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ARS疫情一波接著一波在國內爆散開時,一張張遮掩在口罩之後的面容也日益緊鎖了起來。疫情消退後,人們開始恢復正常生活,然而不論是一線的醫護人員、病患或家屬,卻紛紛呈現調適不良、陰影未退的心理疾病。在這樣心靈不平靜的後SARS時代,「藝術治療」帶著人們撥開層層遮蔽的心靈通道,找到內在不安的靈魂,讓它得到安慰與治療。
「此刻,我把繪畫當成一條救贖之道、一段自我的療程,藉著塗抹的過程,畫出真實或想像的心裡傷痕,所有壓抑也靠著畫筆宣洩出來。我藉由繪畫來延續隨時會斷裂的生命與靈魂、來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患有憂鬱症的畫家盛正德,以文字、繪畫記錄自己接受藝術治療的過程。
說起藝術,常常已經夠讓人不知所云了,當藝術再加上治療,更是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藝術可以是一帖治療心靈憂鬱的藥方,在病人與治療師之間搭起一座美麗的虹橋。
無聲的心靈私語
何謂藝術治療?根據美國藝術治療協會(AATA)的定義:所謂藝術治療,是指透過音樂、舞蹈、繪畫、戲劇等型式,運用在心理治療的工具或媒介。它允許人們透過口語、非口語的表達及藝術創作經驗,去探索個人的問題及潛能,以協助人們達到身心平衡。
乍聽之下,似乎很玄,其實藝術治療就是心理治療的一種形式,可以依對象的精神狀況來分為一般人與精神患者,依年齡層區分為兒童、青少年、成人、老人;依疾病的種類或對象所屬機構分為早期療育、安寧療育、行為矯正、煙毒勒戒等。只是傳統的心理治療侷限於語言文字,而藝術治療則透過彩筆、肢體、音樂為媒介,讓病人與治療師有一種「非語言」的表達與溝通機會;也由於它不限於語言表達,「基本上要比一般心理治療來得更有潛能,」國內首位自美國取得藝術治療師資格的台北市立師範學院視覺藝術研究所教授陸雅青表示。
因此,針對精神病、性侵害、受虐兒,或是語言表達能力有限的小孩,運用心象、直覺思考的藝術治療,往往能降低當事人的防衛機制,建立治療師與當事人良好的關係,進而透露內心底層的故事,甚或潛意識。
一位疑似受虐而再三逃家的孩子,在又一次逃家後被抓了回來,孩子顯現出高度的恐懼與焦慮,不敢訴說他的遭遇。在頭幾次的藝術治療中,這個孩子的作品都是些寶劍、盾牌等僵硬、具攻擊性的物品。有一次,當陸雅青給孩子一個空瓶與黏土時,孩子在瓶子上捏了一個像奶瓶一樣的奶嘴,隨即臉上一沈,拒絕再捏。這時陸雅青知道孩子的感覺放鬆了,不再緊閉,正是需要進一步溝通的時機,於是立刻與社工人員給孩子擁抱與安撫,孩子終於揭露了父親平日對他的虐待。

「就像穿山甲一般,蜷縮在自我打造的一個自以為可以保護自己的硬殼內,躲避成了一種維生的必需。」──盛正德
成於內而形於外
今天,每一位藝術治療師面對個案時,第一個面臨的挑戰是,如何說服人們:創作原本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本事。中國老祖宗早就說了:「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藝術,原本是人們抒發性靈與情緒最直接的方式。你看,每一個孩子拿起筆來,就能自由自在的塗鴉,只是在專業分工的現代社會中,藝術成了藝術家專屬的神聖殿堂,總是讓一般人望而卻步。
一九三○、四○年代,西方兩位心理學大師佛洛依德與容格皆已提出:藝術創作與心理健康息息相關。也就在四○年代,美國與英國開始有畫家、舞蹈家進入精神病院當義工,教導精神病患藝術創作,讓病患的病情有了相當的突破與進展,「藝術治療」這一個新名詞於焉誕生。經過這四、五十年來的運用,如今藝術治療不只被運用在精神病患的治療,在醫院、法院、癌症中心、特教中心、酒毒勒戒所、監獄、生命線,乃至於養老院、各級學校,都已經普遍把藝術治療納入正常編制內了。
國內最早將藝術治療納入醫療體系的是台北榮民總醫院精神科,一九八一年,由職能治療師呂淑貞結合舞蹈家李宗芹引入舞蹈治療。繪畫治療也在一九八九年陸雅青獲得美國藝術治療師資格回國後,陸續有更多專業者投入,而綻開出一片彩色的花園。
不過,國內醫學中心對藝術治療的採用,一般還侷限在精神科或臨終病房的治療上,藝術治療並未成為一門獨立的診療方式。「目前藝術治療這個名詞,不僅定位不清,還經常被濫用,」陸雅青指出。
在台灣,精神科醫生、護士、社工人員與職能治療師,都有法律認可的執照制度,只有心理師的認證一直到去年底才通過。目前藝術治療師也可以參加心理師檢定考試,然而考試內容僅限於心理而不包含藝術的領域,並不完全適用於藝術治療師。陸雅青認為,一位合格的藝術治療師,除了「不得不」擁有心理師執照,還應該接受藝術治療的專業訓練,起碼具有七百小時的實習經驗才足以勝任。

