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瑞典宣佈將這屆諾貝爾和平獎頒贈給一生為西藏同胞求自由、求生存而奔走的達賴喇嘛,引起全世界的矚目。
另方面,東歐各國、波羅的海三小國和俄國境內的若干加盟共和國,最近也紛紛成為全球各傳播媒體爭相報導的主角。他們經過多年的抗爭,終於親見共黨結束專制、開放民主。
他們反共的決心和奮鬥史,震驚全球。但您可知道,美國東部也有近二千名十六世紀遷徙至俄國,原來自中國新疆的蒙古後裔,也有血淚斑斑的類似經歷。而他們本身求自由、求生存的過程,更是一部悲慘壯烈、值得細讀的史詩。
為此,本刊編輯特別遠赴美東,採訪目前定居在美國賓州費城及紐澤西州豪爾鎮(Howell Town)的蒙古社區,希望能將這批以「反共鬥士」著稱蒙胞的真實面貌呈現出來。
說起蒙古,一般人只知它是中國歷史上「漢、滿、蒙、回、藏」五族中的一族,也聽過建立橫跨歐亞大帝國、武功蓋世的蒙古豪傑成吉斯汗,但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其實,關於蒙古的故事,說也說不完。其中最富傳奇色彩的,則要算是有「歷史上最悲慘的遷徙者」之稱的土爾扈特族蒙古人。他們的事蹟在俄國、德國、法國、美國都被改寫成小說、劇本,廣為流傳。
您若行經美國費城,或許會湊巧遇見他們——典型的東方面孔,黃膚黑髮、略帶吊梢的三角眼、高顴細唇……,但仔細看看,卻又發現他們不像一般人印象中的東方人——他們個個魁梧,舉手投足豪邁熱情、毫不忸怩。而他們使用的語言,乍聽像韓文,卻又夾雜著俄語、捷克語、德語、法語……,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盛妝打扮一番,為難民營中的日子留下一點紀念吧!(吉佳提供)(吉佳提供)
韓國人、中國人、日本人、越南人……?沒人猜得出他們是誰,但他們毫無慍色——儘管人數不滿兩千,這群蒙古人在美國算是「少數中的少數」,但他們卻非常真實而滿足地生存著,因為這背後付出的代價,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
其實,稱他們為「蒙古人」,並不盡確實。他們不屬內蒙、也不屬外蒙,他們的故國在遙遠的俄羅斯草原上。
只是,水草豐美的家園容不了身,從帝俄、蘇俄,乃至於二次世界大戰,接二連三的戰爭、迫害,逼使他們不得不拋妻別子,輾轉流離。直至西元一九五一年,在聯合國協助下,以「無國籍難民」的身分被美國政府收容,才算有了喘息之地。
這一頁流亡史,儘管讀來心痛,但為著了解這個富於傳奇色彩的民族,還是從頭說起吧!
原來,他們正是被謔稱為「喀爾瑪克」的土爾扈特族蒙古人。
西元一七七一年,住在俄國伏爾迦河東西兩岸的土爾扈特族蒙古人為追求自由,打算返回故土——準格爾盆地,卻因「天意」阻絕,西岸的族人無法隨同東返(詳見「世界上最悲慘的遷徙者」一文)。滯留在俄國的人因而被稱「喀爾瑪克」——也就是「餘留者」的意思。
從此以後,「兵」分二路。
只是,從俄國、歐洲,輾轉流離到美國,他們的路比起夙有「世界上最悲慘的遷徙者」之稱的同族族人,走得更遠、更艱苦。
當絕大部分的族人遠走之後,這批為數僅七萬、形單勢孤的一群人,就成為俄羅斯帝國及其他中亞民族「弱肉強食」的對象。
土爾扈特族人在三百多年間,歷經了慘痛的四次遷徙,主要人口仍在中國新疆,部分後裔則流落國外,分散在歐、美各國。李淑玲繪製。(色德巴提供)
「他們首先所面臨的,是俄國的『報復』和『箝制』」,本身也屬土爾扈特族,對蒙古歷史素有研究的蒙藏委員會科長海中雄指出。
一七七一年,俄皇凱瑟琳二世終止了喀爾瑪克蒙古人「可汗」的稱號及地位,將他們從獨立的藩國降為帝俄的子民,算是對他們「背叛俄國、向中國清廷投誠」的懲罰;同時更加強對喀爾瑪克人的政治整合及「俄國化」運動——把他們分別畫入三個不同的行政區域,並且設立一個由俄國人主持的官署加以掌管。
