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電影在二月的柏林影展大豐收,《愛你愛我》、《十七歲的單車》兩部影片一共抱回評審團、最佳導演、最佳新人等五座大獎。而這兩部電影的製片人都是多年推動我國電影參展最力的資深影評人焦雄屏。
由影評、影展,最後自己擔任製作,為沈入谷底的台灣電影帶來一線曙光,焦雄屏如何讓台灣電影成為國際影展的常勝軍?
坎城影展的大道上,短短一段路,焦雄屏硬是走了一個鐘頭。一路上迎面走過,停下來和她招呼的人,都是國際影展的重量級人士,如舊金山影展主席、鹿特丹影展主席、南特影展與都靈影展等相關人士。「從這群主席跟焦雄屏寒暄的態度裡,可以看出過去十年間,她的電影外交成績,」曾在坎城影展上見識過焦雄屏人脈充沛的影評人王志成說。
聯合報記者麥若愚說,五十一屆柏林影展好像是為華語電影舉辦的,上台領獎的王小帥、李濱、崔林、李心潔、張震(代林正盛頒獎)五位得獎人,都要感謝製片人焦雄屏、徐小明,同一個人被感謝五次,在國際影展頒獎典禮上非常罕見。
「一天到晚跑影展,很熟悉它的規則,非常清楚要包裝什麼主題,」坐在四周牆上掛滿大型電影海報的木柵辦公室內,焦雄屏說,《愛你愛我》的文宣資料先解釋什麼是檳榔,對台灣勞動階層的影響;而由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大陸新一代導演王小帥執導的《十七歲的單車》,則說明單車在開放前後中國大陸的象徵意義,有了這樣的背景,外國人看片時就能產生興趣,捉住神韻。
去柏林之前,焦雄屏就信心滿滿一定會得獎,還提醒媒體注意。「其實影展是個小家庭,這次的幾位評審如中國評審謝飛,西班牙、日本評審都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到了會場看沒有人躲我,再打聽一下有沒有勁敵,就很篤定了,」她說,難得的是同一家製片公司的兩部電影都入圍競賽,得到大獎。

一九九三年,法國南特影展舉辦台灣電影回顧展,焦雄屏與演員高捷、鈕承澤、導演陳國富合影。(焦雄屏提供)
兩岸三地「區塊」合作
《愛你愛我》、《十七歲的單車》是焦雄屏一舉策劃六部影片,結合兩岸三地導演創作的「三城記」系列,總預算超過一億兩千萬台幣。焦雄屏表示,「三城記」系列採「預賣」歐洲版權的方式,引進法國十大片商之一、發行過華裔導演王穎的《煙》、蘇俄影片《烈日灼身》的「金字塔製片公司」資金。
至於如何找到法國資金?焦雄屏解釋,「全世界最看重華語電影的國家就是法國,」《海上花》在巴黎放映時有數十萬人次來觀影、《一一》有三十五萬人次(一張票以台幣二百元計算就是七千萬),《花樣年華》有六十萬人次,《臥虎藏龍》更高達一百六十萬人次。跨國合作已是歐洲製片的趨勢,很多歐洲影片字幕出現時,都是一串各國製片公司名稱。
除了開拓國外資源,尋找生機外,「三城記」系列也是因應世紀轉換,華語電影世代交替的新概念。
「台灣電影不能以本土為考量,不論行銷、籌資、拍攝方式都要跨華語區才能生存,」焦雄屏說,台灣走向資本全球化、大陸由極權轉向資本化,百年殖民地香港第一次回到中國懷抱,電影界一定要誕生新的作品反映百年的巨變,於是就以台北、北京、香港三個城市為代表,描繪華語社會二十一世紀的新挑戰。
此外,在電影拍攝美學上也希望有所突破,「三城記」網羅了新一代創作者,兩位大陸導演(王小帥、賈樟柯)、一位香港導演(余力為)、三位台灣導演(林正盛、易智言、徐小明),共同述說年輕人的故事。
自離開校門從來沒離開電影的焦雄屏,二十多年來不停變換各種身分,深耕影壇。最早靠著一隻筆,成為新電影時期最具影響力的影評人之一。

牆上掛滿英文版的台灣電影海報,焦雄屏和她的工作團隊以最佳包裝將台灣電影推上國際影展。(林格立攝)
