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酷的學分 ──探險教育

清晨六點，開滿油桐花的山徑上，有森林中學之稱的苗栗縣卓蘭全人中學幾個學生揮汗展開每天一萬公尺練跑；幾天後這群學生們負重二十公斤、以一天半的時間從塔塔加翻越玉山主峰下到東埔，走完一般需要二天半的路程。他們是已於五月十九日出發的「台灣青少年麥肯尼峰遠征隊」。

除了行前密集的體力、耐力集訓，教練歐陽台生指出，這批青少年已經接受過二年雪訓，包括冰雪攀登、繩隊救難、攀岩等特殊技術訓練和冰河、高海拔登山的知識教育。

近年引進台灣的美國PA（Project Adventure）訓練，透過高空繩索、攀岩等冒險活動，使人具體經驗到自我突破及團隊支援的價值。

麥肯尼峰位於阿拉斯加北極圈附近，海拔接近六千二百公尺，平均溫度在攝氏零下三十度，日夜溫差高達五、六十度，是登山好手喜歡挑戰的北美第一高峰。半年前當這支來自亞熱帶的台灣隊伍提出申請時，由於隊員年紀太輕，引發主管單位疑慮，後來得知學生們有相當的高山經歷及雪地訓練，才予放行。

遠征隊四位從國三到高三的學生年紀輕輕，就有攀登台灣百岳中的十幾座及聖稜線縱走等可觀的登山資歷，要歸功於該校的登山必修課──每年全校師生都要攀爬一座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而且不雇請挑夫。

有人問，高三畢業生不準備升學，而花那麼多時間投入遠征準備？孩子說，「考大學每年都有機會，但是登麥肯尼，這次錯過，下次不知道何時了！」雪地登山裝備加上機票，一個人花費約需十多萬，在募款不順的情況下，他們將自籌經費前往。

被學生暱稱為「大雄」的全人中學校長黃政雄表示，他很支持也很羨幕這次的遠征行動，雖然有某種程度的危險，但是在經驗豐富的歐陽老師帶領下，可將風險降到最低，「成長本來就有風險，不冒點險，生命又如何拓展呢？」

「大雄」非常鼓勵學生探險，舉凡騎腳踏車走南橫、徒步環島，單人攀登高山，都在鼓勵之列，也要回校分享，「探險活動很能滿足青少年追求自我肯定的需求，」他表示，這是培養好奇心、滿足成就感的好方法，而最終的目的則是引發學生對內、對外的全面探索。

全人自由開放的環境、機會的提供，以及師長在過程中不斷的支持教導，正是培養探險精神的園地。然而，這僅是特例。一般而言，台灣的教育雖不乏鼓勵「探索」精神，但往往一觸及「探險」，態度就明顯不同了。

「每次我要帶國中生去溯溪，明明已經做好相關準備，但是校長仍會因顧慮安全問題而做罷，」近年回國積極推動戶外體驗教育的國立體育學院休閒產業經營學系教授謝智謀舉例，孩子學習攀岩，通常爬到四、五公尺，父母便開始喊停，「太高、太危險了！」其實孩子是很渴望突破、也做得到的，只是嘗試的機會被大人的「不安全感」無形間剝奪了，好奇冒險本能也就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被壓抑。

「危險可以分成主觀的危險和客觀的危險，」酷愛探險、即將自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取得休閒行為博士學位的吳冠璋指出，人們心目中對從事登山、冒險活動的憂慮多半為主觀的危險，但國外不少研究顯示，從事這類活動發生傷害的機率遠低於球類活動。

對危險的主觀認知也來自於文化土壤。或許由於農業社會安土重遷的背景，孕育了中國人「一動不如一靜」、「安分守己」的保守性格，台灣雖為移民社會，但當年強渡黑水溝的冒險精神來自於經濟誘因，其後更在商業開拓上充分發揮，台商遍及全球山巔水涯，但在打拚幾十年，經濟富裕，生活無虞之後，卻逐漸安於舒適，失去了起初的冒險精神。

「中國文化中的功利思考很不利於探險精神的孕育，」大雄校長說，他大學時每次登山，父母就會質疑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又沒有什麼「用」！愛登山、露營的「貪玩」孩子，總是沒有好讀書的孩子來得受肯定。

