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禁錮身體的符碼──BODY POWER

有人說台灣正在進行另一波非關政治的「解嚴」，演藝界出版裸體寫真集成為一種時尚，以往女明星只要拍攝性感寫真集就會被冠上 「艷星」頭銜，形象不得翻身，但現在卻流行以此 拓展自己的演藝生涯，不但觀眾接受度良好，流風所及，連當紅男星也想以寫真集為自己的演藝事業造勢，年輕人亦紛紛跟進，不讓青春留白。

許多電視節目的選美單元與遊戲單元，如龍兄虎弟的「台灣大帥哥」、超級東西軍的「內褲男模特兒」等大受歡迎，年輕人不吝於展現自己佼好的胴體，收視率因而節節高昇，樂了觀 眾，也肥了電視台的荷包。

另一方面，年輕女孩大量投入泡沫紅茶辣妹、檳榔西施就業市場，卻引起許多批評的聲浪，護士公會最近就召開 記者會，抗議一些色情行業，以身穿護士制服為噱頭招攬顧客，使「白 衣染黃」。

這一波身體的解嚴，呈現了什麼？反映了什麼？是流行趨勢？還是商業造勢？亞當與夏娃 吃了禁果之後，還回得了伊甸園嗎？

小琳這個夏天剛要從國立大學畢業，二十二歲的她正值人生的花樣年華，去年找了一位相熟的攝影師為她拍攝一系列全裸寫真集。

「是姊妹淘蓉蓉陪我一起去的，因為我已和攝影師溝通過，做好心理準備，拍攝過程中除了開始時有些尷尬之外，都還滿自然的，倒是蓉蓉的反應嚇了我一大跳呢！」她說，蓉蓉從她 一脫了衣服就表情嚴肅，像受了莫大的驚嚇，平常在學校女性社團談起身體時，她還頭頭是道，思想極左，拍攝寫真集前她們也做過許多討論，開了不少玩笑，沒想到事到臨頭就「破 功」了。

「哪！我是因為沒辦法接受平常小琳『清純可人』的樣子，拍寫真集卻不管擺什麼姿勢，表情都像Ａ片女星，」蓉蓉反駁。

後來蓉蓉將小琳身材「惹火」的事告訴室友，引起兩位室友對小琳的挑釁。

「小琳二話不說，刷地就把衣服脫下，我室友們看了一眼，馬上轉頭說：『不比了』。我們雖然都對自己的身材有信心，但還是在意別人身材比自己好，」蓉蓉說。

「我拍寫真集只是為了留住美好回憶，倒沒刻意想藉此走入演藝界什麼的，因為除了身材之外，我最引以為傲的是我的腦袋，」小琳說，當 然，如果有人看上她，她也不介意加入演藝 圈。

郭靜純。（邱瑞金）

這是流行拍攝寫真集的大學女生所發生的小故事，她們不吝於告訴別人自己身體的有趣經驗，現 在年輕人對身體正視、自豪與開放的程度，無怪乎有人說：台灣人身體的戒嚴時代已經 過去。 商品消費刺激身體解嚴

這一波身體的解嚴，顯然是由新世代領軍。

中央大學英美文學系教授何春蕤表示，新世代對於身體的看法顯然是比過去的世代務實多了。

「新世代的務實身體觀是有跡可循的，社會開放帶動了學校中髮禁、舞禁解除，經濟成長使商品化速度加快，人對身體的感覺自然受商品機制影 響而有所改變，慾望生產事業，如色情 出版、服務業等，也使得大眾與身體的裸露正面遭遇，孩子們開始在身體裝扮上呈現他們的創意，」她說。

張老師月刊總編輯莊慧秋也認為，如果將人的慾望區分為公領域的「色情」與私領域的「情色」兩個面向，台灣經濟成長所帶動的商品消費，同時使得這兩個領域的解嚴腳步加快。前 述大學女生流行拍寫真集就反映了情色與色情的需求，尤其社會商品消費主要群眾的新世代觀念開 放，也加速了寫真集在社會中的接受度與開放度。 寫真轉型

出版寫真集是演藝圈明星促銷自己的方式，一九八○年代開始風行，內容通常是明星的 美麗沙龍照，品質較好的則為主題式的寫真，年輕人間也刮起仿效明星拍攝寫真的流行 風，全盛 時期走在台北街頭幾乎幾步就有一家寫真攝影工作室。這時的寫真集，裸露是不被允許的，以目前當紅的廣播與電視主持人陳凱倫為例，當初他 為從童星轉型為歌手，拍攝了一系列背 面露臀寫真集，作為成長的宣示，但社會反應極為負面，使得他從此消聲匿跡，過了很久 才從「不必露臉」的廣播節目又站起來。

