張曉風說中學時喜歡俄國作家如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及屠格涅夫等激情式的理想主義作品,但現在反而比較喜歡像蘇東坡、辛稼軒及陸游等,很平實反映生活、更自在也自由的作品。
除了作家、教授、演講者、劇作家等身分外,她也是十足的「生活家」,隨手拿出自己做的陶藝掛飾,簡單的「旦暮」2字,隱含著時時刻刻熱愛著生活的美意,也象徵她的淡泊明志。另外,對設計頗有興趣的她,將舊牛仔褲及方巾,請一位手巧的大陸太太按著她的設計,組合成很有味道的環保包及家事圍裙。
由環保而來,張曉風也說,自己在「惜物惜情」的情愫與「安貧」間,也存在著矛盾與極端。
像舊襯衫請人重新換領子時,連修改師傅都嘖嘖稱奇:「現在沒有人將領子穿破成這樣還保留的!」修改費倒比新買的更貴;為了充分利用烤雞的「雞架子」(雞骨頭),她只好買昂貴的壓力鍋來熬煮;捨不得丟的舊竹簾,重新翻新上線也貴過買新的。其他像買回拆廢船的船窗當置物墊,或從路旁撿回雖舊但仍完好的一張椅子,對張曉風來說也變得一點都不奇怪了。
生命無常,但求無憾一向活得積極適意的張曉風自律甚嚴,「時間不多,不能浪費」一直是她對生命侷限的認知,努力活在當下,對未來則不敢承諾太多。
為此,張曉風說了個故事:有朋友在阿拉伯做工程賺了不少錢,閒聊間,朋友說在阿拉伯賺錢雖容易,但碰到的困難也不少,像簡單的一句「明天請大家10點來開個會」,得到的回答永遠是「一切看阿拉的旨意」──隨意應允明天可以來開會是一種對生命的傲慢,生命無常,「一切看阿拉的旨意」則是謙遜的態度,「生命是一紙隨時可以終止的契約。」張曉風說前年去耶路撒冷時,更理解了如此的想法。
對於人生,張曉風很欣賞廣欽老和尚臨終前的偈語「無來亦無去,沒有事!」雖是如此,張曉風亦覺得「人生,活得好是一門學問,」她仍然處在時刻學習中。像她說「養子非防老而可以防『陋』」──同子女一起成長,可防孤陋寡聞,不會與社會脫節。
詢問正在寫作的計畫,張曉風笑言「當然不能說」,「正在釀製的酒,不到釀好絕不能打開瞧瞧!」
至於寫自傳,張曉風笑著說自己「還不夠老」,她以為「寫自傳不光憑靈感、才氣,對當代脈動及新聞的追索,也是還原時空所必要的。」但一句「等我有空」,雖精用時間讓張曉風多方兼顧而成就圓滿,但因熱情、因不平則鳴,張曉風會持續很忙,忙得快樂而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