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全心教養崴崴,何善欣曾辭去工作,專心做個全職媽媽。如今她已走出「不稱職媽媽」的陰霾,投身過動兒協會,幫助更多同樣遭遇的家庭。(張良綱)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是首「老掉牙」的兒歌,但在現今社會孩子越生越少的情況下,孩子確實個個都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懷中瑰寶。然而,在特殊兒童教育體制不全、社會資源不足的情況下,許多人要做一個好媽媽,卻比別人辛苦。

這是何善欣自己設計的行為評量表,只要崴崴三思而後行、耳聰目明……,媽媽就加分鼓勵他。(張良綱)
《成長戰爭》、《我的女兒予力》、《不聽話的孩子?》等書,是幾位特殊孩子的母親,為孩子與社會對抗的「副產品」。
覺得「好孤單」、「一個人面對全世界而解釋不清楚」的感受,讓家有資優兒的李雅卿決定:「認真地說一次」這段帶著孩子與世界作戰的艱苦歲月,藉以告別過去,並協助有同樣需求的孩子和父母。
《我的女兒予力》,是晁成婷七年多來為唐氏症女兒寫下的成長記錄。「我要在予力每個階段,瞭解她的問題、尋找原因,並依此考慮她下個階段的需求。」就這樣生活中的歡笑、淚水,夫妻間的爭執、扶持,予力的心事、挫折、成長……點點滴滴都化成文字。
「在確定崴崴是過動兒之前,先生和所有人一樣,也曾經質疑我育兒的能力,認為是我不會帶孩子,才把孩子教成這樣,」何善欣回憶她在美國買到一個過動兒母親寫的《不聽話的孩子?》時,「一口氣讀完,數度淚眼模糊、不能自已。」
何善欣當初翻譯這本書的動機,只是想要給老公看,證明自己不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後來她決定將譯作出版,讓更多人瞭解過動兒。「太多的眼淚,太多的傷害之後,我肯定『知識就是力量』,」她說。
不一樣的媽媽書
今年母親節前後,李雅卿的《成長戰爭》、晁成婷的《我的女兒予力》,不約而同地問世。何善欣的譯作──《不聽話的孩子?》也在去年五月出版。
坊間的「媽媽書」或「爸爸書」不少,不同的是,這幾本書的內容不是什麼育兒秘笈或教子良方,而是幾位母親為了孩子,挺身與主流社會、傳統價值衝撞的真實記錄,或在求助無門下,尋求國外資訊協助的譯作。
李雅卿、晁成婷、何善欣都不是專事寫作的名作家,之所以與出版結緣,大多因為孩子的緣故,她們分別是資優兒、唐氏兒、過動兒的媽媽。

面對智商一八○的宗漢,李雅卿經常抓不到他「飛翔的高度」,只有全力支持他。(張良綱)
傳統觀念裡,生兒育女是母親的「天職」,多數的母親都克盡己職,努力做好相夫教子的工作;即使婦女逐漸走出家門,但身為職業婦女,也儘可能做到家庭事業兼顧。為母則強
「如果生養了一個和主流價值相合的孩子,也許我可以和許多婦女一樣,兼顧工作和家庭。可是我的孩子不是,他一入學就和整個主流價值衝撞,他拿整個生命去撞,做媽媽的除了回來陪他外,別無選擇。」《成長戰爭》
宗漢是個智商一八○的資優兒,學校教育無法滿足他認知上的需求,上課只是讓他覺得「無聊」;天天為了忘記帶手帕、衛生紙、掉東西挨老師打;同儕間的妒忌,更讓敏感的他傷心。一位同在資優班的同學由於父親經常拿他與宗漢比較,因此嫉妒地對宗漢說:「你為什麼不死掉?如果你死了,我就是最好的了。」
無聊、恐懼、傷心讓宗漢從小學一年級起就開始害怕上學,終於在升三年級開學前「上學恐懼症」一發不可收拾。宗漢整天憂心忡忡、咬指甲、做惡夢,每天早上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上學。
為了孩子的休學問題,李雅卿經歷了一段夫妻失和、公婆不諒解的孤單歲月。「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長大的?為什麼只有我們家的小孩不能去上學?」宗漢的父親唐光華指出,做父親的總是期待孩子面對困難的環境時要強一點。「道理上我知道要尊重孩子,但在實際上,傳統的觀念仍存在,」他說。