「身體是浮在半空中的,或者也可以說是處在一個無法到底的深淵之中,一直往下沈淪,見不到盡頭。」──盛正德
畫畫的時候不痛了
藝術治療的領域主要分為兩大學派,一派認為「藝術的過程就是治療」。經由科學證明,當一個人專注於繪畫、音樂或舞蹈時,不僅肌肉變得放鬆,呼吸變得深長,包括腦波、荷爾蒙、血糖、血壓也都跟著改變。在心理上,也會跳脫困擾、超越時空限制,享受一種無拘無束的內在自由,因而達到一種身心的統合與昇華,忘了身體的病痛。
畢業於義大利國立米蘭藝術學院的郭育誠與莫淑蘭夫妻,回國後一直在台大、榮總、三總等醫院擔任美術治療師。在他們的經驗中,就有許許多多令人動容的故事。
他們倆記得第一次看到年近六十的蘇婆婆時,老人家因為肝癌全身發癢、抓得到處是傷,同時因為自覺生病無用,自尊心喪失而十分沮喪。
在閒聊中,郭育誠夫婦得知蘇婆婆原本是一個掃馬路的清潔工,並探問她想不想畫圖?蘇婆婆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掃路工,哪裡懂得畫畫。郭育誠便告訴她:「婆婆,其實妳平常拿掃把掃地也是一種美化大地的創作啊!」於是蘇婆婆在郭育誠夫妻的問答中,回憶起打掃台北縣金山一帶美麗的青草,並拿起了綠色的筆,開始把「癢」畫在紙上。
結果蘇婆婆一畫不可收拾,又快又用力地在圖畫紙上恣意塗鴉,一口氣畫了三張。接著郭育誠給她一枝具清涼感的藍色原子筆,讓她在紙上畫出緩和性的圓圈圈,猶如海風吹動著青草。蘇婆婆又在紙上專注地畫滿密密麻麻的圓,筆調由原本的急促越畫越放鬆。事後蘇婆婆才發現,在這十幾二十分鐘當中,她竟然完全忘了那不能忍受的癢,而婆婆的主治醫生看到這些圖之後,馬上瞭解那種癢到底有多癢。
在這看起來像是隨手塗鴉的過程中,「隱含了美好經驗、生命回顧、自我肯定、創造力表達、注意力移轉等課題,」莫淑蘭解釋。

台大醫院緩和醫療病房、台北榮總醫院大德病房美術療育師郭育誠(上)與莫淑蘭(下)夫妻,讓癌末病人在色彩塗抹中,完成生命的回顧,走的無憾。(郭育誠、莫淑蘭提供)
看圖說故事?
另外一派的學者則認為,藝術治療是經由藝術而作的心理治療。在這學派中,藝術創作的過程只是治療的一部份,更重要的在於對作品的解讀與探討,由作品中的象徵符號來察覺病人的心理。
對於舞蹈治療師而言,同樣的動作,有的人作起來像個機器人、肌肉張力大,表示可能有暴力傾向;有的人輕飄飄的不帶一點重量,都反映著他目前的精神心理狀態。而繪畫治療師從線條的結構、筆觸的質感、圖案的空間布置,也都可以聆聽到來自一個人心中無聲的話語。
因此,一位藝術治療師,不論是面對病人的臨床心理學,或是面對一般人的諮商心理學領域,他們必須同時具有藝術與心理兩個領域的背景,如此才能運用心理治療的基礎訓練,察覺、評估病人每一個時候的狀況,依此提供適當的媒材,並設計題目與活動,同時懂得什麼時候只需聆聽與支持,什麼時候該深入,什麼時候該喊停。
「例如流質性的繪畫顏料,具有積極性、宣洩性的能量,而剪、割、刮畫的背後也都有特殊的目的,」陸雅青舉例,當你給個案一塊黏土,他是去摔它?去刺它?還是去捏它?力道如何?都是治療師評估當事人當下狀況,改變治療方式的重要線索。與美術班不同的是,「美術老師或許能掌握素材與設計課程,但是過程中的評估,卻需要具有藝術治療專業知識者才能勝任,」陸雅青指出。
畢業於日本國立教育大學音樂研究所的音樂治療師徐麗麗,原本學的是音樂教育,然而當音樂成為她與病人之間的媒介,使用的音樂就必須以病人能接受為主。在她的口袋裡,時時裝滿許多錄音帶,從古典音樂、心靈音樂、國語老歌、日本流行歌曲、台灣民謠、歌仔戲,一應俱全。
一首國語老歌「不了情」最是能勾起中老年人回顧生命,說出深藏的遺憾。一位歐巴桑在醫院裡總是不時嘆氣,經常勸人「為人兒女要孝順」,於是徐麗麗便給她許多與親情有關的音樂。在聽到「不了情」的時候,她先是跟著哼唱,然後流下眼淚,終於說出心中的遺憾。原來這位歐巴桑年輕的時候不顧家人反對,與先生私奔,從此與她的家人斷絕聯絡,在為人母、為人祖母之後,她對母親的愧疚日益加深。得知病人的遺憾,徐麗麗讓她在音樂冥想中與已過世的母親對話,這位歐巴桑好像回到少女時代,也感覺到母親早已經原諒她了。