就這樣,當初土爾扈特族人力圖避免,不惜舉族遷徙的疑懼,都由這批「餘留者」無法抗拒地承擔了。
另一方面,軍、政獨立權雖然完全喪失,但在俄國「懷柔」政策下,喀爾瑪克人的經濟、文化及宗教仍保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性。他們有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廟宇,說自己的語言,和自己的族人通婚,更擁有數不清的牛羊和駱駝……。
「大體而言,那段日子是平靜、美好的」,現年九十一歲,在俄國度過青少年歲月、目前定居美國費城的色德巴博士回憶道。
然而,美好的日子總不長久。一九一七年,俄國爆發共產革命,戰火蔓延整個俄國。從不以「俄國人」自居,也不關心俄國政權鬥爭的喀爾瑪克人,卻無法倖免地捲入了這場內戰,並且為此付出一連串「亡國滅種」的悲慘代價。
(色德巴提供)
在俄國二月革命初期,喀爾瑪克人一度非常嚮往共黨提出的「新國家」、「新民主」等口號,也曾經是紅軍克倫斯基(Kerensky)臨時政府的擁護者。但逐漸地,共產主義中的「無神論」色彩使得篤信佛教(西藏喇嘛教)的喀爾瑪克人產生疑懼;而「財產共有」、「集體經濟」也令這批民風慓悍,不喜歡受拘束的遊牧族產生反感。因此,在隨之而來的「十月革命」中,絕大多數的喀爾瑪克人採取了鮮明的「擁護沙皇,反抗紅軍」的立場。
接下來的三年內戰,喀爾瑪克人加入白軍、奮勇作戰,生命財產都損失慘重。而隨著白軍潰敗、蘇維埃政府掌權,這批已在俄國安家三百年的喀爾瑪克人,終又不得不開始了另一波流亡。
不管生活多困難,總要讓孩子們平安快樂地長大。(色德巴提供)
「這次流亡是為了躲避共黨政府的報復和整肅」,海中雄指出。
只可惜,大部分的人—包括軍人和知識分子——逃脫不及,都遭到殺戮,或是被強迫遷往天寒地凍的西伯利亞勞工營,在饑荒、疾病中度過餘生。而經過內戰和整肅兩次浩劫,不過十九萬左右的喀爾瑪克人,到了一九二五年,竟銳減為十二萬九千多人。
能夠幸運逃離俄境的喀爾瑪克人,只有二千多人。他們隨著其他種族的俄國人,一起由黑海乘船到土耳其,再陸續逃往南斯拉夫、保加利亞、捷克,甚至遠至法國。後來因為蘇俄政府大赦罪犯,於是其中許多人又結束流亡,返回俄國。
定居美國紐澤西州,並擔任「世界蒙胞台北俱樂部」主席的吉佳(Giga Andreyev),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生於南斯拉夫,並在那兒度過慘澹的童年。
吉佳回憶道:「那時候我們人數少,散居各地,又屬於無國籍難民,沒辦法成為正式公民。但對於喀爾瑪克人來說,只要有自由、有工作,再苦也總能生存下去。」
吉佳的父親經營過幾種小本生意,辛辛苦苦地拉拔大五個孩子。而在工作之餘,他仍然不忘帶孩子們到寺廟中聽誦經講道,或是在蒙古新年(Tsaghan Sar)時,長途跋涉去參加族人舉辦的慶典活動。
「我們是信奉喇嘛的喀爾瑪克蒙古人!」——不管身在何處,這正是吉佳的父親、也是所有喀爾瑪克人告誡子孫的話。
在難民營中閒來無事,拍一張照留念?(色德巴提供)
至於留在俄國的喀爾瑪克人,則又面臨另一種悲慘命運。在「反抗偉大蘇維埃紅軍」的「前科」下,一波波整肅迫害接踵而至,民風慓悍的喀爾瑪克人也只有學著「聽命」於共產黨,用順從來換取生存。一九三五年十月,他們重新獲得俄國政府的承認,建立「喀爾瑪克自治共和國」,成為蘇維埃聯邦中的一員。
但是噩運還沒有結束,從一九二九年開始,史達林實施「集體經濟」,於是喀爾瑪克族的牲畜牛羊都成了「共產」;接下來又是長達數年的「集體饑荒」年代。對於這樣的「共產新世界」,喀爾瑪克人雖無力反抗,卻處處採取不合作的消極抵制態度。沒想到這種態度終究惹惱了俄國政府,在一九三六及三七年間的「大清算」中,喀爾瑪克人再次遭到大規模的迫害——數以千計的喀爾瑪克人或被革職批判、或是入獄勞改,甚至遠謫西伯利亞。
