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聯合國的三角習題

今年七月下旬，外交部長錢復赴中美洲開會，旋即瓜地馬拉、尼加拉瓜等七友邦於八月六日致函聯合國秘書長蓋里，提議在今年九月第四十八屆聯大議程中，排入討論成立「特別委員會」，以解決「在台灣的中華民國」代表權問題。此舉為我國參與聯合國，踏出了投石問路的第一步，也在國內激起巨大的迴響。

我們積極的作法，無疑地使中共產生疑慮。八月底，中共國務院用七國語言發表了措辭強硬的「台灣問題與中國的統一」政策白皮書，明白表示不能接受我國參與聯合國的企圖。耐人尋味的是，一向宣稱兩岸事務是「中國人自己的事」，並避免將兩岸問題國際化的中共，這回居然放下身段，藉說帖緊急向國際表明立場。單就這一點來說，我方就已經贏了漂亮的一戰。

儘管聯合國的作風引起爭議，但它在冷戰後的世界新情勢中仍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大世界雜誌提供）（大世界雜誌提供）

說起來，今天我國要求參與聯合國，是在國人飽嘗廿二年的孤立與歧視後，為自己申冤叫屈而踏出的勇敢一步。

回顧一九七一年九月，聯合國大會通過第二七五八號決議案，「排國府，納中共」，當時國人悲憤、痛斥友邦背棄盟友，卻無助於扭轉冷酷現實的國際情勢。聯大席位喪失後，中華民國在國際上的定位逐漸模糊，友邦紛紛斷交、航權取消、國際組織排拒、國人拿著護照卻處處碰壁……。

然而時移勢轉，從前不願回想、不能奢想的，今天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大聲要求。重新參與聯合國，正是最重要、卻也最困難的一項。

「這幾年情勢變化極大，可以從國際、國內及兩岸關係三方面來看」，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副主任趙春山指出。

首先，蘇聯瓦解，資本主義及共產主義兩大陣營對峙的情形已不復見；西方陣營欲借助中共以牽制蘇聯，因此刻意討好、不敢得罪的情況也不復見。再說，後冷戰時代世界籠罩在一片和解氣氛中，正是消弭敵意，和平共存的時代。前蘇聯附屬國紛紛宣告獨立，兩德統一，兩韓於前年同時加入聯合國，連以色列及巴勒斯坦世仇千年，都在最近達成和解；我國趁此和解氣氛提出自己的想望，應該可以得到國際社會的了解與支持。

在兩岸關係上，國內政治解嚴，「動員戡亂」宣告結束後，執政黨已能以更務實的心態去看待國家定位與兩岸關係。從前的最高原則「漢賊不兩立」，如今被「兩岸共存共榮」所取代；今年四月「辜汪會談」雖然過程略有波折，但無疑是兩岸關係向前推進的重要一步。

兩岸對話管道的建立、人民的互動往來、台商對大陸經濟發展的投入，「顯示在現階段共存共榮，善意往來，以為未來統一的水到渠成鋪路，應該是符合大多數中國人期盼的」，海峽交流基金會秘書長邱進益頗為樂觀地表示。

中美洲各邦交國此次為我國參與聯合國大力聲援，是我突破外交現狀的一大助力。圖為民國八十年副總統李元簇與外交部長錢復應邀訪問中美洲的情形。（新聞局提供）（新聞局提供）

我們本身的變化，當然是參與聯合國的主要原因。

「台灣已經大到不容忽視！」這是三年前美國紐約時報一篇社論的標題：全世界第十四大貿易國；數一數二的八百四十億外匯存底；國民平均所得將近一萬美元，居世界第廿五名。即使以人口算，台灣地區現有二千一百萬人，也足以躋身聯合國一百八十四個成員國的前三分之一。尤其聯合國為求代表性的周延，有「會籍普遍化」的原則，譬如流亡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都能成為聯合國的觀察員，我國當然符合入會資格。

也就由於聯合國的宗旨，是每個國家都有權利在世界舞台上爭取發言權，以保障自己的權益，因此國際社會長期以來，在中共壓力下，剝奪中華民國人民這種權利，並不合理。行政院院長連戰用「匡正失誤，還我公道」作為訴求，正表示了國人的心聲。

趙春山強調，九○年代，世界的重大議題不再限於和平和安全，取而代之的，是關於環保、經貿、甚至人權等等錯綜複雜的議題。這種種全球性的議題，都需要在國際組織中表達自己國家的立場，交換資訊、蒐集情報；我國若不能加入這些組織，就會處處受到掣肘，對國家發展極其不利。

譬如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為保護日益稀薄的臭氧層而發起簽訂「蒙特婁公約」，在此公約中，所有國家都要遵守協定，減少氟氯碳化物的使用；對於不願參加公約的國家，則施以經濟制裁。而我國卻處在獨特而尷尬的「極力想參加並遵守規範，但偏偏不得其門而入」的情勢中。若非環保機關採取主動，親自赴會，並藉場內場外一切可能機會進行遊說，表明立場，我國還真有可能被冤枉處罰呢。

