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黏藝術氣韻神動

已有四百年歷史的剪黏藝術，源自中國大陸廣東潮州一帶，潮州自古就是重要的陶瓷產地，當地的泥水匠師利用毀損和廢棄的陶瓷破片來美化建築，稱為「剪花」，這項工藝後來隨著唐山移民被帶來台灣。

在技法上，剪黏與西洋的「馬賽克」工藝非常接近，馬賽克是一種「鑲嵌」細工，「鑲」是把一種物質嵌在別種物質中間或上面，「嵌」是填補縫隙；剪黏則是將各式各樣的陶瓷片，裁剪成需要的形狀，嵌黏在已有粗胚雛形的泥灰表面上，構成完整的圖樣裝飾。

作法是以繪畫為基礎，用鐵絲為骨，灰泥為肉，塑出人物、鳥獸及花草造型，再以鉗子剪下碗片或彩瓷修飾後成為其外皮鑲嵌在上，完成後就是台灣寺廟中屋脊、簷下照壁常見的裝飾藝術。

高雄旗後天后宮三川殿牌頭剪黏「麒麟太子」，工法細膩，精巧繁複。

國內這項傳統剪黏工藝，最著名的就是台南安平葉家，祖父葉鬃（1893~1971）是台灣本土剪黏工藝大師洪華的弟子，洪華也是台南安平人，技藝學自潮州師傅。

葉家自葉鬃（人稱鬃師）開山立派、兒子葉進祿（人稱祿師）接棒，目前由第三代葉明吉接手。

高齡已屆81歲的進祿師，小學畢業後就跟著父親學習技藝。「非常艱苦，」進祿師說，父親有許多學徒，但對他最嚴厲，作品不符要求時，便大聲斥責，其他學徒晚上可以去看布袋戲或歌仔戲，稍微放鬆，他則被要求每天不停的畫。

「父親認為習藝首重繪畫，要把筆路練好。」父親的嚴厲要求，加上天分與認真的態度，造就葉進祿不凡的畫功。

1952年他跟著父親修復台南學甲慈濟宮，看到寺廟堵仁（即樑枋上的彩畫構圖）裡由葉王和何金龍等前輩大師承做的小型人偶剪黏作品時，折服不已，他潛心研究、反覆練習，花了5年時間才做出滿意作品。

1956年他隨父親承做高雄代天宮泥塑剪黏工程時，三川牌樓的水車堵（即寺廟屋簷處）就是由他負責，每個人偶大約15公分高，進祿師說，「尺寸小，作工必須更細膩，至少得多花兩倍的時間與心力。」

進祿師專心鑽研小型人偶剪黏，求好心切，加上日夜趕工，晚上用小燈泡照明，由於物件小，要描繪五官和衣襟線條必須相當接近光源，長期在高亮度的燈泡下工作，以致視力嚴重受損。

1961年他和父親負責台南萬皇宮剪黏工程時，與當地匠師「對場作」，也就是廟方同時將工程發包給兩個單位，雙方各作一邊，中間用塑膠布棚隔開，規定在一定時間內完工。最後父子倆獲頒金牌，還紅綢彩帶加身，坐上廟方準備的三輪禮車踩街遊行，衣錦還鄉，榮耀鄉里。

台南保安宮脊頂剪黏「雙龍護財子壽」，大小作品紛呈，包括動物、人物、神仙等，包羅萬象，令人讚嘆。

葉鬃父子的好技藝連神明都「欽點」。

1960年初，新店碧潭新建的明聖宮，廟方請工程師傅推薦剪黏匠師，被推薦的人選多達百人，廟方於是設香案，誠心膜拜7日後，以擲筊決定人選，結果葉進祿獨得最高的9個聖杯。

不過一開始，他並未接受，因為父親生前曾有3次承做台北寺廟剪黏工程的機會，但當地匠師都刻意壓低價格，技術性抵制。「當時北部匠師很排斥南部匠師，父親名氣那麼大都接不到工程，我怎麼可能？」後來經不住廟方一再邀請並聲明：「這是神明欽點，不然，你自己擲筊問神明！」回程時，他的口袋裡收著10萬元訂金。

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修廟風氣漸盛，不過，很多古蹟也紛紛被改成鋼筋水泥建築，老藝師的作品在汰舊換新下，真跡難覓，國定古蹟「鳳山龍山寺」是目前少數可以看到葉鬃父子倆分批修復完成的寺廟之一（1958年由葉鬃第一次修復，1987年葉進祿再次修復）。

寺內龍牆結合泥塑、剪黏、彩繪而成的四爪青龍，騰雲駕霧，細長身軀穿過雲層破牆而出，氣勢逼人；下方波濤洶湧，浪花飛舞，一尾小青龍泅游水面，與雲上青龍相望，作孺慕狀。

龍牆上方水車堵兩端有呂洞賓與漢鍾離泥塑，衣袍飾剪黏。故事取自《三國演義》吳國太選婿「甘露寺」情節，涼亭中央的老嫗即吳國太，右邊三個打拱作揖的人物，中間是劉備，劉備身後的是趙子龍。

