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夫妻輕別離——新兩岸家庭

故事一：

離台北四十分鐘車程的高級住宅區裡，房屋中介人員帶著客戶登門造訪一幢貼著「售」字的三層樓別墅。當訪客上上下下瀏覽一遍後，掩不住對屋內精心設計的讚賞，不禁好奇問道，為什麼想要賣掉它？

「我先生也捨不得呀！」四十出頭，裝扮入時的女主人侃侃而談，「但我就要陪二個孩子到美國念書了，以後只有先生一人留在台灣，不需要兩幢房子，乾脆賣了省事。」蓄著黛咪摩爾式俐落短髮的她，似乎出國、賣屋的決定也下得俐落明快。

朱亨湧（左三）遠至墨西哥開發土地，遠離家庭，鎮日與事業夥伴為伍。（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故事二：

都在學術機構任職的楊姓夫妻，是朋友眼中最「上進」的典範。三年前楊先生出國攻讀碩士時，楊太太搬回娘家，讓先生沒有後顧之憂地完成學業。楊先生回國後輪到太太出國念碩士，現在楊太太終於回來了，楊先生又背起行囊再出國讀博士，預計五年後學成歸國。「車輪戰」之下，兩人的學歷和職位都愈來愈高；只是，身量也愈來愈高的女兒和爸媽愈發生疏了。

小留學生獨在異鄉為異客，常有捨不得的媽媽索性也遠赴他鄉「陪公子讀書」。（黃麗梨攝）（黃麗梨攝）

故事三：

在忠孝東路租來的個人工作室裡，自由撰稿者陳薏如正忙著把作品傳真給一家雜誌社。不只在工作上選擇獨立，在婚姻中，她也讓先生遠赴越南做貿易，自己獨自在台生活，還孕育肚子裡的小寶寶。問她怎麼受得了三個月一度夫妻相聚？

「兩地分開感情上是比較苦，但我去那裡只能當家庭主婦。撇開經濟上的壓力不談，光考慮無法自我實現，我就不能忍受」，她認為，這既是自己的選擇，就只有忍受一切甘苦，全力支持先生。

現代留學生中也不乏攜家帶子的例子。圖為比利時老魯汶大學的中國同學。（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新兩岸家庭

當大眾文化遙遙呼應全球熱門話題——家庭價值之際，我們的社會中，卻出現了夫妻、親子分離的「新兩岸家庭」。

和四十年前因戰爭而被迫造成「兩岸家庭」不同的是，新兩岸家庭多是為了追求更美好的未來，夫妻雙方在自由意志下所作的抉擇；而「兩岸」也不只是台灣海峽兩岸，更多的是太平洋兩岸，以及南中國海兩岸。

第一波新兩岸家庭是留學生造成的。早年經濟條件差，留學生多為十年寒窗苦讀，未拿博士誓不還的類型；如今經濟富裕，加上在職進修、獎學金的機會增加，高高興興帶著孩子出國「陪公子讀書」的妻子並不少見，但大多數配偶為了不放棄自己的工作、志趣，有家有眷仍獨自出國念書的風氣，也一直普遍存在於台灣社會。

第二波新兩岸家庭則肇因於「小留學生」熱。在國人經濟富裕後，捨不得下一代再受聯考壓力之苦，許多夫妻決定讓孩子早早到國外念書。而為了照顧尚未成年的孩子，媽媽多半「與子同行」；父親則為了工作，僅在假日抽空飛去相聚。

最近幾年，隨著台灣經濟國際化的腳步，企業界人士大舉進軍歐美、東南亞、大陸設廠、投資，更造成第三波的新兩岸家庭。

傳統中國家庭多以父子為軸，較不重視夫妻廝守？（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寡婦街與留守人士

其實新兩岸家庭不只發生在台灣，香港、大陸等華人地區也十分普通。

香港由於有「九七大限」，許多人早已開始移民。他們的情況與台灣小留學生家庭十分類似，也是妻、子前往僑居地生活，先生在安頓好一切後，仍返回香港賺錢。由於先生長年不在身邊，溫哥華等香港移民重鎮甚至出現所謂的「寡婦街」。

