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楊照,圓圓的娃娃臉,笑起來溫柔樸拙,完全一副青澀澀文藝青年的樣子,怎麼也嗅不到他寫批判論述時的鋒利嚴格。三十出頭,在美國哈佛東亞史研究所攻讀漢代歷史的楊照(本名李明駿),去國六年,始終筆耕不輟,在小說、散文及評論方面都頗有表現,為去年「賴和文學獎」得主;他的評論集《異議筆記》並入圍中國時報開卷版一九九三年十大好書決選書單。
問:這是一個講究「專業」的時代,你是學歷史的,又是哈佛大學的博士候選人,一般讀者可能會預期你的作品中帶有某種「歷史觀點」,但卻發現沒有,這是為什麼?
答:其實,我不覺得歷史學的背景會在我的文章中反映出什麼東西。我認為歷史訓練只是一種專業訓練,就像學物理、化學一樣;它並不是一種普遍的真理,不是一把萬能的鑰匙,可以解答從古到今的種種現象。像我的博士論文寫兩漢經學,我對兩漢的了解,不見得有助於我對當代社會的理解。
一般人和人交往,往往要從對方的專業、頭銜、身分等認識起,後來我覺得滿無聊的,這些東西真能界定一個人嗎?譬如我是學歷史的,似乎就該和其他學歷史的相連在一起,又該和學經濟的有很大的不同。其實同一個專業中,也是人人不同樣貌,這些界定反倒會成為人和人交流的一道隔閡。
因此,破除了「專業」的迷思,我憑藉的就是一個沒有專業、沒有名校及頭銜等「光環」的人,唯一算數的,就是我的文章本身;拋開那些,才能攤開文章,就文字談文字、就證據談證據,反倒和讀者有更直接的對話。
問:讀者看你的文章,一定會對你的「批判精神」印象深刻,這種精神是如何培養出來的?
答: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從小就很「不務正業」吧。我從來不愛讀課本,和學校的關係也不密切。譬如我常聽人致辭時,會提到感謝當年某某老師的教導等,我卻覺得我舉不出這樣的經歷。從某方面來說,我是相當不「受教」的;但另一方面,若一個從小「受教」的孩子,了解也接受了各種教誨、規範及人情世故,自然也就不容易有什麼批判精神。
特別想一提的,是父親對我的教導方式。我有一陣子很「混」,老師教官看到我都頭痛,但我的父親卻沒有給我太大的壓力。他認為,若父母盡力為孩子提供了一個自由、知性的環境,孩子還是不能走好時,那也不是打罵能奏效的。這是種滿特殊的「信任」的感覺,對於我能放手走自己的路,而且努力把它走好,很有幫助。
問:你在《異議筆記》中,好像無所不批評,大眾讀物、電影、女性主義、文化現象等等,都能點出值得探討之處。
答: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讀者看到我寫許多批評文章,以為我有點憤世嫉俗,其實不是的。對社會上大部分的事物我都是同意的,只有不同意的才會「不吐不快」,而我真的發聲去批判的事情,其實只是極少數,因此我常自稱有「烏鴉精神」。再說,評論文章並不是我的生活全部,甚至和我同在哈佛讀書的太太比我更有抗議精神,在她面前,我反倒會角色倒轉,為許多事情維護、辯解呢。
問:台灣的抗議論述似乎並不發達,從龍應台的《野火集》之後,抗議文章又少見了,你的看法如何?
答:其實,我倒認識一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朋友,像是從前<南方雜誌>的江迅等,也都曾是批判論述的好手。說來有趣,大約在解嚴及報禁開放前後,媒體空間大增,有一些年輕人就搶到一些發言機會。因為以前的社會體系基本上是不信任「嘴上無毛」的、體系外的小伙子的言論,而一旦進入這個體系,老了、世故了,也就根本不敢發言去批判這個體系。
而在解嚴前後,時勢所需吧,我們有一群人出了頭,露了一下臉。但很快那個時機就過去了,讀者的口味多了、變了,比較不討好的批判論述在媒體上的發表管道及機會自然減少了。而近年社會運動、學生運動也逐漸風潮淡去,「批判論述」成了學術課堂上的一個研究議題,本身反倒失去了活動力和活動空間。
問:媒體喜歡討巧的作品,那讀者呢?讀者給你的回饋大不大?