虎牆上方水車堵兩端有何仙姑與李鐵拐交趾陶，何仙姑倚門回眸，儀態萬千，李鐵拐右手撫肚，仰天而笑，似對又醜又跛的軀殼已能釋懷。

從龍牆的雙龍造型與兩牆水車堵的人偶剪黏和交趾陶，可看出一代名師的功力與藝術涵養。

葉進祿表示，剪黏與交趾陶是兩種不同工藝，使用原料、骨架材料、製作過程、釉藥與窯燒等工序細節都不同，早年老匠師如洪華和葉鬃是全才型的，會做泥塑，也擅長交趾陶，因此傳統寺廟還可看到剪黏與交趾陶並陳的技藝。

葉鬃的仕女交趾陶、葉進祿融合交趾陶與剪黏的濟公，展現全才匠師兼容並蓄的藝術涵養。

剪黏藝術雖源自大陸，但對岸因文化大革命的破壞而逐漸失傳，還反過來求助台灣。

1993年進祿師到大陸旅行時，在一次宴席中認識了湖南省石門縣省委書記，得知來客是剪黏匠師，這位書記隨即表示當地有兩座古蹟要整修，總經費人民幣5,000萬，請他修復，但由於雙方沒有互信基礎，他沒有答應。

1998年，進祿師發現他42歲時製作的台南建安宮剪黏作品，因長年經香火燻黑，廟方準備拆除，他以數十萬元買回，清洗整修後，一一裝框，每一尊又神靈活現，成為純欣賞的藝術品，2000年受邀在台南市立文化中心展出，讓民眾得以親近這項工藝藝術。

投入剪黏藝術一甲子歲月，進祿師參與修建的廟宇約有三百多座，獲獎無數，1997年（67歲）獲頒銀髮技藝薪傳獎，2007年獲得第14屆全球中華文化藝術薪傳獎，是國寶級匠師。

葉進祿育有3男2女，原本長子跟他學藝，但他卻看重較有藝術天分的三子葉明吉。

49歲的葉明吉，從小對剪黏藝術耳濡目染，唸書時暑假也常跟在父親身邊「打工」，但是高中畢業後，他並無意繼承衣缽，退伍後在營造業擔任工務經理，後來因親情一再召喚，16年前「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家。

「剛回來時一樣得從學徒做起，」葉明吉說，剪黏工程必須在大太陽底下施作，爬上爬下，將碗片或彩色玻璃剪成所需尺寸，再黏成各種造型，每一個環節都是在做工。原本他的心理很難調適，因為傳統工藝是一條「藝真人貧」的不歸路，好在經過幾年的琢磨，他逐漸體會出剪黏藝術的文化價值，有了使命感。

繼承父親手藝的葉明吉，工作時全神貫注，特別是越小的作品，難度越高，需要的專注力也越高。

營造業出身的他，以結構學理論將當時業界凌亂的剪黏專業術語、歷史沿革，統合整理後寫成文章，介紹給文化界和政府機關，作為訓練導覽解說員的教材，將「眾說紛紜」的專業用語統一下來。

從學徒到成為專業匠師，其中的辛苦和毀譽，葉明吉「點滴在心頭」。

由於進入業界時他已三十多歲，對於注重實作經驗的傳統工藝界來說，起步已晚，加上父執輩都是業界名師，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他怎麼做。工作之餘他也跟父親早年一樣，不斷練習「筆路」，學習泥塑、簷板彩繪等技藝。

2009年，他負責修復台南古蹟「總趕宮」剪黏工程，獲得業界和學術界一致肯定後，各種謠傳才逐漸消音，顯見路遙知馬力；2010年他參與修復高雄市定古蹟旗山天后宮，三川牌樓左廊水車堵的「渭水聘賢」和右廊水車堵的「三顧茅廬」，在原貌佚失、欠缺史料之下，經由他的巧手施作，色彩鮮豔，更顯富麗堂皇。

有感於費時、費工又花心思的剪黏，只侷限於寺廟裝飾太可惜了，葉明吉尋思將剪黏提升至藝術境界，並走進一般人的生活。1998年父子倆成立「泰良美術工藝社」，聯手創作專供藝術收藏的剪黏藝術品；其中，葉明吉以半年時間所創作的「朝天龍」，堪稱是國內首座小型立體剪黏作品。

「剪黏作品越小，要注意的弧度與轉折等細節越多，難度高，立體作品難度更高，」他說。

葉明吉不但首開先例，讓剪黏藝術從寺廟屋脊走進尋常百姓家；2003年受邀到澳洲布里斯本展出，更成功地讓此傳統技藝走出國門，站上國際舞台。

葉鬃的仕女交趾陶、葉進祿融合交趾陶與剪黏的濟公，展現全才匠師兼容並蓄的藝術涵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