為此,夫妻天天爭吵、相看兩厭,「最麻煩的是,因為結果很難預見,因此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回首那段艱難的歲月,唐光華無限感慨。
在當時無法取得宗漢接納與親近的唐光華,與兒子的緊張關係幾乎已到「兵戎互見」的地步。充滿挫折與無力感的他毅然決定「撤退」,用「以身作則」的方式來影響兒子──出國進修。

「教育辦不好,卻要強迫每個學生來上學,這是不公義的。」種籽學苑的短劇中,宗浩成了小學生的代言人。(張良綱)
為了避免爺爺奶奶的「關心」造成三代間的困擾與壓力,李雅卿更大膽地將原本兩家互通的通道暫時封閉。此舉引起家人的不諒解,甚至被冠上「不孝」的罪名,但李雅卿相信,只要還給公婆一對活潑可愛的孫子,一切誤會都能化解。果然,兩年多以後,一切都隨著孩子擺脫夢魘而雨過天青。能屈能伸
崴崴是罹患「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候群」的孩子。他從小就衝動、注意力不集中、調皮難管教。整天爬上爬下、跌跌撞撞,大小傷痕不斷。
由於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是一種「隱藏性疾症」,外表沒有任何病徵,不容易察覺,再加上國內有關過動兒的資訊不足,因此,一般人總是誤解他們是「缺乏管教」的「壞小孩」。
為了崴崴,何善欣辭去紡拓會的市場推廣工作,在家全心教養他,但崴崴依然一天到晚闖禍,導致公婆指責何善欣:「把長孫教成這麼壞,簡直罪大惡極!」。不明就裡的公婆甚至慫恿先生:「這樣的老婆休了算了!」在當時,何善欣粗枝大葉的老公郭炳德對太太受到的責難並不以為意,總認為孩子大了就懂事了。
「我坐在車上不斷掉眼淚,悔恨過去,擔心未來。我心疼孩子無辜挨了那麼多打;心疼自己走了那麼多冤枉路、背了那麼多黑鍋,一旁開車的老公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何善欣回憶五年前台大醫生診斷出崴崴是過動兒那天的情境。
郭炳德承認:「當初我對過動兒一點概念都沒有,根本不清楚它對孩子會有多大的影響。」
笑中藏淚水
父母難為,殘障兒童的父母更加難為。「我有千百個委屈,在肚子裡轉了千百個彎,最後才能讓別人看到一點點,」晁成婷搖頭感嘆。
由於先天染色體異常,唐氏症兒有智能不足、肌肉張力較低、器官病變及慢性疾病等問題。予力從小就多病,平均一個月就要生場病,就連感冒也常需要住院。此外,早期療育對智能障礙兒童相當重要,唐氏症兒也一樣,但因通報系統不健全,讓家有唐氏症兒的家庭,可能求助無門;而家長組成的「中華民國唐氏症關愛者協會」有心幫助有同樣困難的家庭,卻又得不到各大醫院的協助,只能在茫茫人海中苦尋協助對象。

在父母關愛中成長的予力,活潑、快樂,也給唐氏兒家庭帶來信心。(張良綱)
從予力嬰兒時期,張良綱、晁成婷夫婦就奔波在各大機構、醫療院所。金錢、時間、心力上的付出,難以估計。其中還不乏上當受騙的經驗。「我們並不是『知而後行』的家長,而是且走且問,才得以摸索出方向,」晁成婷說。知子莫若母
或許是母親與孩子朝夕相處,父親忙於工作與孩子相處較少;或許是男、女特質的差異,母親常是第一個發現孩子問題、最能瞭解孩子需求的人。
李雅卿在孩子需要時,毅然辭去報社採訪組副主任的職務,回家當個全職媽媽。
小學三年級宗漢休學後,像「縮頭烏龜」一樣,終日在家與電腦、書籍為伍。所幸遇到台北師院輔導系講師楊文貴、台大數學系教授朱建正、毛毛蟲兒童哲學教室老師陳鴻銘等幾位「貴人」,幫他重建自我,指引方向。
此後宗漢開始有計畫的「自學」,一方面在學校掛名,一方面在體制外學習,只是偶爾回學校參加考試,直到國中畢業。雖然宗漢具有高中的保送資格,但他不要文憑、放棄升學,一心投入自己熱愛的電腦世界。
繼老大宗漢之後,老二宗浩也因恐懼體罰而成了「拒絕上學」的孩子。李雅卿對現有體制教育徹底失望,但為了讓老二有同伴,學習融入團體生活,並協助其他適應體制教育困難的孩子,法律研究所畢業的李雅卿乾脆自己興學。
三年前,在幾個理念相同的家庭共同努力下,克服諸多困難後取得校地,創辦了「種籽學苑」。
位於烏來娃娃谷的種籽學苑目前共有五十四個學生、八名老師,實踐著不打、不罵、自主學習的教育理念。