這樣的禁忌到了一九九○年代開始有所改變，一九九六年創刊的Playboy雜誌中文版總編輯胡晴舫戲稱，台灣人政治禁忌已經玩完了，性的禁忌才開始成為新一波的社會變革， 而Playboy的創刊將此帶到高潮，其中玉女明星喻可欣的三點不露全裸寫真躍上封面那期，讓Playboy狂銷十六萬冊。

林熙蕾。（邱瑞金）

「在我們以二十幾歲年輕人為主的問卷調查中，讀者群強烈反映他們對喻可欣寫真集的期待，」胡晴舫說，喻可欣是台灣玉女的象徵，純潔無邪，與「性」無 涉。她在拍寫真集前確實 做過掙扎，然而，寫真集出版的結果卻幾乎全是正面的肯定，也使得喻可欣成功擺脫「天王劉德華前 任女友」的大眾印象。 青春不留白

除了喻可欣，Playboy其他的玉女封面女郎郭靜純、徐樂眉等，也都得到市場熱烈的反應，一時之間，性感寫真在演藝圈蔚為風氣，越來越多的明星投入，專業寫真集出版公司 也紛紛成立。

剛成立不久就執台灣寫真集市場牛耳的中亞傳播公司總經理劉文祥表示，寫真集的尺度一直是由明星與發行公司在和市場大眾做相互試探，大眾的接受度到 哪裡也一再地引起發行公司 的「驚喜」，所以從早期的三點不露、背面全裸，到現在露兩點、隱約露毛，讀者不但越來越歡迎，明星也不用再擔心負面效應，甚至性感寫真已經是為演藝事業加分的必然途徑。影 星田麗、天心、郁方就是很好的例子。

鯨魚行銷製作公司總經理羅繼志也分析，明星帶頭，使得寫真市場與年輕人間有了互動，鯨魚行銷就計劃在今年夏天發行以美少女為主的寫真月刊。

葉倩儀。

「我們並不擔心找不到適合的人選，現在年輕人觀念開放，這又是她們在演藝界嶄露頭角的機會，即使我們不公開招考，仍會有許多人主動積極投入市 場，」他說。 為收視率下猛藥

除了出版業，電視節目也是這一波身體開放的「推手」，以收視率為訴求的商業電視台，近年來許多綜藝節目習慣加入一些以身體做文章的單元為收視率下猛藥，觀眾反應熱烈，中視 的《超級東西軍》就是因此引起討論的例子。

節目中，每次請來各種不同行業的人，一真一假，以遊戲的方式讓現場觀眾猜猜看誰是真的，誰是假冒。這樣的遊戲看似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因製作單位時常請來如男內褲模特兒、退 休AV女星（成人錄影帶adult video）等特殊職業者在節目中以僅著清涼衣物的方式出現，觀眾新鮮感十足。有趣的是，同一天播映的華視《當我們同在一起》節目為一 拚收視率，也在「校際聯誼大對抗」單元中，要參賽的男學生脫衣比肌肉，一時之間電視節目火辣無比。

《超級東西軍》節目製作人陳嘉琪表示，製作單位並沒有特別要賣弄裸體，節目的內容只是反映觀眾的喜好傾向，觀眾對身體有興趣，收視率高，裸體出現的機率也就較高，她舉例， 比如現在也流行靈異節目，所以他們亦曾請到為死者美容的化妝師參加猜猜看的單元。

女性觀看男體表演的熱情，不但不輸男性，似乎還帶著突破禁忌的起鬨，而更顯熱烈。圖為目前最熱門的社會話題——台中市酒吧的脫衣舞男表演。（李安邦攝）（李安邦攝）

Playboy總編輯胡晴舫則認為，電視較之雜誌，傳播力與傳播面更大、更廣，受限亦較多，台灣的電視節目還不知如何呈現一套完整的身體觀，可以裸露的尺度亦較有限，最多 就是反映社會的流行而已。 台灣大帥哥

如果說電視節目是催發社會流行最直接的媒體，去年台視《龍兄虎弟》推出的「台灣大帥哥」單元倒也反映了台灣人身體觀念轉變的一個趨勢：男體開始可以被公開地討論，女人也不 再那麼羞於表達她們的慾望。