為參與聯合國，日前朝野立委官員紛紛組團訪美，希望將此地同胞的心聲宣達海外。圖為新聞局長胡志強應邀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發表演說。（新聞局提供）（新聞局提供）

當然，我國經貿實力茁壯後，國際間的讚美與批評都陸續湧來。從好處說，「台灣經驗」在農經、土改、安全衛生、教育、家庭計畫，乃至於這幾年的民主化過程，都有許多足以提供第三世界參考之處；但另一方面，台灣的商品仿冒、生態保育等，則引起較多的國際責難。

對於這點，我國政府官員一再強調，我們樂於提供台灣經驗的長處與經費，回饋世界；至於現有的缺點，我們也願意接受國際規範，逐步改進。的確，經過多年壓抑，我們亟盼重返國際社會，成為國際中積極、活躍的一員的心情，外人或許很難體會，但對二千一百萬同胞來說，卻是很真確的。

除了尋求與國際社會互動外，國內政治情勢的演變，也對我國參與聯合國，有著推波助瀾的作用。

「以前大中國意識下，講台灣要當家作主，要為自己爭主權，是大逆不道的事，但現在國內的民主程度已經成熟，這種訴求是理所當然的」，民進黨籍立委張旭成表示。

他認為，民進黨黨綱上雖然希望獨立建國，但在加入聯合國這個議題上，即使沿用中華民國的國號，「只要能加入，都能接受」。更進一步來說，若在不更動國號的情況下，能為身在台灣的二千多萬人爭取到國家尊嚴與主權，那台灣「獨立」與否，倒是次要問題。

當然，民進黨欲藉此議題質疑「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到底能不能為此地人民爭取到國際尊嚴與主權？」執政黨也趁勢接招，用積極具體的行動，來回應這項質疑。

民進黨宣稱「加入聯合國」為該黨的外交首要任務，此次更由前主席黃信介及現任主席許信良率隊分赴美、歐進行遊說。圖為行前在機場一景。（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我國重新參與聯合國，已是國際、國內及兩岸關係情勢推移下的自然產物。但情勢雖在，困難險阻並不減少。最根本的是，這份期盼要採取怎樣的方式，才能落實成真？

目前來看，我國參與聯合國的方式，有所謂重返、申請加入、一國兩席，平行代表；或是採迂迴策略，先從周邊組織入手……等等。種種方式，都有其困難。

外交部長錢復就指出，要想取代中共而「重返」聯合國，很難得到足夠票數支持；以「獨立的新國家」申請加入，則逃不過中共的安理會否決權，兩者都不切實際。

相較之下，「平行兩席」則是一般學者認為較可行的方式。所謂平行兩席，是在強調中國終將統一的原則下，海峽兩岸「政治實體」可平等且獨立地在聯合國取得席位，行使各自的職權。這種階段性、過渡性的「一個國家，兩個席位」，若能把握機會，彼此表現出誠信與善意，對未來和平統一是絕對有利的。兩德統一，就是最好的例子。

當然，海峽兩岸和兩德不同之處，在於德國分裂並不是內戰造成的，也沒有因內戰而產生的敵意與誡懼。而且兩德間彼此承認對方為主權獨立國家，不像中共始終自認是台灣的主權國，這正是瓶頸所在。

諷刺的是，早在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還是中國的合法政府、而中共想盡辦法卻進不得聯合國大門時，「兩個席位，平行代表」曾經是國際間希望用來解決中國代表權問題的權宜之計。只是當時兩岸在漢賊不兩立、要爭「唯一」正統地位的情況下，都對這種建議大加撻伐，表示絕不能接受。

時移勢轉，目前我們雖處於弱勢，但努力爭取，或許事有可為。更重要的，新聞局長胡志強強調，「分治國家，平行代表」是合情合理的，中共一定要嘗試接受我們的想法和要求。「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談什麼國家統一都是無意義也不可能的」，胡志強說。

在日漸多元、民主的社會，民眾可以自由地表達各種聲音。今年二月民進黨舉辦以「台灣加入聯合國」為訴求的遊行，吸引了數千名群眾參加。（法新社提供）（法新社提供）

當然，參與聯合國是急不得的，當年中共取得大陸政權後，也是花了廿二年才敲開聯大大門。而此次政府不用「重返」或「加入」，卻用「參與」聯合國為訴求，正也表示我們現階段在聯合國中願意扮演任何角色。

因此一些學者建議，先從國際組織或聯合國的週邊組織，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等等，取得這些組織的會員身分後，再等待時機，讓聯合國以非正式的方式，接納我方成為會員。

曾在第一線與中共談判的邱進益，就認為這種作法雖然迂迴，但最穩健。他指出，從我國與中共同時加入亞太地區經濟合作會議（APEC）、以及關貿總協（GATT）等組織來看，中共已然承認我國為經濟實體。因此兩岸不妨先從經貿性質、低敏感度、符合共同需要，並且不涉及主權爭議的國際組織中，學習相處之道，多多溝通，等雙方互信基礎建立後，再循序漸進，就兩岸的政治關係加以釐清。