晁成婷和何善欣則分別在體制內為孩子爭取應有的尊重和權益。
「三歲前學一年,三歲後學十年。」晁成婷指出,對於有智能障礙的孩子來說,早期療育尤其重要。然而,過去政府在這方面並沒有絲毫的協助。

媽媽生氣了,予力有樣學樣,孩子的模仿力特強,大人可得隨時注意自己樹立的「典範」。(張良綱)
經過許多身心障礙兒童家長多年的努力爭取,終於在今年四月通過特殊教育法修正案,將身心障礙兒童的義務教育向下延伸至三歲。雖然這項規定將逐步在六年內才會付諸施行,屆時可能遭遇許多困難阻礙,但晁成婷認為此法通過意義重大,「至少肯定了身心障礙兒童學前教育的重要性!」她說。零拒絕的迷思
矛盾的是,現有教育體制無法滿足特別資優孩子的需求,但又設有「強迫入學條例」限制孩子自學的可能。
同樣地,現有的教育體制也無法對有學習障礙或中、重度智能障礙的孩子做到「因材施教」,只好發給「教育代金」,讓家長在家自行教育孩子。
「資優的孩子有能力找尋自己的興趣和方向,但智能障礙的孩子,自學等於放棄,」晁成婷指出,啟智教育需要的專業背景、教材、設備都不是家長個人能夠提供的。
今年四月,特殊教育法修正案三讀通過,明訂學校不得拒絕智障孩子入學。「學校雖然不能拒絕孩子,卻可以變相的不教育孩子,」晁成婷指出,現階段特殊教育仍舊充滿問題與迷思。
為了予力上小學,晁成婷四處打聽設有啟智班的學校,甚至到每個考慮就讀的學校實地勘察,但予力的求學之路依然多舛。高高興興進小學就讀的予力,開學才十幾天就開始畏懼上學。教了二十幾年啟智班的老師,不僅沒有實施個別教學計畫,也拒絕教孩子生活自理,要求家長前一天晚上就要讓孩子上完廁所,因為:「老師不是來替學生擦屁股的!」老師甚至當著孩子的面說:「蒙古症的孩子很固執,予力就很固執!」「笨孩子才來讀啟智班」。

畢業了,予力看來自信滿滿,爸媽卻不禁擔心,前面又是一個新階段的挑戰。(張良綱)
「每天早上予力醒來第一句話就問爸爸:『今天放假對不對?』」終於,予力在恐懼老師的強大壓力下,在學校演出了一場「失蹤記」。晁成婷指出,予力「遇人不淑」,碰到不適合的老師,幾度與校方溝通,校方都「礙於規定」,不准許予力轉班,又不能休學。最後只好向學校「請長假」了。闖禍的壞份子
外表看不出缺陷的過動兒,也是難以適應學校體制的孩子。
智力沒有障礙的過動兒,一般被編入普通班上課。過動兒過動、衝動、注意力不足,要他乖乖在教室裡靜坐四、五十分鐘專心聽完一節課,都是「強人所難」的事。因此,常被老師視為愛搗蛋、闖禍的「壞份子」。
「過動兒被綁在椅子上上課、口貼膠布、罰站、體罰成傷、被迫轉學的例子,不勝枚舉,」何善欣指出,自己就曾在天黑、學校放學後,到學校去接兒子回家。「當時老師已逕自回家,學校空無一人,兒子仍在教室裡發著抖、半蹲著,」何善欣不平地指出,第二天老師的答覆竟是:「自己沒有做好家庭教育,還找藉口,說是什麼過動兒!」
成立一年多的過動兒協會,經常接獲過動兒在學校受虐的求助個案。何善欣指出,協會在出面處理這些個案時都非常低調、謹慎,一來怕孩子在學校被貼標籤,妨礙他日後的求學之路;二來避免協會給人「專門找碴」的印象。
何善欣進一步透過舉辦「公聽會」、與教育當局溝通,希望能在部份學校設立「過動兒資源班」。她建議,讓適應不良的過動兒先在資源班上課,等到適應情況好轉時,再由特教老師陪同到普通班上課,直到適應為止。她認為,這是現階段既能減輕老師負擔,又能照顧過動兒特殊需求的可行辦法。不能背叛孩子
事實上,面對單一的價值觀,再有智慧的媽媽也不免惶惑,也有過妥協。再加上,我們的社會很少教父母要如何接納不一樣的孩子,又缺乏協助的資源與管道,不明就裡的父母們常因感到害怕、手足無措,而致有時「背叛孩子」。
何善欣曾經為了杜悠悠之口,在崴崴「行為不當」時,在人前打他,以盡自己「管教」之責。「後來我警覺,孩子先天的缺陷,使他控制不住,在眾人面前打孩子,不但於事無補,還會把他的自尊心打掉,產生心理問題。」何善欣指出,現在她不再為了別人的眼光,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宗漢抗拒上學時,我也曾經對他說:『我們一起試試看吧!』」李雅卿表示,自己一開始也想妥協,勉強宗漢回學校上課,因為實在害怕:我的孩子跟人家不一樣怎麼辦?
