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炎是台灣的「國病」,迄今B型肝炎盛行率(16%)仍高居世界第一,可謂「台灣之恥」。然而,B型肝炎防治,卻也在台灣醫療與公共衛生史上創下史無前例、令人讚嘆的完美演出。
台灣從1960年代對它一無所知,到累計已減少50萬名B肝帶原者,並阻斷代代相傳的魔咒,成為舉世矚目的典範。
其中,投入最深、貢獻最大的關鍵性人物,非前台大醫學院院長(8月卸任)、肝炎研究中心教授、消化內科權威陳定信莫屬。
「這棵是柚子樹、這棵是台灣欒樹,」穿梭在現已成為婚紗攝影景點的台大醫學院舊址,64歲的陳定信興致勃勃地介紹著園中每棵樹,如數家珍般充滿感情。
醫學院中有幾棵老樹伴隨陳定信一路從青澀的醫學院學生,到地位崇高的醫學院院長。陳定信也彷彿一棵扎根於此的老樹,是土生土長的本土「醫生科學家」,被譽為「肝炎之父」。除了兩次短期出國受訓外,他不曾放洋拿學位,甚至連碩士學位都沒有。
憑著「在對的時間,做對台灣最有貢獻的事」的一股傻勁,陳定信將心力投注在危害台灣最嚴重的B型肝炎防治上,不僅「一雪國恥」,還因此享譽國際。
陳定信與肝炎對抗,並非出於偶然。早在他小學6年級時,就曾因罹患「A型急性肝炎」(日後推測)在家休養了一個月;就讀台大醫學院4年級時,父親又不幸罹患肝癌驟逝。兩度與病魔交手,一次尚懵懂無知,一次則束手無策,陳定信因此立下誓言,將來要研究肝病,制服這個可怕的病魔!
受完住院醫師訓練後,陳定信選擇走研究之路,師承當時台大肝病權威──宋瑞樓教授,從此一頭栽入肝病研究的領域中。

臨床上遭遇的難題,必須在實驗室裡尋求答案,陳定信扮演的是「科學家醫生」雙重角色。
沈默的心「肝」寶貝
或許是基因惹的禍,長久以來,肝病一直是亞洲盛行的「本土病」,肝癌更是台灣、中國大陸、泰國、韓國最常見的腫瘤。在國人10大死因中,就有兩項與肝脫不了關係──癌症(其中肝癌佔第一位)與慢性肝病,由此可見肝病研究和防治在台灣的重要性。
肝重量在1,400-1,600公克左右,是人體中最大、最重,也是功能最多的器官。舉凡人體中蛋白質的合成、醣及脂肪的代謝、製造「凝血因子」、提供肌肉動能、解毒……等,都要靠它。
身體中這麼重要的「心肝寶貝」,在細胞遭到破壞時,卻常常不痛不癢,讓人不知不覺。
陳定信指出,肝因為感染、受傷而發炎時,9成的人毫無症狀,只有一成的人會有倦怠、食慾不振、噁心、嘔吐、上腹微痛、發燒黃疸等輕微症狀。肝雖然有再生功能,但當肝反覆、嚴重發炎到超過本身的修復能力時,就好像腳底一再起水泡會磨出厚繭一樣,大量結締組織異常增生、過度沈積的結果,會導致肝臟組織纖維化,也就是俗稱的「肝硬化」,肝的功能也一步步喪失。而人一旦感覺不對勁時,肝通常已經損傷得非常嚴重,甚至回天乏術。
「保肝的最佳良方就是避免傷肝,」陳定信指出,病毒、酒精、藥物中毒、化學藥品、食品污染等都會傷肝,而其中最常見、影響最大的是病毒感染。
病毒性肝炎依病毒的種類,可分成A到E5種類型,其中A、E屬於「病從口入」型,是經口傳染(多為急性發作),B、C、D則屬「你儂我儂」型,是經由血液、體液傳染,較容易變成慢性肝病。
經由食物或飲水傳染的A型肝炎,在個人飲食習慣和衛生條件較差的二十多年前, 99%的台灣成年人體內都有A型肝炎抗體(表示曾經感染而已痊癒),可以說幾乎是人人都「中過獎」。
D型肝炎不能單獨存在,必須與B肝病毒「共生」,因此,防治B肝也就順帶達到防治D肝的成效。至於臨床症狀與A型肝炎類似的E型肝炎,在台灣不多見,屬於自癒型、死亡率甚低的疾病,因此投入的相關研究不多。

今年2月,陳定信以「與肝炎奮戰」為題,在中研院分享台灣肝炎防治的經驗,呼籲國人勿對早期的無症狀掉以輕心。
不想要的「世界第一」
肝炎,早期稱為「黃疸病」。
在20世紀上半期,人們對於肝臟的病變所知十分有限,僅能從流行病學的研究得知肝炎具有傳染性。
5種病毒性肝炎中,B型肝炎因會形成慢性肝病,對肝臟的影響最為深遠。研究發現,台灣有高達8到9成的慢性肝病和肝細胞癌,是肇因於B肝病毒(HBV)的慢性感染。