新電影戰將
一九五三年出生的焦雄屏,大學念的是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到美國進修,念了一學期新聞後,就覺得枯燥乏味,轉進電影領域,搖身成為終日埋首於夢工廠的電影人。後來她繼續攻讀博士班,但學業還沒完成,就被國內媒體召喚,一九八一年回國,投身台灣電影史變動最巨的一頁。
當時,焦雄屏在聯合報主持的「電影廣場」和中國時報的「一部電影大家看」兩個專欄,邀請黃建業、陳國富等新一代影評人加入評論行列,由於文字鋒銳犀利,爆發了一場「影評、業界對抗戰」。焦雄屏直言批評別人的電影,別人也批評她,說她「太主觀,不乏情緒用事;太強烈,不顧他人死活;太洋派,不管台灣民情;太理論,不切群眾實際。」
儘管評價兩極,焦雄屏仍一躍成為當時最具份量的影評人。
曾任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也是新電影影評大將的黃建業回憶說,當時國內電影青黃不接,社會寫實、女性復仇的影片充斥,其實就是色情暴力,「焦雄屏的電影研究訓練紮實,文字不含蓄、不留情,而國內以往從沒見過這麼尖銳的影評,還集結六個人力量,很快就樹立影評的公信力」。 黃建業笑說,「我們推薦的電影,觀眾不一定會看,但被評為爛片的,觀眾一定不看。」爾後業界開始對報社施壓,威脅要抽掉電影廣告,報社希望他們調整影評方向,只評論喜歡的電影,他們認為有違評論原則而自動喊停。
寫影評之餘,焦雄屏還參與電影《殺夫》的拍攝工作、跨刀擔任香港導演關錦鵬執導的《阮玲玉》編劇,並撰寫、翻譯電影相關著作。她也積極籌辦年度電影獎、電影展,將台灣電影推向各大影展,引進國外藝術電影和大陸電影。

一九八九年台灣電影揚名義大利,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拿下威尼斯影展最高榮銜金獅獎,圖為導演與工作人員。(焦雄屏提供)
帶電影走出去
談起台灣新電影參加國際電影活動或影展的緣起,一定要提法國「電影筆記」雜誌的記者阿薩亞斯,這位最早發掘港台電影新風貌的法國友人,一九八四年來台看到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當下引介影片去參加「南特影展」,侯孝賢連著二年在南特得到首獎。而將《風櫃來的人》推薦給阿薩亞斯的正是焦雄屏。
一九八七年義大利貝沙洛影展,舉行台灣電影回顧展,新電影時期的創作者組了一個龐大代表團,包括導演侯孝賢、萬仁、柯一正、陳坤厚,製片人徐立功、編劇朱天文在內,此行認識了不少影展、活動的主席、企劃人。就是這樣慢慢從實務經驗累積,讓焦雄屏了解到一定要將影片、創作者帶出國,認識國外影展的負責人,熟悉後建立起信任。
兩年後,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拿下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的金獅獎。於是,從法國、義大利開始,在倫敦、盧卡諾、鹿特丹、柏林等歐洲影展,都有台灣電影參展或得獎的紀錄。
焦雄屏也是許多導演到國外的最佳翻譯,因為她熟知一般外國人看台灣電影的理解距離和限制。她又能幫電影設計出最佳的宣傳資料,譬如萬仁的《超級大國民》,就把重點放在解釋「二條一」這個手勢上;吳念真的《多桑》參加東京影展的文宣,把台灣上一代的「戀日情結」、礦坑文化、社會變遷,做了深入介紹,使得這部吳念真對父親的懷念之作,在歷史的洪流中找到了力量。