幾十年來，台灣的政治社會氛圍也是抑制探險精神的。國府時代的山禁、海禁，以國家安全為由，使民眾無法接近豐美的山林與海洋。近年管制放鬆，山林開放，但「警政管理仍是從社會安全角度考量，而非登山者的安全，」「五二三生態登山學校」執行長連志展表示，一旦登山發生意外，只見輿論把焦點放在直昇機飛去營救要花費多少，登山客莽撞、準備不周等負面聲音，而不見山難原因和管理的正向探討，「沒有人會想要去登山自殺吧！」他苦笑地說。

救國團的戰鬥營一、二十年前曾經風靡年輕學子，攀繩、越河等活動內容也頗具挑戰性。然而，「救國團的活動設定一個特定的範圍讓年輕人去玩，」荒野保護協會創辦人徐仁修認為，這樣反倒落入窠臼，缺乏想像、創意，完全失去探險精神。

主觀的危險牽涉社會文化因素，或許複雜難解，客觀的危險又應如何評估或看待呢？

歐陽台生以攀登麥肯尼峰為例說明，要考量因素的包括學生的體能、技能、裝備、面臨的風險、隊員的條件是否足以應對這些危險等，最後還要評估對團隊行動相當關鍵的危險因子──隊員之間的互動默契。

此外，萬全的準備一向是探險者面對潛在危險的重要守則。「我以累積多年的經驗、各種知識來仔細計算風險，」南非探險家麥克霍恩去年隻身從亞瑪遜河上游以水速艇（無動力）及腳蹼游到下游出海口，他在接受國家地理頻道採訪時表示，「我有萬全的準備，我們並不瘋狂，」相關準備包括了遇到急流時須測量水深、風雨來了評估何時水位會上升、如何避免蚊蟲咬傷感染等等。

但即使準備充分，自然界的狀況也常出乎意料之外。許多探險家一致認為，這種未知的危險，考驗著人們的智慧、勇氣、毅力、體力，最是探險的迷人之處。「探險的挑戰是多面向的，當你通過時，獲得的成長和快樂也非常大，」徐仁修談起探險，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中研院原子分子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賴明佑為了將台灣冰雪岩混合攀登技術推向新里程而挑戰阿爾卑斯山的馬特宏峰北壁。他回憶二○○二年攀登這座平均坡度六、七十度、落差達一千公尺、積覆冰雪的大峭壁時，除了光滑的冰瀑等困難地形，最難忘的是一段意外碰到的懸崖邊帶狀地形。這段僅幾公分寬、上面結了薄冰的路段，令人觸目驚心，雖然只有八公尺長，但是因為該段地形既無法攀、也無法走，以前學過的各種技術都使不上力。結果他急中生智，多次嘗試琢磨後，終於想出一種半蹲走、一手扶岩壁的奇特姿勢而安全通過。「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賴明佑說，通過的剎那，快樂難以形容。

「當跨越恐懼的臨界點時，產生的不只是技術或體力上的成就感，而是一種心靈的力量，」五二三登山學校連志展很能體會這種感覺。

或許是經歷過探險的深刻感動，希望分享給更多人，一些探險者遂以具體行動將理想付諸實踐。

「五二三」（取「我愛山」諧音）原來是政大畢業校友組成的登山社團，爾後他們又成立登山學校，由愛山成痴的連志展結合幾個同好，全職投入探險教育和生態登山的推廣。他們以接案子方式來營運，對一般民眾舉辦各種攀岩、溯溪、生態環保的訓練講座，也舉辦長時間的深山探險體驗活動以培訓輔導員，並針對中輟生設計山野體驗活動......。

五二三的觀念和做法來自於國際外展學校（Outward Bound，簡稱OB）和戶外冒險領導學校（National Outdoor Leadership School，簡稱NOLS ）的理論系統。

一九四○年代德裔猶太教育家柯漢創位外展學校，他在二次大戰期間流亡英國時，看到屢遭德國潛艇擊沉的英國商船，存活下來的都是年老水手，發現年輕水手所以求生意志不足，正是因為當時年輕人在富裕中安於逸樂，失去老水手吃苦耐勞的特質。

「他進一步提出當時年輕人缺乏體能、冒險精神、想像力、關懷心、自律等能力的隱憂，」吳冠璋表示，後來柯漢設計出一系列的課程，以大自然為訓練場所，讓青年在嚴酷環境中，親身體會這些傳統價值的重要。