放眼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感染過B型肝炎;其中約5%、近3.5億人因免疫力不足或體質因素,無法自然痊癒,而成為慢性帶原者。
1965年,「澳洲抗原」(亦即B肝病毒的表面抗原)被美國布倫伯博士發現,開啟了病毒性肝炎的研究。1969年,台大宋瑞樓教授也開始投入台灣B肝研究。1972年,受完住院醫師訓練的陳定信,加入宋教授的B肝研究行列。
從對B型肝炎病毒一無所知,慢慢找出傳染途徑、防治方法,一層層揭開B肝的神秘面紗,陳定信發揮了他鍥而不捨的研究精神。
首先,有了檢驗B肝的「標記」後,研究團隊開始著手進行台灣B肝檢驗。小規模的檢驗卻有驚人的發現:「台灣B肝感染率是世界第一!」為確保不是檢驗時污染造成的誤差,陳定信甚至清洗燒杯,重新再做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為了降低檢驗成本,宋瑞樓派陳定信赴日學習準確度高又便宜的「血球凝集」檢驗法。沒日沒夜地拚了4個月、瘦了8公斤,陳定信帶著新技術回到台灣,開始投入大規模篩檢,以便瞭解B型肝炎在台灣究竟有多普遍。
檢驗結果令人震驚,「20歲左右,約有7成的人被感染過;到40歲時,感染率更高達9成!」陳定信指出,相較於當時美國約15%、日本30%,台灣的感染率實在高得驚人。更可怕的是,其中高達16%、總數約300萬左右的人會成為慢性帶原者,比全球平均的5%高了3倍。

台灣有300萬名B肝帶原者,潛在肝癌人口高達180萬人,對社會家庭都是很大的衝擊。
B肝大解密
找到台灣肝炎的「罪魁禍首」後,傳染途徑是接下來要解的謎。
B型肝炎有4種亞型,陳定信在調查中發現,在各省籍雲集的台灣,華北人到了台灣,身上的B肝病毒卻還是華北亞型,甚至連他們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子女也都屬同一亞型,由此推知,台灣B肝的主要感染源不是來自大環境,而是家庭。
藉由病患家屬,陳定信一路往上追,畫出了一個個「家庭傳染途徑圖」,破解了傳染途徑之謎──台灣B肝最大感染源竟是母親分娩、胎兒經過產道時所造成的「垂直感染」。
然而,B型肝炎為什麼會導致肝硬化及肝癌?為了從「蛋白質研究」進一步深入到DNA的研究,宋瑞樓二度送陳定信出國進修新興的「分子生物學」。1979年,在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進行一年的研究後,陳定信證實──肝癌組織中的確出現被B肝病毒基因「嵌入」的現象,至於為何如此?仍待進一步研究。
知道肝硬化、肝癌與B型肝炎有關,又知道了主要的傳染途徑,那要如何預防呢?
在陳定信等人的疾呼奔走下,1981年,行政院通過了「B型肝炎防治計畫」,台灣與B肝正式開戰──國科會負責相關基礎研究,教育部負責研究及衛教人才培育、衛生署負責推動防治措施,一場B肝防治大戰如火如荼地展開。

感染肝炎時,9成患者沒有症狀,唯有透過血液篩檢,才能及早找出慢性帶原者,及早治療。
也是台灣經驗
1984年,台灣首開先例,展開全世界最大規模的B型肝炎疫苗預防注射。先從產前篩檢開始,針對帶抗原產婦的新生兒著手,到1986年,擴大至所有新生兒,並逐步擴展到學齡前兒童、學齡兒童及帶原者家屬。
身先士卒,風險及反對聲浪難免。「全世界都沒有人這樣做,為什麼我們要先做?是不是研究者想出名、想牟利?」「歐美國家的新生兒不用打預防針,為什麼台灣新生兒要當白老鼠?!」質疑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卻沒有動搖過陳定信的信心。
「每天看著病人吐血、漲腹水,痛苦的死去,實在於心不忍,」陳定信指出,當年推行B肝防治的,多是第一線與病人接觸的臨床醫師。「雖然有人擔心疫苗的副作用,但理論上的推測,不敵它對帶原者的重大危害,」陳定信說。
為什麼選擇從新生兒著手呢?