穿過層層的意識,進入心靈的核心。藉著夢境的扣問,盛正德進入潛意識裡黯然深沈的心靈世界。
一刀兩刃
「藝術治療是一把兩刃刀,放鬆之際也可能變成一種刺激;刀下得深淺,要下在哪裡,都要小心,」曾在台大醫院擔任音樂治療師的徐麗麗指出。尤其對癌末病人而言,在他們生命的最終,即使能找出他的心結,但病人能不能承受,都是治療師需要評估的。
而在創作之後,如何來解讀,更考驗著一位藝術治療師的成熟與否,這也是一般人對藝術治療最大的誤解與期待。
「一般人總是畫了一張圖,就急著要治療師解說一番,猶如算命一般,但真正專業藝術治療師絕不會賣弄自己『讀畫』的能力,相反地,他們更懂得冷靜的等待,等待個案醞釀面對自己的勇氣,等待一個脆弱的心靈逐漸成熟,」擔任清華大學學生輔導中心藝術治療諮商老師的呂素珍為文表示。面對病人的作品,講不講,什麼時候講,也是一種哲學。治療師必須尊重病人,因為在自己、對方或是兩人間尚未準備好之前,就急著掀開那潘朵拉的盒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千萬不要一次訂終生,一次就下猛藥。有時候,藝術治療是必須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陸雅青表示。

繪畫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事。罹患肝癌末期的蘇婆婆,以強烈的塗抹和無數的圈圈來表達身體的搔癢,同時回顧了生命美好的片段。(郭育誠、莫淑蘭提供)
由一根手指頭開始
「千萬別把藝術治療當成特效藥,」行政院衛生署八里療養院職能治療室主任,大量將舞蹈治療用於復健的呂淑貞指出。在她所面對的精神病患者,有的人活動空間退縮到自己的手臂範圍內,身體僵硬得不得了。有的人無法與人有眼神的接觸。「因此,暖身特別重要,」呂淑貞表示。在她的舞蹈教室裡,說是舞蹈,往往卻是從一根根手指頭開始動起來,然後讓病人在音樂節奏中熟悉環境,再探及心理的喜怒哀樂。
對於精神病患而言,由於服藥的關係,大多會有口慾上的增求,舞蹈治療是讓身體能量得到適量抒發的良方。而一些輕躁症患者在發病的時候,會過度亢奮,還有病人在發病時,一口氣簽約買了十幾棟房子,這都需要一些能量的疏導。

