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童年莞爾一笑的無邪、追尋往昔失落的歲月,那些烙印深邃的點滴,無論是記憶中甜美的、豪邁的、歡悅的種種夢想,或是無奈、憂傷、孤獨的夢魘……這些都是我熟悉的兒時情緒生活,也是令我著迷於影像世界裡,經常激動、經常淚盈滿眶的題材。攝影,似乎為的是補寫童年遺漏的篇篇日記。」五十四歲的黃季瀛回憶起年青時代的獵影歷程,心有所感地這樣寫著。
黃季瀛就職於鹿港的文開國小。在他卅多年的教員生涯中,他選擇了「攝影」做為課餘的精神伴侶,從中獲得許多創作的喜悅與感動。黃君早期的黑白寫實照片,主要以學校生活與街坊童戲為對象,由於他與學童們朝夕相處,因而能敞開善解而體諒的胸懷,為他關心的題材與環境,做了極自然而熟悉的描繪。在六○年代攝影的分類或專屬題材報導上,黃季瀛是一位認真而有所表現的工作者。
以「新任教師」(一九六三年)為例,黃季瀛安靜而適切地攝取了小鎮女教員平凡、樸實而含蓄的生活一瞥。照片中,光影的對照、造型的組合、構成的意趣,都難得一見。儘管雙手攜滿教具,她連夾帶提地一手抓腳、一手整容的小動作,令人發出會心一笑,而鏡子中其專注的神情,清幽、傳神地表達了黃季瀛暖心的關照。即使它是略為設計安排,照相機卻也巧妙地扮演了「客觀」的角色,自然而不刻意,我想黃季瀛當時試圖抓住的,是那小鎮生活寂寥但知足的職業感受罷。

新任教師/鹿港文開國小/1963。(黃季瀛)
童稚與懷舊
黃季瀛,民國廿三年出生於鹿港。求學期間先後念過新竹師專與台中師專,他選擇「美術」做為專任講授科目。民國四十二年他畢業之後,回到家鄉小鎮上,在文開國小教書迄今。
五○年代的台灣,在物質匱乏的環境下成長,愈見勤勉與克難中奮發、堅持的年輕意志孕發。對黃季瀛而言,當時他剛步出校門,以一個薪資微薄的窮教員來說,「攝影」是可望不可及的。然而,對攝影的慾願是如此的熱望與迫切,幾經多日的失眠猶豫,他終於下定決心,將站在粉筆灰下整整兩年的所得積蓄,用來購置一套相機,將自己投入影像的追逐中,許多親友當時說他,「做了件不可理喻的瘋子行為」。
他當年買的相機是CANON 6L外帶28mm 廣角鏡頭。廿八廣角在當時罕見,黃季瀛認為它既嬌小又銳利,用來拍攝兒童表情,瞬間調焦容易,又能容納較廣的環境取景,是個很理想的速拍利器。事實上,「布袋戲與小孩」、「賣蛋的少女」、「遲到」、「針的戰慄」這些作品,廣角的運用自然而熟練,些微的誇張與變形也顯現了畫面的靈活生動。
在平凡而機械式的教學生涯中,黃季瀛發現照相機可以平衡粉筆與黑板擦反覆交疊下的單調和枯燥,因而就經常手不離機的赴學校上課,在學童們喜怒哀樂的作息中,尋找動人的一瞥。這期間,影響他最大的是「寫實」先輩張士賢,以及倡導寫實攝影的幾本日文雜誌,那些富有真實性、生活性、庶民性的理論,導引了他當時的攝影心路。當然,他對童年生活無限的懷思,以及對孩童親切而善感的關注,是這些照片背後的精神所在。

遲到/鹿港文開國小/1965。(黃季瀛)
疼惜的心意
在題名同為「遲到」(一九六五年)的兩張作品中,我們看到其中一個學童被罰站在黑板底下,他滿臉委曲、賭氣的神情與黑板上,端肅嚴明的教訓語句相應成趣。這種童年經驗大家都曾有過,難得的是黃季瀛用「心」把它留下來,那麼率直、客觀、引發我們對成長的疼惜回憶。
另一名遲到的的孩童,孤獨地坐在樹下。背景是活潑的學生晨操,他卻躲在大樹後忐忑不安地用樹枝在地上塗鴨,打發他不知如何自處的短暫時光。拖著一條鼻涕,他的神情羞怯而帶著早熟的孤單。黃季瀛並沒有打擾他,只是悄悄地靠近,拍下這幅曾經自己也有過的童年憂傷。
「聽力檢查」(一九六三年)中的調皮與疑懼,「敗戰」(一九六六年)裡的氣餒與懊喪,黃季瀛藉著鏡頭表達了他對童心的意會與感知。容或當時有人批評他的作品「藝術性」不高,但黃季瀛認為只要能獵取情緒於瞬間,傳達人生的瞭解,其他都不顯得重要了。他覺得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好好地保存這些底片,因為參展、比賽和疏於存放,許多珍貴的畫面都流失了。此外,他是單張定點的拍,沒有在專一的主線上做更廣更深的探求,如學童在校內與校外的生活對照、他們與教師、家長之間的互應關係等等,因而所呈現的「點」雖然動人,但較單面,而且分散,未能形成一組更豐厚、內歛影像系列,以多層面來傳達生長的過程,這是一件蠻可惜的事。黃季瀛雖無更大更遠的表現意圖,但個人已盡了極大努力,在影像上這點點滴滴的蛛絲馬跡,也代表了他的付出與心血。