「如果你清楚台灣B肝的高盛行率和特殊的傳染途徑,自然會要及早截斷母子間的傳遞,」陳定信指出,風土民情不同,各國防治的方法當然也不同。國外B肝感染多在青少年時期,經由性行為等親密接觸而「水平感染」,他們若在嬰兒身上施打B肝疫苗,彷彿是「要老太婆吃避孕藥」般,多此一舉。

母子間「垂直感染」是台灣B肝的主要傳染途徑,嬰兒期的疫苗注射是截斷此途徑的唯一方法。
代代相傳?
進一步分析,台灣的B肝感染半數以上在幼童時期發生,其中一半是出生時經由母親「垂直感染」,另一半則屬兩歲前的接觸感染。當年台灣有15∼20%的孕婦是B肝帶原者,如果不阻斷此一傳染途徑,將會「代代相傳,永垂不朽」。
「B肝若能自然痊癒,產生抗體,則後遺症不大,因此主要防治重點是放在慢性帶原者。而感染的年齡,正是決定是否成為慢性帶原的主要因素。」陳定信指出,B肝在年齡越小的時候感染越沒有症狀,但也越容易變成帶原者。帶原者在二、三十歲時慢慢出現肝炎疾病,到四、五十歲又可能轉成肝硬化、肝癌等致命危機,總計帶原者罹患肝癌的比例竟高達6成,等於每10位就有6位。以全國300萬名帶原者計算,潛在肝癌人口竟高達180萬人,對社會及醫療體系的衝擊可想而知。
但由於感染B肝病毒的後果不像小兒麻痺症狀立即可見,對於二、三十年後的威脅,人們的感受並不深刻,甚至半信半疑。於是衛生單位必須一再說明,讓民眾瞭解肝炎防治的重要性。
以「臨床試驗」名義進行的大規模B肝疫苗注射,算是台灣公衛史上的第一宗,在當時由於臨床試驗的相關規定、法律都付之闕如,所以連「受試者同意書」都是陳定信自己翻譯的。雖然沒有強制性,但民眾的接受度相當高,施打率從一開始的90%,到今天達95%(台北市約98%),扣除早產兒、先天性疾病等不適合施打者,真正拒絕的很少。
「政府、公衛人員、醫生、民眾配合得非常好,幾乎可說完美無缺,」回顧台灣的B肝防治計劃,陳定信給予百分之百的肯定。但他也坦言,這個計劃如果今天才執行,在人權、醫療風險等多方考慮下,不會這麼有效率。

感染肝炎時,9成患者沒有症狀,唯有透過血液篩檢,才能及早找出慢性帶原者,及早治療。
戰勝全民公敵
在雷厲風行、全力作戰下,20年來,台灣在B型肝炎的防治上已獲得顯著的成效。
推估20年來,台灣B肝帶原人數從300萬人下降到250萬人,減少了50萬人。
此外,台大小兒科每5年進行一次血清流行病學調查顯示,我國18歲以下兒童的帶原率急速下降,到2004年已經降到0.6%以下;兒童肝癌的發生率也減少了75%以上;預計2004到2014年,新生代台灣人慢性B肝患者的比例會減少85%。
「預期1984年以後出生的下一代,B肝帶原率會低於0.1%,台灣將逐漸擺脫B型肝炎的陰影,」陳定信說。
台灣的經驗,成為全球B肝防治的典範。根據聯合國2002年統計,目前已有128個國家起而效尤,也開始全面、大規模地施打B肝疫苗。
「但他們很難像台灣做得這麼徹底,」陳定信表示,台灣因具備了幅員小、政府重視(當年列為8大重點科技)、公共衛生系統健全等天時、地利、人和條件,才能有這麼完美的演出。
仍是「國病」
雖然台灣在B型肝炎防治上打了勝仗,但與「國病」的對抗尚未終結。截至目前,肝病仍居國人10大死因中的要位。
由於B肝病毒HBV十分頑強,一旦感染,治療方面的進展有限。目前雖然已開發出多種藥物,例如干擾素α及各種核r酸類似物,但前者副作用多,後者易有抗藥性,治療效果不佳。
「台灣肝癌患者的平均發病年齡是54歲,但通常在幼年時期就已經感染B肝,」如何從廣大帶原者中找出這6成罹患肝癌的高危險群,是醫界目前面臨的問題。
從搖滾歌手薛岳、ICRT電台DJ大衛王,到知名大廚傅培梅,多在人生的顛峰時期因罹患肝癌不幸過世;而同是B肝帶原的前陸委會主委蘇起、立委高金素梅,卻幸運地在發現肝癌後,切除腫瘤、慢慢復原。
同樣是B肝帶原者,為何有不同的命運?