其實「台灣大帥哥」也只是眾多選美節目之一，但最大的差別是選美的對象為年輕男子。單元的進行方式是每週請到三名年輕壯碩的帥哥僅著泳褲參賽，主持人做完簡短的訪問之後， 由現場的女性觀眾上台將貼紙貼在心儀對象的身上，貼紙最多者為冠軍，而現場年輕女性往往不會羞於趁機吃參賽者的豆腐：摸摸男人的裸體，或將貼紙貼在男人的敏感部位。主持人 問女孩們的感覺，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好爽！

針對這樣的現象，何春蕤分析，過去在台灣人的文化中，觀看身體的權力的確是男女有別的，男人看女人被視為理所當然，女人看男人則必須受禮教規範，但「台灣大帥哥」節目單元 裡女性評審的舉止、澳洲脫衣舞男《man power show》大受歡迎、男明星開始拍攝性感寫真集等現象，證明了兩性的權力關係已開始鬆動。

前台大精神科醫師、知名作家王浩威以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認為，台灣女性觀看男性的情形固然越來越開放，但有趣的是，許多人一上了鏡頭就有「起乩」的現象，任何誇張的行為 在鏡頭前都會被認為很酷，雖然這些女孩私底下可能並不一定這麼「豪放」。

寫真集市場也顯示，男性寫真集的銷路就遠遠落後於女性寫真集。劉文祥說，男性寫真銷路最好也不過五千本，與女性寫真動輒賣到四、五 萬本不能同日而語。

上、下）不管是單純不想讓青春留白，或想藉此進入演藝圈，電視是年輕人展現自己青春軀體最直接的管道。圖為華視《龍虎綜藝榜》的選美單元，參賽者正以清涼造型進行舞蹈才藝表演。（林承樺攝）（林承樺攝）

胡晴舫也提出「情慾提供者」的思考角度，她說，女性情慾提供者──男人裸露的意願不高，也是女性的情慾需求無法大幅度解放的原因，以前台灣保守觀念裡有「漂亮男生等同於一 事無成」的概念，要男性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取得金錢與權力的方式還是較難，也難怪「台灣大帥哥」的參賽者大部分是暑假回國的ABC。 台灣新特產：西施與辣妹

這一波新世代所領軍的身體解嚴，不只表現在媒體的面向上，他們更由日常穿著、工作選擇，直接實踐他們的身體觀。但當身體的展現不只是媒體的現象時，輿論的批評也會相對加 劇，檳榔西施與泡沫紅茶辣妹就在市場機制的推波助瀾與社會輿論的交相指責中，成為台灣最引人 注意的社會現象。

檳榔西施由來已久，肇因於檳榔零售市場的競爭，僱請年輕、身材火辣的女性販賣 檳榔，確實讓以運輸業為主要消費群的男性檳榔族趨之若鶩，且由於工作的穿著清涼，常被與色情業 相提並論。

中和市永和路上，據鄰近攤販形容「以一雙美腿紅遍大江南北」的檳榔西施小惠說，她最討厭別人將檳榔西施比喻成色情行業，她每天的工作也不過穿的比較性感，也不和別人怎樣， 應該說是服務業吧。

「一個月可以賺到三萬多，和我那些在服飾店、速食店工作的同學比起來好多了，而且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有什麼不好？」她說，父母也不會多說什麼，自她從高中休學開始工作後， 每個月給媽媽一萬五千塊，「多了喝酒的錢，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咧。」

對小惠的說法，在台北市長安東路泡沫紅茶店工作的小芸也頗有同感，穿著迷你裙、緊身T-shirt的她斜靠著桌子，噘嘴說：「我們的工作和一般餐廳的waitress有什 麼不一樣，我也是台北有名的高職畢業的啊，又不是比較沒水準，請不要把大家都想得那麼隨便，長得漂亮、年輕就有罪啊？」

小芸自豪地說，雖然她只有高職畢業，但一個月小費加加也有三萬多塊，比她剛大學畢業的姊姊賺得還多，「也不知道誰比較厲害。」

雖然小惠與小芸一再地表示她們自有分寸，但這幾年來檳榔零售業、泡沫紅茶、餐廳經營的方式良莠不齊，色情經營時有耳聞，即使「純」賣檳榔或紅茶的店家，賣的還是男人的性幻 想。