中國大陸過去因為單位發配工作，沒有遷移自由，使許多夫妻難以團聚，科學家方勵之和夫人李淑嫻就長期分隔，孩子則由長輩照顧，造成兩地夫妻、三地家庭的異相。近年來，則因改革開放興起的出國熱，將許多家庭暫時一拆為二。

去年六月，上海公演了一齣話劇「留守女士」，創下連演一百六十八場的全滿紀錄。原來這齣戲反映了上海近年來最為敏感的社會現象，觸動了不少因配偶出國而蒙受分離之苦的「留守人士」。最近，根據這齣戲改編的電影，更勇奪本屆開羅影展最佳影片與最佳女主角獎。

新兩岸家庭為各地華人社會創造了不少專有名詞。像大陸的「留守人士」，香港的「坐移民監」，台灣的「台獨」——在台灣獨自生活、「太空人」——太太不在身邊的人、「內在美」——內人在美國、「PHD」——push husband to get a degree（推動先生出國拿學位）以及「MBA」——Married but available（已婚但仍有「希望」）。

危險的MBA

正是不少人抱有MBA的心態，新兩岸家庭也隱含了不安的因子。

馬偕醫院家庭協談中心主任陳顯明便表示，在向該中心尋求諮商協助的案例中，不乏各種「新兩岸家庭」。

台商挾相對經濟優勢，在大陸、東南亞等地贏得當地女性委身，分置兩岸家庭的故事，早已不是新聞。赴越南投資的華盛公司董事長張哲發透露，他曾由台灣找了卅八名幹部赴當地工作，結果這卅八人全「出了狀況」，留在台灣的太太們發覺後找上他，「我只好將這些人全部遣返國內」。現在，他只敢找五、六十歲或年輕未婚的小伙子去了。

而大陸電影「留守女士」，正是描述大陸開放之後，出國的人多了，所造成的家庭問題。女主角是丈夫出國後留守上海的寂寞妻子，在巧合下遇見另一位太太出國，獨自留守的計程車司機，兩人於是產生情愫……。

新兩岸家庭影響的不僅僅是夫妻感情，親子關係也直接受到衝擊。

一位居住桃園市，現年四十歲的教師在一封給報社的投書中指出，過去家庭中的爸爸不回家吃晚飯，犧牲親情倫理，為自己或老闆的事業奮鬥、打拚，締造了台灣的經濟奇蹟；現在潮流造勢，企業紛紛出外投資建廠，爸爸不但無法回家吃晚飯，更可能長年累月見不到人影。

這位署名「局內人」的女士指出，當嚴父不在身邊，慈母愛的管教失效時，青少年將難擋社會種種誘惑，失足沈淪，終致走上不歸路。「在重建社會倫理道德的呼籲中，何不先重整美滿健全的家庭？」她在信末如此問道。

她的憂慮絕非多餘。根據教育部訓育委員會的研究調查，初、高中生的問題行為，如離家出走、逃學與不當異性交往、人際關係欠佳等，都和家庭問題，如父母分居、離婚、外遇，親子不和睦等有絕對關聯。

面對這種種社會現象，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會這樣？中國人不是一向自詡：我們是最重視家庭的民族嗎？

中國人的家庭觀

「中國人是很重視家庭，但我們的家庭向來重視的是父子軸，而不是夫妻軸」，專研家庭社會學的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研究員伊慶春表示。

華裔文化人類學家許烺光在其著作「中國人與美國人」一書中，便對中國人的家庭觀做了精闢分析。

他指出，自古以來，中國人對男女之間的關係，就一直強調為綿延後代；而結婚一詞，一般則常常以「討兒媳」取代。中國媳婦一向都是由未來的公婆挑選，進門後成為家中新成員，但不得影響丈夫與公婆之間原有的深厚關係。只有不賢淑的妻子，才會在與婆婆不和的情況下拋夫棄子；但丈夫卻可以因年老父母在堂，需要多一個人手照顧，或元配無所出，夫家有斷絕香煙之虞而納妾。