陳定信指出,研究已知,血中病毒濃度較高者(10,000HBV/每毫升以上),發生肝癌的比例較高。
除了病毒量外,宿主的基因體也是關鍵因素。「病毒與宿主之間基因體的互動因人而異,目前僅得知肝細胞被病毒破壞較嚴重的,發生肝癌比例較高。至於為何有些人破壞較嚴重?有些人卻可以終身帶原不發病?仍是待解之謎。」
目標──第二號殺手
台灣慢性肝炎、肝硬化和肝癌的病人,80%以上是由B型肝炎引起,其餘約15%則是C肝引起,還有一部分病人是B肝再加上C肝。
在B肝防治已達到目標後,第二號殺手──C型肝炎也日益引起重視。台灣目前約有40到50萬名C肝帶原者。
C肝病毒由於「善變」,疫苗開發困難,只能從切斷感染途徑下手。所幸,C肝病毒傳染力沒有B肝來得高,主要的傳染途徑是透過打針、輸血等直接方式,因此很容易阻斷。
陳定信與財團法人「行政院生物技術開發中心」協力開發出本土的C型篩檢試劑,從1992年開始,在全國各捐血中心抽血時,順帶為捐血人進行C肝病毒篩檢。以輸過血者15∼20%的感染率來推估,每年因此有效減少5,000人因輸血而感染C型肝炎。
此外,C肝治療效果較佳,6種基因型中,有4種可以使用干擾素,加上雷巴威靈(抗生素藥物)治療,治癒率高達9成。1991年,台大醫院首先開發出此種合併療法,現已成為世界各國C肝治療的標準模式。
打造肝病研究重鎮
從1984年開始,台灣首批施打B肝疫苗的孩子,今天已經23歲了。現在他們身上已測不到抗體,因此有人擔憂:疫苗的保護力是否仍持續存在?
「我們也在密切注意中,」陳定信指出,測不到抗體不代表沒有抵抗力,從結果來推斷比較準確,而目前衛生署的監測系統並沒有發現肝炎發生率有增加的現象。
在對抗B型肝炎的戰役中,陳定信寫下了輝煌的戰績。只是,這場戰爭仍未結束,面對狡猾多變的病毒、機轉未明的致病原因,他仍要繼續奮戰。
「為何年紀越小感染B肝,成為慢性感染者的機會越大?C肝又為何相反?慢性感染為什麼會引發纖維化及肝硬化?為何肝硬化又容易轉為肝癌?肝癌治療後的再發率為何居高不下?」待解之謎仍不少。
「除了過去蛋白質、病毒抗原及抗體的基礎外,現在加上基因組成來看待這個問題,」陳定信表示,未來希望能進一步瞭解、阻斷疾病的過程。他堅信,在自己有生之年,可以親眼見到成果。
半生奉獻給B型肝炎防治的陳定信彷彿一棵生於斯、長於斯的大樹,未來他還要在肝炎研究領域中,繼續帶領、庇蔭著學生,守護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子民。
學歷 台大醫學院醫科
現任 台大肝炎研究中心教授
學術榮譽
行政院傑出科學技術人才獎(1984)
中研院第19屆院士(1992)
美國國家科學院海外院士(2005)
世界醫學會世界關懷醫師(2005)
發展中世界科學院第里雅斯特
科學獎(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