「那時孩子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你騙人!』」李雅卿心痛地陳述,不斷試著要求孩子回學校,讓自己多年來灌輸孩子要「愛自己」、「尊重別人」等等道理,一夕間全部瓦解。
而背叛孩子的結果,讓李雅卿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花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從恐懼暴力、體罰中救回來,」李雅卿說。
不幸中的大幸
所幸予力、宗漢、崴崴,都有一個堅強、不向現行社會架構低頭的媽媽。
「我的孩子幸運的是,他的媽媽有能力帶他走不一樣的路,」李雅卿說:「我只是要孩子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人願意不棄不離地關心他,接受他的速度和腳步,並在需要時伸手幫忙,如此而已。」
「究竟是什麼因緣,予力是唐氏兒?又是什麼因緣,予力是我的女兒?」晁成婷認為,「一定有個答案,只是我還沒有理解而已!」
「我不喜歡人家說我們『偉大』,我們是沒有選擇、不得不這麼做,」身為予力的爸爸,張良綱說:「我只是覺得不能背叛我的孩子!」以子為師
「孩子為我打開了另一扇窗,」何善欣指出,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會投身殘障互助團體,為弱勢的過動兒爭取權益。現在她之所以能夠無後顧之憂,將全部的心力放在孩子身上,甚至組織家長協會,幫助其他過動兒家庭,全賴先生讓家裡經濟無虞。
當年那個流淚的母親,如今不僅擦乾眼淚,還在一年前創辦了「中華民國過動兒協會」。對於妻子投身過動兒協會,郭炳德全力支持,「別讓同樣遭遇的家庭,一再陷在這個爛泥巴裡面,」郭炳德說,基於這個理念,除了經濟上全力支持外,他也願意分擔更多的家務,「孩子的操練,使我由大男人變成了新好男人,」他笑說。
過去外號「小辣椒」的晁成婷,有了予力之後,則一改過去憤世嫉俗的個性。「予力帶給我很不一樣的反省,在她身上我看到她許多力有未逮的地方,我才體認到,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天經地義的,」她說:「人的心要柔軟,才有彈性,才能包容。」
晁成婷是「中華民國唐氏症關愛者協會」的常務理事,從事攝影工作的張良綱,無論對內、對外都能夫妻同工,最近他們才辦過「我們都是一家人」巡迴攝影展,引起不少人對唐氏症的關心。
至於許多人羨慕、「天才兒童」的母親李雅卿呢?
「午夜夢迴,我常感謝上蒼給了我這兩個孩子,他們幫助我對生命有更多的反省和覺知,有了他們,我才知道什麼叫『愛』……」《成長戰爭》
孩子的未來在哪裡?
宗漢現在十六歲,自己擁有一家電腦公司;宗浩也從種籽學苑畢業,進入國中就讀。崴崴剛升小學五年級,成績優異,上學期還獲選為模範生。「請長假」的予力也復學了,所幸,該校做了一些調整,她將有一個新的老師。
成長的過程中,他們也許不能一直「一帆風順」,未來還有許許多多的困難待克服,但正如何善欣所言:「只要我和孩子是好朋友,只要他喜歡這個家,只要家庭支持他,他會是個快樂的孩子!」
只是,母親雖然盡全力為孩子撐起一片天空,但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更何況,人是社會性的動物,孩子遲早要與社會互動。
有人問:「予力的未來在哪裡?」晁成婷語重心長地回答:「社會的未來在哪裡,予力的未來就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