許烺光認為，美國人的理想婚姻生活有三大要素，即愛情、共同生活和共同興趣。美國妻子願意跟著丈夫到處走，即使在戰時也隨夫到海外。中國人則不反對夫妻長時間的分離，當丈夫外出經商、因公出差時，妻子都留在家裡侍奉公婆、照顧兒女；男主外，女主內，古有明訓。

這樣的夫妻關係，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中也得到充分印證。從詩經開始，閨怨便一直是描寫女性情懷的重要題材。古代的企業家太太慨嘆「商人重利輕別離」「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官場夫人則「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大將軍薛平貴戌守邊疆，元配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故事，更是大家耳熟能詳。

但男兒志在四方，做妻子的必須為了成就家庭、光宗耀祖而犧牲個人，只能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來安慰自己了。

觀念傳統、行為現代

以此檢視今天，我們可以發現：儘管現代夫妻因自由戀愛而結婚的情況十分普遍，法律也不容許納妾行為，但中國人的家庭觀仍無太大變化。

多項意見調查顯示了中國人仍十分「重視家庭」。六年前，張老師月刊曾做過一次「中國人的幸福觀」研究，結果發現「完美婚姻」被列為首位，「和樂家庭」則高踞第三名。

去年八月，廿一世紀基金會一項有關「價值體系與社會展望」的調查亦顯示，在真善美、社會正義、社會平等、國家安全、家庭平安、發財等十個選項中，「家庭平安」明顯突出，是個人追求的首要目標。

更大規模的中研院「社會變遷基本調查」也透露出類似訊息。問卷問題之一：「在現代社會裡，家已經愈來愈不重要」，得到的回答中，非常贊成及贊成的人只有百分之八．五；持反對意見的則高達百分之八十九。

然而重視婚姻與家庭，卻未使現代人更願意共效于飛；相反的，在生活環境由農業社會步入工商社會、國際化之後，為了更美好的「未來」，夫妻分離而居的情形於今尤烈。有些人甚至發現，平時分居，竟能使婚姻生活更「美滿」。先生在越南經商的陳薏如便表示，過去夫妻倆在一起常鬥嘴鬧氣；自從先生到越南後，每次回來大概由於「心懷愧疚」，反而對她更好。

社會支援體系不足

或許正是因循傳統，無論是社會風氣或各種制度，也並未支持或鼓勵夫妻一定要相處在一起。

以留學生家庭為例，十年前，政府還規定留學生配偶在半年內不得申請依親，出國共同生活。

「我們的企業派駐員工赴海外任職時，派的也只是個人，而不是一個家庭」，台大社會系教授林萬億指出，外國大企業管理人員派駐海外分公司時，不但有個人薪給、海外津貼，還包括搬家費、房租費、子女教育補助費；反觀台商，根據中興紡織公關經理陳家駿透露，一般都只有雙倍薪水，其他津貼則無。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原本妻子有工作、有收入的家庭，自然難以舉家赴任。

「現代夫妻失去了過去農業社會大家庭的支持網絡，如果仍然不加強夫妻軸，我們的家庭將比歐美國家更經不起現代化的衝擊」，東吳大學社會系教授楊孝暾ㄔX警告說。

道理不難懂，但或許大家僥倖認為「出問題的應該不會是我」，為了「明天會更好」，現代華人夫妻，仍有各式各樣堂皇的理由離家而去。

〔圖片說明〕

P.99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古代閨怨的現代版裡，離家遠覓封侯的已不只是夫婿。（李淑玲繪圖）

P.100

一只提包走天下的台商無遠弗屆，創造了台灣的經濟奇蹟，也成為家庭晚餐桌上的缺席者。（張良綱攝）

P.101

朱亨湧（左三）遠至墨西哥開發土地，遠離家庭，鎮日與事業夥伴為伍。（張良綱攝）

P.102

小留學生獨在異鄉為異客，常有捨不得的媽媽索性也遠赴他鄉「陪公子讀書」。（黃麗梨攝）

P.103

現代留學生中也不乏攜家帶子的例子。圖為比利時老魯汶大學的中國同學。（卜華志攝）

P.104

傳統中國家庭多以父子為軸，較不重視夫妻廝守？（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