一九九三年,焦雄屏接下新聞局「電影年」計畫,策劃影片「向外推廣、向下扎根」培訓電影人才的全方位電影活動。次年,以電影年的規劃為基礎,成立了「台灣電影中心」,持續與影展保持聯繫、引介台灣電影,為參展影片進行宣傳包裝,協助國際賣片等。
雖然台灣電影自一九九○年代逐漸在國際影壇嶄露頭角,但當時本土電影的年產量已經下滑。片商投資意願低落、依賴國片輔導金硬撐、導演過度沈溺於自我意念及藝術呈現等原因,都透露出台灣電影走入死胡同的訊息。更令人沮喪的是,除了《悲情城市》和《喜宴》這兩部得獎片,受到國內觀眾青睞,多數參展片在本地市場的反應普遍不佳,影展片也被譏為「票房毒藥」。片商公會甚至發函給世界各大影展抵制焦雄屏,說她太過專斷,請影展不要再相信她。

一九九三年,法國南特影展舉辦台灣電影回顧展,焦雄屏與演員高捷、鈕承澤、導演陳國富合影。(焦雄屏提供)
下海「從影」
包括觀眾在內的許多人都認為,台灣電影已死,焦雄屏卻在此時毅然投入製片,憑著她的理想與專業人脈,企圖為台灣電影打開新局。
一九九六年,焦雄屏成立「吉光電影公司」,跨進製片領域。九七年製作四部超十六釐米紀錄片,包括關錦鵬的《念你如昔》、許鞍華的《去日苦多》、徐小明的《望鄉》和阿薩亞斯的《侯孝賢畫像》。
焦雄屏說,投身製作是希望為台灣電影的僵局打開新路,台灣電影市場太小,成本低,得在技術、拍攝手法、資金籌措和發行上想辦法。企畫這幾部紀錄片時,她和徐小明導演研究討論,發現歐洲獨立製片都用超十六釐米拍片,完成後再放大,大約可以節省一半成本。由於劇情片還沒把握,所以先拍紀錄片。
另外是資金開發,在多數創作者仰賴國片輔導金才能拍片下,焦雄屏試圖尋找新資金,於是她說服中視董事長鄭淑敏、總經理江奉琪兩人,以參加國際影展和賣片回收資本,獲得拍片支持。
「我比別人有利基的地方是,本來就認識評論界的人脈,因為辦影展而認識影展主席,做電影溝通行銷,逐漸認識片商、發行商,電影界少有人能橫跨影評、影展、發行三界,因此資源也比別人多,」她說。
除了資金、發行外,在創意上她又會給導演什麼意見?
「我以製片人的身份要求許鞍華和關錦鵬用香港人的身份,從個人角度去拍九七。他們兩人的成長經歷,很能反映香港人的經驗。在談到香港左翼放炸彈的年代時,許鞍華剪進去的畫面卻是蕭芳芳跳阿哥哥,很多幽默的東西。」她說,《愛你愛我》檳榔西施的題材則是她的想法,再和導演、工作人員討論,逐步成形。
藝術、市場難兩全?
有些人認為,優秀的導演人才是台灣電影的長處,焦雄屏卻搖搖頭。常在國際影展上穿梭的她說,每次台灣電影獲得讚譽,接下來總有賣不出去的尷尬,片商、經紀人會說,「如果台灣電影還是這麼悲苦,下次我們不看了。」她說,台灣電影雖然建立起國際名聲,走上藝術化,卻也因此造成欣賞障礙,票房上很難打開,侯孝賢的作品至今仍無法賣到美國。
「台灣導演一定要考慮市場性,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像台灣這麼強調導演意志,而電影又是集體創作,不可能所有條件都處於理想的狀況,台灣導演過於嬌嫩,大陸環境不比我們強,還不是咬著牙作,」她說,更令人憂心的是,從編劇到導演,上一代到下一代的技術人才斷層,人才的培訓差大陸一大截。因此在許多官方場合,她就不時建議在師資完整的藝術學院成立電影系。
即使對台灣電影現況不抱樂觀,但焦雄屏很能從工作中找到樂趣。她認為,影展有一半是公關、節慶,又能看到全世界最好的電影;製片也有創作部分,找故事、參與剪接、混音。 目前她並積極策劃明年四部新片,而且將和美國製片公司合作。
「她的影響力是無形的,尤其尋找國外資金最強,這次又嘗試以六部電影為包裝,走一條全新的路,」導演林正盛語重心長的說,電影界太低迷了,電影人何不一笑泯恩仇,祝福自己,一定會有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