而災難,對這個宿命悲慘的民族來說,彷彿真是無止無盡。
一九卅九年,二次世界大戰在歐陸爆發。緊接著,一九四一年六月,德軍入侵俄國,喀爾瑪克人再次面臨了在「兩害」中選擇其一的困境。
「在鐵錘和砧板之間」「儘管喀爾瑪克人對共產政權非常怨懣,但他們還是相信了俄國政府的宣傳號召——這是一場國土保衛戰,不能讓德國奪取世界霸權;並且竭盡全力加入戰爭、對抗德軍」,許多歷史觀察家如此描述。而在蘇俄的大小聯邦中,喀爾瑪克人為蘇俄「祖國」付出的傷亡比例是數一數二的。
但另一方面,卻也有為數眾多的喀爾瑪克人藉此機會投效德軍,在德軍組織徵召的「新俄軍」麾下,從事反共抗俄的戰爭。
這樣的混亂與矛盾,對根本無意於爭權、更無意於戰爭的喀爾瑪克人而言,實在是一大悲哀。
「我們處在鐵錘和砧板的夾縫中(between hammer and anvil),真不知道何去何從?」現年七十六歲、定居費城的道爾濟,就曾在德軍麾下擔任重要職位,率軍對抗俄共。
第二波流亡遷徙更悲哀的是,不管何去何從,誰贏誰輸,勢單力孤的喀爾瑪克人到頭來總是受人欺凌的。
一九四二年,德軍在史達林格勒一役潰不成軍,只好撤離俄境。在這同時,約有五千多名喀爾瑪克人也隨之一起撤離。他們有的是曾經加入德軍,現在怕俄共報復,只好流亡;有的則是被德軍強拉去充當農場或工廠的奴工,以彌補戰時德國嚴重的人手不足問題。
在德國的日子,也是慘澹而沒有自由的。「當時,所有的喀爾瑪克人都被留置在慕尼黑附近的勞工營裡,男人和女人也被迫分開」,現年六十三歲,定居費城的尼可萊回憶起那段日子:「每天早上等著管理的警衛來分派工作——這個農場要三個人、那個工廠要五個人……。」
當然,做工是沒有工錢的,只能期盼運氣好的話,工廠或農場主人會供給好一點的食物,否則勞工營堛滿u大鍋飯」,吃久了還真難以下嚥。
在戰時德國的勞工營中,喀爾瑪克人失去自由,也享受不到婚姻和家庭生活,但幸運的是,德國的拉伕行動,使得原本散居歐洲各地的喀爾瑪克人,竟意外地在集中營媔蛈X了。
原來在俄國大革命之後流亡東歐各國的喀爾瑪克人,也隨著德國的佔領,陸續被遣往德國南部的勞工營,例如吉佳一家人就是這樣抵達德國的。
無巢的卵,任人摧折當然,在兵慌馬亂的年代,又沒有自己的國家保護,這些弱勢難民真是性命如草芥,妻離子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在捷克取得法學博士學位,並且有不錯的律師地位的色德巴,就是在被遣往德國時,指揮官的一句命令「火車塞不下了,其他的人留在捷克!」硬生生地將他和妻子及一雙稚齡兒女拆散。
「算算看,我的兒子今年五十九歲,女兒也五十歲囉!」九十一歲的色德巴危危顫顫地屈指數著。兒子是再也沒見過了,倒是最近東歐風氣較開放後,女兒曾經來美國探望他,父女終於在睽違四十五年後,相聚了短短一個月。
在兵馬倥傯的大戰期間,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或許是所有民族的共同命運。但令喀爾瑪克人意想不到、至今仍恨得咬牙切齒的,卻是在俄國境內的祖國——喀爾瑪克自治共和國——竟然遭到蘇俄史達林政權「亡國滅種」的對待。
原來德軍撤離後不久,由於許多喀爾瑪克青年也隨著德軍撤離,被史達林抓到了「通敵」、「叛國」的證據;再加上這個前有「叛離俄國、歸順中國」,後有「擁護沙皇、反抗共產主義」等等不良紀錄、卻又擁有大片豐美草原的民族,早就是蘇俄的「眼中釘」,終於在一九四三年,喀爾瑪克共和國隨同喀拉嗤、韃靼等五個其他小國,一起遭到了「集體放逐」的悲慘「懲罰」。
「亡國滅種」之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廿七日,蘇俄政府宣佈「解散」喀爾瑪克共和國,緊接著第二天凌晨,已經完成人口登記、行囊也收拾好了的喀爾瑪克族人,便靜靜地等候蘇俄秘密警察前來逮捕,用牛車將他們送往西伯利亞勞工營。