遲到/鹿港文開國小/1965。(黃季瀛)
假面與布偶
婚後,小孩的出生,使黃季瀛的經濟情況來得更拮据,但對攝影的熱情與專注絲毫不減。他回憶道,當時一百呎裝的柯達Tri X底片空鐵盒和SMA空奶罐齊高地堆積如山;而晝夜不分的耽迷於暗房作業,以十比一的成敗比例,力求色澤的層次與質感表現,雖辛苦,卻也令他回味著那樂而不疲的無悔心意。
捕捉孩童們天真、無邪的表情與動作,是他隨興、好奇、善感等個性上的自然回應。「布袋戲與小孩」(一九六一年)中,我們看到三個玩著布偶的幼童互異其趣的情態。那面向鏡頭得意而笑的孩童,因為有了後方因爭奪布偶而哭鬧一團的玩伴陪襯,情緒與畫面的佈局,就顯得生動許多。
「女孩與假面具」(一九六六年)、「黃昏時」(一九六六年)等兩幅作品,黃季瀛利用鮮明的圖案造形,使畫面增加不少想像的趣味。那好像活在卡通夢境中的睡相,以及似乎帶上面具就可以扮演大人或英雄的幻想,都是我們童年時代溫馨的憶往之一二。
「賣蛋的少女」(一九六三年),廿八釐米的廣角很明晰,有力地傳達著一種情境。剝牆、竹籃、透明塑膠布上的雞蛋和毛線織針,加上冷顫的身子、緊握的雙手、憂鬱的眼神、時光的等待……對黃季瀛而言,這就是寫實攝影的「本質論」:用真實的眼光、親切的體驗去反映社會上一切的現實,去關懷周遭的生活,以完成一個攝影家的責任。
而像「漁村」(一九五六年)這樣的作品,以磚牆、漁網與投影來間接描繪漁村童玩即景,也頗為別緻有趣。由於構思上的巧妙與情緒上的真摯,當年他拍的這些照片,曾先後得過日本富士業餘攝影賽「國際部」中第五、六、七屆大獎、PHOTO ART雜誌一九六四年年度賽全國第三位、「大華杯」全國攝影大賽年度獎第一名(一九六七年)、「現代攝影傑作集」(一九六七年)特選……等等榮譽。

聽力檢查/鹿港文開國小/1963。(黃季瀛)
未來的思慮
進入七○年代中期之後,黃季瀛對從事多年的孩童題材獵影,逐漸感覺疲乏困頓,最後放棄黑白攝影。由於經濟好轉,他買了更好的相機、改拍彩色的民俗風情。近年來,他喜歡出國旅遊,更專注於國外民情風景的攝取。然而比較起來,短暫的出遊眼界畢竟不如常年相伴的環境與人物那麼能心神交融。老實說,廿多年前他所拍攝的這些黑白作品,人的味道與泥土情感,淡淡卻久久地散發出一種寫實之光,與現今的彩色作品比較,顯得重要而有意義多了。
因而我們不禁又想到,意識上的思考與方向上的辨別,對一個創作者而言是多麼緊要的事。六○年代的台灣攝影家,由於社會環境與個人條件的牽制,雖有那種努力的心意,但較缺乏完整而規劃性的做法、較少用嚴苛、細密的心緒去思慮影像的統合性與將來性,然後逼迫自己去面對更繁複的自我競爭與挑戰。當然,對一位「業餘者」而言,這樣的要求與祈望是否過份了些?然而每次思及那些頗具才能與潛力的工作者,卻終未能成為更大的一種「氣象」,總是令人跺腳三嘆。
其實,這也不只是上一代攝影家的共通徵狀,這樣的現象每一個世代都有。因而,看黃季瀛這樣的作品,除了提供我們一些珍貴的回憶、動人的美之外,也該同時帶給現今的年輕攝影者,一些學習和警惕的訊息罷。

女孩與假面具/鹿港/1966。(黃季瀛)

布袋戲與小孩/鹿港/1961。(黃季瀛)

黃昏時/鹿港/1966。(黃季瀛)

敗戰/鹿港文開國小/1966。(黃季瀛)

賣蛋的少女/鹿港/1960。(黃季瀛)

漁村,1956.。(黃季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