「別以為中共蠻橫無理，其實他也不斷在修正對台的政策」，邱進益說。

「聯合國是一個政治性組織，在海峽兩岸尚未觸及政治性議題前，我們單方面向國際上提出政治訴求，必然會遭到中共的巨大阻力，困難重重」，邱進益點出癥結所在。然而，不碰聯合國，先從經貿組織入手，迂迴曲折，需要耐心。面對國人的亟盼心情及民進黨人士的質疑，會是另一種考驗。

在既不違背「中國統一」原則，又要以主權國家身分參與聯合國的情況下，如何突破理論及實際的困境，仍須上下一心，共同努力。（林鑫繪）

方式選擇意見紛云，名稱問題同樣是一大困擾。以目前正式國號「中華民國」來說，由於它隱含主權括及中國大陸的意味，且在國際認知上，這個國號已被對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因此會有主權認定上的混淆與重疊。最近自立晚報對各國駐聯合國使館所作的調查也顯示，許多國家搞不清楚ROC和PRC的區別。但若因要加入聯合國而改國號，不僅代價太大，而且必定引發統獨爭議，在島內、兩岸都掀起風暴。

新聞局長胡志強在美國接受CNN等媒體訪問時也說，現在討論以何種名義進入聯合國，仍嫌太早，這還需要多方面協調。他同時表示，目前我們訴求的是原則問題——也就是抗議國際社會對我國的不合理待遇並要求改善；至於名稱、方式等，則是技術問題。「不要為技術問題吵鬧不休，反倒模糊了爭原則的訴求」，胡志強說。

無奈的是，參與聯合國，對其他國家而言，本應是單純的外交工作，而我國外交部經過縝密籌畫與強力出擊，也的確交出了漂亮的成績。但在目前複雜的情勢下，國際造勢成功，會不會反倒使國內統獨爭議、以及兩岸的僵持對峙，提早暴露出來？

「參與聯合國，對我們來說，必需同時顧及在國際尋求支持、國內尋求統獨共識，以及兩岸間維持和平共存。三方面要三管齊下，協調並進，才不會有翻覆的危險」，趙春山強調。三管並進，統合力量，是我國參與聯合國的唯一捷徑。然而不論國內或兩岸，互信基礎薄弱，最是令人擔心。

兩岸方面，不管李總統與連院長多次嚴正聲明，我參與聯合國絕對有利兩岸統一，中共仍然偏執的認定，這是台灣尋求獨立的表示。而國內則認為，中共就是自居老大，以大吃小，動不動就用武力來威脅我們，貿然談判必定吃虧。

同樣的，希望政府儘快就此議題和中共展開政治會談的人，會被指為自貶身價，為敵人造勢；而主張不必理會中共，直接訴諸國際聲援的人，又會被指為一廂情願，或是藉機進行「台獨」……。各說各話，難以形成共識。

或許，猜忌疑慮之所以這麼容易引發，正如政治漫畫家林鑫，把政府欲兼顧「國家統一」和「參與聯合國」的情勢形容為「走鋼索」；邱進益也承認我們既要遵守「一個中國」的政策，又要強調「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有獨立主權，的確有兩難之處。

對此，胡志強表示，國內各界尚未達成共識固然是實情，但在以國際造勢為主的現階段，實在不必抓著意見分歧處彼此抨擊，「求大同，捨小異」，事情才可能成功。

話說回來，長期在夾縫中求取最大利益，正造就了今天中華民國的強韌堅實。參與聯合國，任務誠然艱鉅，政府勉力為之的堅決意志卻也贏得各方肯定。民眾信賴政府，並藉此建立互信與共識，其意義或許更勝於參與聯合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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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聯合國的作風引起爭議，但它在冷戰後的世界新情勢中仍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大世界雜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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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洲各邦交國此次為我國參與聯合國大力聲援，是我突破外交現狀的一大助力。圖為民國八十年副總統李元簇與外交部長錢復應邀訪問中美洲的情形。（新聞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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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參與聯合國，日前朝野立委官員紛紛組團訪美，希望將此地同胞的心聲宣達海外。圖為新聞局長胡志強應邀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發表演說。（新聞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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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進黨宣稱「加入聯合國」為該黨的外交首要任務，此次更由前主席黃信介及現任主席許信良率隊分赴美、歐進行遊說。圖為行前在機場一景。（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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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漸多元、民主的社會，民眾可以自由地表達各種聲音。今年二月民進黨舉辦以「台灣加入聯合國」為訴求的遊行，吸引了數千名群眾參加。（法新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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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既不違背「中國統一」原則，又要以主權國家身分參與聯合國的情況下，如何突破理論及實際的困境，仍須上下一心，共同努力。（林鑫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