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空巢不空心

文‧編輯部　圖‧莊坤儒

2008 9月

「當孩子大時，父母要學會三個心──不要太關心，不要好奇心，不要太熱心。」一篇輾轉流傳、熱烈討論的網路貼文，透露出中年嬰兒潮父母面臨的人生另一轉折──空巢危機。

這不是一個新鮮話題，但卻是件越來越逼近你我生活的現實。

人生的四季風景各異，即便是秋意盎然的空巢期，仍有其詩意之美。

卻入空巢裡

週二晚上，55歲的退休老師黃蕙真（化名）剛從松柏大學下課回家，緩步爬上位於3樓的家，打開門的剎那，迎接她的是一片漆黑靜寂。走進家門，不自覺發楞的她才想起來大女兒昨天跟她說：「媽，我明天要到大陸出差一星期喔！」透過陽台，對面公寓闔家吃飯聊天的熱鬧場景，讓蕙真突然憶起從前的歡樂時光，一股哽咽忍不住湧上心頭。

「突然間，孩子都長大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步調──而媽媽永遠不在她們的計畫裡。」先生早逝、大女兒忙於事業、小女兒又遠在日本留學的蕙真感嘆，為了排遣，她白天上課、參與社區活動，希望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然而每當夜晚來臨，空巢的寂寞卻仍然刺骨難熬，「好像心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抓不住。」

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48歲的職業婦女石小姐身上。對她來說，長年蠟燭兩頭燒，如今好不容易脫離尿布奶瓶、稚兒牽纏的階段，本來以為終於可以享受夢寐以求的輕鬆歲月了，沒想到失落感卻如此強烈。

「他們去補習的周末，守著一條狗和一屋子的空虛，我除了發呆，還真不知道要做什麼！」仍處於「滿巢末期」和「空巢前期」交錯點的石小姐很想找人聊聊，但朋友早就疏於聯絡，她連個可以傾吐的對象都沒有。

燕燕爾勿悲

「空巢期」，又稱為「後父母時期」（postparental period），指的是孩子長大離家、父母獨守空巢。這在農業時代不成問題，但如今工商社會，都市化、少子化及人才全球流動，卻在在讓「空巢」成了現代中年父母越來越難以迴避的痛。

甚至，在個人主義風潮下，即使孩子仍在身邊，和父母的心理距離也已日益遙遠了。作家龍應台在新書《目送》中，對這種孩子振翅欲飛的失落感有著深刻的描繪：

「現在他（長子華安）21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像，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龍應台淡淡的感傷不失優雅，然而，在力行「一胎化」多年、每一個子女都是「兒皇帝」的中國大陸，許多父母卻苦苦堅持著不願放手。

每逢秋季大學新生入學，提著棉被、衣物、書箱、土產甚至電鍋、熱水瓶，從各省鄉鎮搭了一天一夜火車、陪著子女報到的父母，往往擠滿了各大城市的重點大學。為了多守著子女幾天，這群痴心父母甘願在校園裡啃乾糧、打地鋪、忍受日曬雨淋，讓外人看了哭笑不得，也蔚為中國奇觀之一。

子孫滿堂的滿巢時期，或許是人生中的榮景，但卻總在手忙腳亂中匆匆飛逝。

中年發展任務

「空巢」的失落，其實是中年變遷的一環，嘉義大學家庭教育研究所李靜怡在論文中就以「中年發展任務」來做整體關照。

例如空巢期往往伴隨著更年期的生理變化──荷爾蒙失調導致情緒起伏、倦怠；或是中年轉業失業帶來的壓力；也可能因家中的空間分配和生活習慣都要改變而無法適應。有些人則要應付緊接而來的高齡父母的失能照護問題；更普遍的難題則是──如何與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相處。

國內外多項研究也發現，「家庭生命週期」和「婚姻滿意度」是有著U型對應關係的：在手忙腳亂的育兒初期，夫妻間往往處於緊張狀態，之後婚姻滿意度逐漸上升；然而一旦進入空巢期，滿意度卻再次「直線下降」──日本著名的「熟年離婚」現象即是這種心理的反映。

日本的「熟年離婚」往往是指，當了一輩子家庭主婦的太太們，在養兒育女責任已了後，希望追尋自我、不願意再侍候「老爺」而主動提出的，然而台灣的情況又有些不同。

當孩子羽翼豐滿、離巢獨立時，為人父母者，只能心存祝福，盼他她們能海闊天空任意飛翔......