外展學校在六○年代傳到美國後開始蓬勃發展，「因為美國的荒野環境更原始、更多元，可將訓練天數拉長，活動設計也更具挑戰，」吳冠璋表示，經過四十多年發展，目前OB已在世界三十幾個國家設立分校，訓練對象也擴張到成人、社會邊緣人、身心障礙者、企業界等。

NOLS則是為培訓OB的合格教練而在六○年代成立，該校除了培養探險活動的技能，也著重領導能力和登山環保教育，不少國際探險精英都出身於此。曾參加NOLS多種課程、現為該校教練的吳冠璋舉例，他參加的二個半月戶外教育課包括一整個月在猶他州偏僻山區的登山課，其中有三天學生要獨自在曠野旅行；接著有三週的攀岩課；以及三週從科羅拉多河上游操舟到下游的獨木舟課，「原本以為自己在政大的幾年登山經歷已經頗有基礎，去後才知道登山領域可學的非常寬廣，」吳冠璋說。

近年引進台灣的「體驗學習」思潮，對探險精神的養成也是一大助力。謝智謀表示，體驗學習的教育理論源自於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他有鑑於學院派的教育方式與生活疏離，無法滿足學生需要，便在三○年代提出「做中學」、「教育是經驗的改造」等觀念。到了七○年代逐漸發展出「體驗學習」、「探索教育」等不同於傳統教育的模式，並和當時在美國興起的外展學校理念互相融合發展。

謝智謀解釋體驗教育的精神是「學生本位」，老師並不教授什麼，而是提供機會、環境、任務，當學生有困難時，提出資源和支援，卻不告訴學生答案。他將開的「體驗與戶外教育」和「冒險諮商與野外治療」等課，把學生帶到美西國家公園十四天，交待給他們題目和任務，必須限期完成，讓年輕人在陌生環境學習解決問題的多種能力，體驗團隊合作的重要。

他也運用這套理論在青少年、中輟生教育上，國立體育學院設有一套體驗教育的基地設施，課程設計包括高、低空繩索挑戰、攀岩、水上活動等。受訓者需要站在三層樓高的圓柱上一躍而出去搥擊皮球，或在高空獨木橋中，設法與同伴錯身而過，雖然每項活動都有確保安全的繩索，但仍挑戰性十足。「事後再將過程體驗到的自我突破和團隊支援做分享和反思，」謝智謀說。

「突破和冒險是為改變『舒適區與習慣區』，」謝智謀強調，停滯是危險的，它阻礙人類的成長，「成長需要改變，改變雖有風險，但進步的價值卻更高，」他認為台灣社會中壓抑探險的文化是教育進步的一大隱憂。

謝智謀六年前學成返台後，沒有走主流師範體系，而選擇國立體院任教，未嘗不是一種教育的探險。

「台灣需要沒有圍牆的學習模式，」笑稱自己「一上課就待在山上十幾天，不能計較鐘點費，」的謝智謀說，傳統的教育思維根深柢固，但幾年來的努力，體驗教育的價值已逐漸顯現，「同學主動積極、有耐心、關懷心，氣質完全不同於其他學生。」

謝智謀在各處演講時也觀察到，台灣父母已逐漸能接受這種教育模式，市場需求其實很大，只是供給面不足。他表示，坊間相關機構提供的戶外體驗活動多半仍以教導者為主體，較難做到依學生需求來設計。他曾經嘗試結合民間相關資源引進外展學校，但可惜未能成功。

台灣的探險教育已逐漸萌芽，不管是謝智謀等人在學院內的播種，森林中學的提倡，歐陽台生、五二三等民間組織的實務操作，荒野保護協會的耕耘，徐海鵬舉辦大型探險活動......，這些具有探險家精神的開拓者，在一片泥淖中奮力開路，為台灣播撒孕育探險精神的種子，應給予最熱烈的掌聲。

國內外探險教育機構

國際外展學校http://www.outwardbound.org

美國荒野教育協會http://www.weainfo.org

美國科羅拉多登山學校http://www.cmschool.com

加拿大揚那斯卡登山學校http://www.yamnuska.com

國際探索教育公司http://www.pa.org

國際戶外冒險領導學校http://www.nols.edu

台灣五二三登山學校http://www.523.org.tw 02-25557540

台灣阿爾卑斯山野學苑02-329-0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