以近來引起護士族群抗議的泡沫紅茶店為例，主題式的泡沫紅茶店以「診療室」、「修道院」為模擬對象，要求店內女服務生穿著短緊的護士與修女制服，滿足男性顧客的幻想。

業者標榜滿足顧客性幻想，消費者往往也很難拿捏是真色情或假噱頭，吃豆腐的情形就時常發生，但 辣妹自有一套辦法因應。

小惠就說，買檳榔的人想吃豆腐、吃冰淇淋是司空見慣的事，她通常會在裙底下穿上緊身短褲防止走光，上衣盡量緊一點，免得俯身時露太多。

「客人如果想有肢體接觸，盡量由自己主動，反正男人被摸了也會覺得是自己佔便宜，」她說。

上、下）不管是單純不想讓青春留白，或想藉此進入演藝圈，電視是年輕人展現自己青春軀體最直接的管道。圖為華視《龍虎綜藝榜》的選美單元，參賽者正以清涼造型進行舞蹈才藝表演。（林承樺攝）（林承樺攝）

小芸也說，大部分的客人是嘴巴壞，眾目睽睽下倒不會真動手動腳，讓客人在嘴巴上佔便宜也沒什麼，「身體沒被摸到、看到，就沒吃虧。」 白衣染黃？身體反挫？

新生代有自己一套對身體的看法，但社會並不一定完全認同。著名作家楊子便曾在聯合報專欄中批評時下的寫真集熱：「女星拍攝寫真集出售，不能說是賣淫，但具有賣淫的同質性， 因為兩者都以肉體作為交換價值的內涵，兩者都是肉體商品化的行為。賣淫是從事性行為的交易，拍攝寫真集出售，雖然買賣之間無直接性交易，但寫真集以肉體誘惑男性讀者來取得 金錢，男性讀者也以付出金錢，欣賞赤裸的肉體……。事實上已構成肉體商品化的交易。我不以為寫真集是一種藝術……如果說它是藝術，那是賣藝也賣身的藝術，比之賣藝不賣身 的 藝妓，尤為妓女化。」

年輕識淺的孩子在複雜的環境中，游走身體感官禁忌的邊緣，其潛在、難以預知的危險性也常為一般人所擔心。

但何春蕤指出，不要小看年輕人，年輕人自會發展出一套自我保護的行為模式，小惠和小芸就是很好的例子。她認為，其實我們更應該思考 的是，社會為年輕人提供了什麼樣的機會？ 呈現的普遍價值觀又是什麼？年輕人不願意選擇在速食店賺一個鐘頭幾十塊的薪水，而選擇更高收入的工作，社會拜金，又如何怪他們？如果無法打破這樣的現實，就該想想如何幫助 青少年在工作時免於身體被宰制剝削、讓青少年間有更好的經驗傳遞。

莊慧秋也認為，檳榔西施、泡沫紅茶辣妹不完全是服務業的商品販賣那麼簡單，購買商品時，眼神的流動、身 體的接觸，確實包含了年輕人的生命體驗、慾望工業的發展、身體解放等 多項思考點：情慾解放、身體解嚴不應該只是色情消費、流行趨勢那麼膚淺，社會大眾應深入思考什麼才是我們要的現代身體 觀。

王浩威也提出另一個思考點，他說，從本文受訪者大多不願意透露真實姓名與被拍照的情形似乎可以看出，台灣人的身體並未真的解嚴，愈來愈都會化的社會使人脫離傳統的關係網 絡，易於「藏匿」，許多人並不介意在陌生人面前裸露，但若上了媒體，則又害怕在家人、朋友面前曝光，顯見傳統的價值觀尚強烈地制約著他們。他認為身體的解放應該是主動的覺 醒，而非被動地受商品化的影響。

在商品文化的刺激下，近年來身體的解嚴確實呈現在社會的許多面向上，如果說這是經濟成長的必然結果，台灣 人該如何正視、建立一套對身體的開放態度，似乎是我們在任流行牽制 時所必須思考的。

近年來大量出現的檳榔西施，不但使紅唇族又多了一個吃檳榔的誘因、男性駕駛分神，不吃檳榔的人也忍不住想停車買瓶飲料。（連震黎攝）（連震黎攝）

高度商品化、資訊全球化的時代來臨，美國、日本有什麼，我們就有什麼！這一波的身體解嚴使台灣街頭越來越清涼。（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