「我的母親和妹妹,就在那堨肮﹞F十三年」,道爾濟痛心地說。在那十三年間,「喀爾瑪克」這個名詞幾乎被人遺忘了,沒有人敢聲援他們,也沒有人敢探詢他們的現況。直到一九五七年赫魯雪夫才為他們「翻案」,准許他們回歸故土,只是能活著回來的,不過六萬多人,還不到當年的一半。
一九四五年,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在德國勞工營婸E合的八百五十多名喀爾瑪克人,真正嘗到了亡國滅種、無家可歸的慘痛。而在此時,聯合國國際難民組織則不斷地替他們找尋容身之處——美國、加拿大、澳洲、巴拉圭、錫蘭、甚至衣索匹亞……。只可惜這些國家若不是不歡迎「非白人」,就是對「蘇俄共產國家」出來的人懷有疑懼,再不然就是只肯收容年輕人,老年人則一概拒收。
「在戰後德國的集中營媯市搹菑v未知的命運,那種焦灼、渴望,有了希望卻又一次次失望的心情,真是令人透不過氣來」,尼可萊回想起來仍有餘悸。
終於在一九五一年,美國司法部以「喀爾瑪克人世居歐俄南部,雖是黃種人,卻隸屬高加索『白人』文化」為理由,批准他們入境美國。
誓死反共,願做自由人這樣的結果對流亡在外的喀爾瑪克人來說,總算是「喜劇」收場。而除了少數留在德國,或轉往法國以外,大部分喀爾瑪克人都選擇美國,不僅是因為美國富庶、自由,也不僅是因為這是個「民族大熔爐」,不必擔心太多的歧視和異樣眼光,「更重要的,戰後的美國是最堅強的反共堡壘。在這裡,我們可以藉各種會議、各種示威,表達我們和共產主義『不共戴天』、『誓死反抗』的決心」,在國際上夙有「反共鬥士」盛名的色德巴博士如是說。
一九五一年及五二年間,將近六百名喀爾瑪克人陸續抵達美國,在「新世界」中建立起新的家園、新的生活,轉眼間四十年過去了。
歷史翻頁至此,似乎已經停滯。喀爾瑪克的族人從中國來,再遷回中國,卻留下他們獨自走過另一段迢遠的、奔向自由的路。所幸那些夾雜著驚恐、彷徨的歲月已經告一段落——「我們的家就在這裡,再也不要流亡了」,吉佳下了結論。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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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在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勒街頭的一對蒙古父子。(吉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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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妝打扮一番,為難民營中的日子留下一點紀念吧!(吉佳提供)
P.84
土爾扈特族人在三百多年間,歷經了慘痛的四次遷徙,主要人口仍在中國新疆,部分後裔則流落國外,分散在歐、美各國。
李淑玲繪製
P.86
不管生活多困難,總要讓孩子們平安快樂地長大。
P.86
在難民營中閒來無事,拍一張照留念?
P.88
懷抱稚子,手轉經輪,希望喇嘛教的傳承永遠不墜。
P.90
即使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中,仍然保存傳統的宗教生活。
P.92
色德巴博士應德國廣播電台邀請,發表反共聲明。圖左為前帝俄時代的首相。
P.93
揮別顛沛流離的生活,喀爾瑪克人終於在“新大陸”找到了自己的家。
P.92
南美巴拉圭的外長到難民營中參觀,給這群異鄉客打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