兒女離巢＝婚姻大限？

在金融界工作的張小姐即對此有著深刻的困惑：在一雙兒女進入高中大學後，她和先生常常同處一室卻相對無言，先生總是神情漠然地盯著電視，還擺出一副「現在不要來吵我」的姿態，她也只好識趣的遁入臥房，用看小說、聽音樂甚至倒頭大睡，來躲掉夫妻獨處的尷尬。而先生不斷強調一旦孩子離家，他也要「過自己的生活去了」，更讓她驚覺未來的無所依靠。無奈夫妻間從來沒有談心的習慣，至今她還搞不懂自己的婚姻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或許我一直太忙了，除了工作就是孩子，幾乎沒有餘裕去照顧先生的需求，」張小姐悠悠地說。隨著孩子離巢「大限」一步步逼近，婚姻是否也將走到盡頭？她沒有答案，仍在「努力挽救」和「乾脆放棄」間苦苦掙扎。

在生技界服務的胡小姐，陷入的又是另一種困境：女兒剛剛進入第一志願高中、可以放手的時候，父母公婆的健康卻同步亮起紅燈。在家族其他成員都在國外的情況下，她只能努力扛起照顧4個老人的重擔。

「我現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噓寒問暖、千叮嚀萬叮嚀，到了週末還要接老人家出來玩，換著花樣哄他們開心。」同時還要為自己更年期症狀煩心的她，來不及「享受」空巢的悠閒，就接下了人生更重的擔子。再說，養兒育女雖然辛苦，可是有孩子的地方就充滿了活力和笑聲，這和時時要面對老人家愁苦怨嘆的面容是完全不同的，這也讓她覺得心情黯淡，未來的日子漫長得彷彿望不到盡頭。

父親的眼淚

許多人以為，空巢期最「傷」的是母親、尤其是專心在家帶孩子的家庭主婦。然而近年的研究結果卻發現，只要接受了「孩子已經長大」的事實，母親們捱過最初的寂寞陣痛期後，往往會為自己已經完成責任，又可以重拾興趣、重回職場、參加社團結交朋友，或是重回學校進修而高興，反倒許多父親在這個階段會分外難過──他們懊惱自己年輕時只顧打拚事業，沒有多花點時間和孩子相處，如今要想回頭關懷子女時，卻發現孩子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旅美作家劉墉就寫了〈總是愛飄泊〉、〈大家都在哭〉等文章，描述空巢心情：

「小時候讀自然科，課本上說動物遷徙，是為了覓食、為了尋偶。於是我想，人類愛遠行，是為了謀職創業和尋找愛侶。可不是嗎？原本黏著父母的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一下子變了個人，不再與父母同行，甚至當父母關心時，還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然後，他們上大學、進社會，離開了家，而且常不知原因地搬到遠遠的地方，好像躲得愈遠愈好。......」道盡了空巢父親心中的依戀不捨。

父母新功課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能否適當調整自己的角色，是適應空巢期生活的關鍵之一，」東吳大學社工系教授謝秀芬指出。

調適步伐稍一不慎，輕則陷入失落、怨嘆的情感低潮，重則可能會發生如美國普渡大學教授Fingerman口中的「空巢期症候群」──包括憂鬱、失去目標與身份認同、自我價值感低落、覺得被子女遺棄等等，讓原已處處陷阱的中年危機更添風險。

那麼，如何才能安度空巢期的失落呢？

「體貼子女，站在子女的角度看事情」──這是許多專家的共同建議。

輔大社工系兼任教授鄭玉英指出，子女初長成，急於談戀愛、在社團或課業中證明自己的能力，或是忙著創業，他們心中的惶恐、焦慮或挫折並不亞於父母。如果此時父母還冷言冷語，祭出如「翅膀長硬就忘了父母」、「不孝」之類的大帽子，只會加深孩子的內疚與無力感。

「這些罪惡感會讓子女覺得『應該』回家而不是『樂於』回家，反倒拉遠了彼此的距離。」她強調，空間隔閡不是問題，心靈的親密與疏遠才是關鍵。

父母的責怪是「推力」，只會把孩子越推越遠；換個角度，支持和鼓勵則永遠是最好的「拉力」，讓家人永遠凝聚在一起。

鄭玉英指出，孩子雖然長大，但父母的肯定對他們仍然是「心理的維他命」，而且「離開了家，有個距離，往往更能夠將愛說出口。」孩子離家後遇到困難，縱使父母已幫不上什麼忙，但若能用信任和肯定來代替叨念和擔憂，孩子往往會更有自信，也能表現得更好。

李靜怡也提醒，「父母必須接受子女長大後可能不是他們所期待的樣子。」孩子不喜歡唸書卻喜歡藝術、不想去科技公司卻選擇研究機構，或是男孩愛上了比自己年紀大上一截的學姊......，父母可能失望，但卻不應干涉。如果父母能劃清界線，不去「侵犯」子女的自主權，這種平等的、像老友般沒有壓力的關係，反而可以讓子女更樂於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