答:很少、非常少。有時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讀者在哪裡?」。有時為吸引讀者,我會用較「挑釁」的寫法,用特別強烈的批判字眼,並且預期遭到質疑時要如何為自己辯護;但往往挑釁失敗,很少有人會提相對意見。
或許這個社會很少人習慣去開放自己、彼此說服,其實意見是可以辯論、被說服的。我自己就是一個滿容易被說服的人,這篇文集中,有些發表過的文章沒有收錄進來,有些就是我已被說服、或已改變觀點。像「開卷」版記者張娟芬寫的駁斥文章,我覺得很好,也特別收錄進來。
說起來,我在哈佛有一圈經常可以討論、辯論各種意見的朋友,對我保持批判的靈敏度很有助益。不過我不喜歡讓朋友知道我就是寫文章的楊照,有時刻意不讓朋友針對我的文章來討論,只因為我覺得那樣很尷尬。
但在公眾論壇上,針對各類文章交換意見、有來有往,我覺得是很必要的。只是在台灣,評論文章發表的管道很少,公眾論壇的版面更是缺乏。其實就我接觸的,在生活中有批判意識的人並不少,但真正提筆寫出來的人很少,寫的人最常見的,也只是以「讀者投書」的方式發言,因為沒有評論者的身分,得不到應有的重視,是很可惜的。
就像你說的,在《異議筆記》中,有這麼多書評、影評等,其實就是我在管道壓縮的情況下尋找空間,抓到機會就把我的批判文章丟出去。譬如我常應邀在中國時報「開卷」版寫書評,自然就順勢藉書評形式來發表批判觀點了;而且書評、影評,由一本書或一部電影做媒介,較輕鬆且焦點集中,讀者比較容易接受。
我常說,批判文章是「寄生」在報章雜誌的編輯人身上的,編輯跳槽我們就跟著調動,編輯若辭職,我們就失去一個管道;我們完全沒有主動權。我或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仗著長久以來寫小說的背景,和出版業及媒體編輯比較有接觸,才能找到管道繼續發表。
不過我的作品形式雖然很雜,但把外面的「幌子」掀去,裡面的論點和批判的原則是很一以貫之的,就是堅持「本土」和「左派」;「本土」當然是以台灣為中心,至於「左派」則有點複雜,大致說來可解釋成社會公平原則,並且拒絕做純抽象的演繹,而要求一切都植基於現實可檢驗的標準……等。
問:說到「本土」,記得有人針對你六年來不在台灣、卻放言批評台灣各種現象而提出質疑,你對這點看法如何?
答:其實,不在台灣而要針對台灣發言,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好的訓練。因為你只好謙虛,沒有自認「眼見的就是台灣」的盲目自信,要紮實地蒐集各種客觀資料來分析、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不能再「想當然爾」。
當然,有人會覺得我既不憑藉專業、又不在台灣,憑什麼發表這麼多文章?其實,我覺得在寫稿時,我的專業就是台灣社會;我憑藉的根基和勇氣,就是我對台灣的關心和觀察。而對「本土」及「左派」這兩項價值觀的近乎宗教式的虔誠信仰,則是支持我在課業繁重中還不肯停筆的最大動力。
問:在你的批判論述的寫作風格方面,張娟芬曾經用「全知全能」來形容,有些讀者也的確覺得你似乎引經據典,用「知識分子的傲慢」來評斷一切、鄙睨一切,不像龍應台會在溫馨有趣的故事中透露批判。你對這點看法如何?
答:我也知道、也想過,其實這是很無奈的。我用「知識份子」式的觀點,並不是我覺得這樣可以高人一等,而是這就是我的侷限,這就是我表達的能力範圍。我就是習慣用「線性思考」來架構評論文章,這真的不是透過自我反省、訓練就可以改的。
有人認為我既然也寫「很文學」的小說,為什麼不能取一個小說和評論的中點,但真的很難;你能在A點和B點出現,未必表示你也能在A和B的中點出現,對這種批評,我只有接受。
問:雖然你不願被世俗名銜界定,但你即將定居台灣,會不會也擔心回來後喪失身在美國及哈佛的超然地位,失去寫批判論述的權威性?
答:對這個問題,我只能用「被迫的樂觀」來回答。我現在在國內的研究機關擔任約聘研究助理,等博士論文完成,我也就脫離了哈佛的光環。到時候要找一個正式工作,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我或許會是一個私立專科的講師。
不過這正是一個考驗。因為批判論述其實就是一種「自我摧毀」的過程,既然鼓吹對凡事都要有「批判精神」,要對抗體制、打倒權威,那作者又怎麼能企圖去為自己營建一個小體制、小權威?用外在的名銜、身分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這本來就是我批判的,又如何能事到臨頭時,卻私心希望自己擁有?
當然,這個問題很現實。有朋友甚至好意勸我,最好兩年內不要「講話」,客氣一點,不要得罪人,這樣才有機會搶占到比較有利的工作位子。但我現在還不願意為這些事分心、擔心。就算當一個普通老師,喪失了某種「光環」而被媒體或讀者淘汰,那我也「認」了,就去做別的事好了。
基本上,我還不相信一個人會完全被某個體制抹殺,我還不能想像自己未來會是去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工作崗位上。工作內容或許很不一樣,但有心做事,總找得到事做。
〔圖片說明〕
P.89
娃娃臉及稚氣笑容下,隱藏著楊照的細膩思考及銳利批判。
P.90
把對社會的種種異議發抒為文,並在公眾論壇上交換意見,可使民眾的表達管道更暢通、更理性。

這座位於嘉義市共和路的小小宅院,曾陪著主人許世賢一家度過奉獻鄉里的歲月。(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