繪畫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事。罹患肝癌末期的蘇婆婆,以強烈的塗抹和無數的圈圈來表達身體的搔癢,同時回顧了生命美好的片段。(郭育誠、莫淑蘭提供)
舞蹈教室的鏡子
然而,單單是一個走、跑、跳,或拍打鈴鼓的動作,就會將病人的潛在能量激發出來,力量大得讓手執鈴鼓的人都站不住。這樣宣洩性的舞蹈,得確定病人在課程結束前不再激躁不安,否則,就必須把病人再留置久一點,直到情緒平復。「要不然病人可能會在回到病房後傷害自己的,」呂淑貞表示。
「我認為藝術治療的重點,不在於治療師發現了什麼,而在於當事人發現了什麼?」郭育誠表示。藝術治療的效能,其實常常是在於讓病人透過藝術創作,而清楚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瞭解痛苦的真相來源,而得到釋放。
在一次舞蹈治療中,呂淑貞讓病人與汽球共舞。一位青少年帶著怨恨的眼神對氣球用力擊打、擠捏。孩子說那是他的媽媽,他恨媽媽。呂淑貞並不駁斥他,反而讓他繼續擠捏,然而,就在汽球快要擠破的一剎那,孩子鬆手了,他終於清楚藏在自己內心底層的是愛不是恨,他其實並不是恨媽媽,而是希望改嫁的媽媽多愛他一些。於是在他下回自療養院回家時,他不再對媽媽暴力相向,反而帶回了一件自己的雕刻作品送給媽媽,讓兩人的心又連接了起來。
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年上班族,在坊間心靈成長的課程中,當藝術治療師請他們想像自己就像精子般,在生命之河裡泅泳、爬行的樣子,大家一起在地板上爬著、蠕動一段時間後,這位中年人靜靜地蜷臥一旁再也動彈不得。在事後的分享中,他表示,在爬行中,他好像回到了嬰兒時期,躺在媽媽的子宮裡,一種無比的舒適與安全讓他再也不想動,他發現自己「好累,好累。」
身為長子的他,從小承擔著家中一切重責,一方面他十分在乎長輩親戚對他的肯定,一方面卻認為父母偏愛弟妹,也羨慕弟妹可以不負責任。那幾分鐘的蜷臥,他感覺比睡了一整天還要舒服,也聽到了自己身心的吶喊與呼救。

繪畫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事。罹患肝癌末期的蘇婆婆,以強烈的塗抹和無數的圈圈來表達身體的搔癢,同時回顧了生命美好的片段。(郭育誠、莫淑蘭提供)
全人的照顧
在臨床醫療體系中,藝術治療師必須搭配醫生、護理人員、職能治療師、社工等組成醫療團隊,每個成員的定位與工作範圍都很清楚。藝術治療師並非單打獨鬥,如此才能從過去針對「疾病」的醫治,轉為對「生命」的全人照顧。
在已經放棄積極性治療的安寧病房,病人面臨生命最後的考驗,在痛苦、憤怒、無奈、無助中掙扎,「對臨終病人而言,唯有放下,才能讓他們走的無憾,」徐麗麗表示。根據台大緩和醫療病房在民國八十七年的統計,癌末病人對音樂治療的接受度高達百分之八十六•六,可以知道人性化的藝術治療的效益頗高。
有一位重聽的癌末病人,平日醫護人員一進門,就可以聽到他在大聲嚷嚷,音樂治療師徐麗麗讓他貼近喇叭,藉著音波震動的共鳴,感受音樂的節拍。結果這位老先生不但開始迷上了「聽」音樂,在臨終前他寫了一段短文:「音樂,把我的心門打開,帶入另一個世界,忘了病痛,忘了過去的痛苦,想起了奮鬥的精神,走入了另一個境界。」音樂對靈性的提升可見一斑。
實際上,徐麗麗會由音樂教育走入音樂治療,來自於親身的體驗。出身醫生世家的徐麗麗,媽媽在日本中風住院後,精神顯得低落,主治大夫在與家屬談話中,拋下一句話:「給她一些音樂吧!」因此學音樂的徐麗麗便開始尋找讓媽媽「有感覺」的音樂。為了復健,她也經常帶著媽媽去逛百貨公司,每回遇到電扶梯,看著急速上昇的階梯,媽媽總踏不出步伐。然而只要在上電梯之前,她們一同唱起日本童謠,或唱著兒歌「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媽媽就自然而順利的登上了電梯。音樂的動力,遠超過人們的想像。對於因SARS疫情依舊迺惶不安的人們,聲音婉轉的徐麗麗不禁要說:「就把自己交給音樂,大膽地與它相處吧!」
在醫療體系裡,藝術治療可以說是一種最怡人、最美麗的藥方。當病人拿起彩筆、舞動肢體,沈浸在音樂旋律中,藝術治療宛如一道彩虹,在病人如墜落深淵的心靈與治療師之間,搭起了一座最美麗的虹橋。

台大醫院緩和醫療病房、台北榮總醫院大德病房美術療育師郭育誠(上)與莫淑蘭(下)夫妻,讓癌末病人在色彩塗抹中,完成生命的回顧,走的無憾。(郭育誠、莫淑蘭提供)

「我害怕流浪不歸,我害怕捨棄,我更害怕精神上的一無所有。望著滿街燈火,那是別人的歸宿。我宿命地在流浪之途徬徨,最後消失。」──盛正德

九二一大地震之後,生命中累積的傷痛一一在災區居民身上浮現。圖為藝術治療師陸雅青帶領災民做團體治療。(陸雅青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