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就是福

在相機昂貴、稀有的年代，許多家庭在特別節日時，會慎重其事地請攝影師來家裡、或者全家到照相館去拍張全家福；數位時代來臨後，三五好友拍大頭貼或是手機自拍都大大盛行，「全家福」卻越來越少見。

後現代社會，家庭消失了嗎？幾位從事婚紗攝影或媒體工作的攝影師，在工作之餘，不約而同地投注心力於全家福的拍攝，這股逆勢而行的「新全家福復興運動」，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一個秋風掃落葉的假日早晨，迪亞莫婚禮工作室的負責人柯婕與助理帶著相機、燈具、反光板等大批攝影器材，從承德路工作室趕搭計程車來到大直街，為林家拍攝全家福。

成全別人的幸福來彌補自己的遺憾，柯婕發願要免費為1,000個家庭拍攝全家福。

圓一個未完成的夢

要全家齊聚一堂拍一張全家福，對忙碌的現代人來說，難度頗高。即便是「免費到府拍攝」，約了2次，林家人仍舊沒能全員到齊。漏網之魚──三女婿──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辦法在星期六早上回岳父母家拍照，最後只好在「13缺一」的情況下，拍了這張小有遺憾的「全家福」。

林家小妹林奕瑋說，本來一個月前就要拍，但那時大姊和嫂嫂都出國，人更少。事實上，林家14口齊聚在台灣也才不過半年，之前3年，大家長林爸爸在泰國工作、林奕瑋在日本唸書，別說見面拍照，就連講上兩句話都很難得。

「幫柯婕圓夢，也幫自己圓夢，」林奕瑋說，早年家人也有拍全家福的念頭，但產後發福的大姊一直抗拒，希望等她恢復窈窕身材後再拍，「結果一等就是13年（小孩已經上國中）！」林家姊妹笑將遲遲未能全家合影，歸咎於減肥尚未成功、至今仍是家中「噸位」最大的大姊。

《凝視父親》，凝聚家庭，李開明將鏡頭轉向家人，留住一個個不能重複的瞬間，從中解讀出許多家庭難以言說的秘密。

希望遺憾不再有

利用不拍婚紗的假日，柯婕全台跑透透，上山、下海，甚至遠赴外島澎湖，迄今短短9個月，她已免費為四百多個家庭拍攝全家福。是什麼信念，讓她這樣犧牲時間、金錢，甚至還得倒貼車馬費，換來一張張別人家庭和樂幸福的全家福照？

自己開設婚紗攝影工作室，10年來柯婕已拍過數萬對新人，但4年前父親過世時，不僅翻遍全家找不到一張可以追憶父親的全家福照，甚至連父女兩人的合照都很少。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柯婕發願要免費為1,000個家庭拍攝全家福。去 (2008) 年底她將消息貼在工作室的部落格上，立刻引起熱烈迴響，希望請她來拍全家福的留言蜂擁而至，而柯婕在「圓夢」的過程中，也留下無數深刻的感動。

今年8月中，柯婕遠赴南投梅山拍全家福，一個大家族三十幾人全員到齊，老阿嬤已經九十多歲，在她「阿公不能缺席」的堅持下，將已過世老伴的照片也放在旁邊參與盛會，拍著拍著，柯婕想起了故鄉花蓮光復鄉阿美族的老人家，感動地紅了眼眶。

在婚紗攝影中，柯婕曾碰過準新人在拍照前夕鬧翻分手，原本儷影雙雙的甜蜜婚紗照，最後變成女方獨照；而在拍全家福的過程中，她也曾意外地拍了一張「離婚照」。

有對年輕夫妻，聯絡拍照時還一家和樂，不料到了4個月後的真正拍照日卻已夫妻失和。在離婚前夕，雙方仍依約在柯婕鏡頭前強顏歡笑，拍了張「最後留念」意味濃厚的全家福照。柯婕說，拍照時就感覺整個家庭很憂鬱，拍完照太太抱著柯婕哭，隔天先生也打電話來感謝柯婕，他說，雖然家庭破碎、家人離散了，但至少這張照片為他們曾經共同走過的歲月留下見證，稍減他心中的遺憾。自己也在父親過世後不到一星期就離婚的柯婕，對於感情的不確定性及箇中滋味，早已能深刻體會。

柯婕也曾想幫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孩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孩子的父母親早在他幼年時就離了婚，各自都有了新家庭，但男孩一直想要擁有一張「只有爸爸、媽媽和我」的紀念照，柯婕答應幫他圓夢，但或許是已離婚的父母不願配合，或許是男孩自己打了退堂鼓，這個夢在男孩失聯下終究沒有實現。

無論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還是人口簡單的小家庭，只要全家相聚，就是最大的福氣。

剎那化為永恆

對柯婕來說，拍全家福的困難度，遠比婚紗攝影更高。

「婚紗只有一對新人，講求溫馨恩愛，目標和目的明確。」柯婕說，拍全家福不同，人數從2位到三十幾位都有，人數越多越難控制，而且除了向柯婕提出拍照要求的聯絡人之外，其餘的家庭成員可能覺得莫名其妙，甚至不願自己的家族關係被外人「侵入」而配合意願低落，以致有時柯婕人到現場後，才發現成員「離離落落」根本拍不成，甚至還有被整個家庭「放鴿子」的經驗，連隨行的助理都看得又痛心又不解。

全家福照的構圖也是個大學問。過去傳統的全家福，總是輩份最高、年紀最長的居中，然後依長幼順序排列。而柯婕所拍的全家福，從單親的2人家庭到三十多人的4代同堂大家族都有，構圖變化不大，依舊是老人家居中，各個小家庭則靠在一起，但整張全家福已不再刻意營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集體微笑的制式風格，而是改走「自然風」，做比較接近家庭真實樣貌的呈現。因此，柯婕拍出來的全家福，家家不同，有的隨性、有的溫馨，有的重視個性，每個人的性情都呼之欲出。

為了抓對「fu」，拍照前，柯婕要在短時間內立刻瞭解家庭成員間的關係，最大的挑戰在於人數眾多，很難「照顧」到每一個人。不懂事的幼兒難以控制，有的噪動不安，甚至哭鬧不休，必須搶拍剎那間的表情；十七八歲、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很有個性，特別會不屑於這種大人間「貌合神離」的表面遊戲；而年紀大的長輩若有病在身、精神狀況差，也多半不喜歡拍照，但一旦說服了他們，老人家往往也是拍照過程中最主動積極、最慎重的人。

「侵入」別人的家庭，應付老老少少不同的需求，是柯婕到府拍全家福時最大的挑戰。圖為在大直林家拍照時的工作情形。

走出攝影棚的全家福

早期台灣社會在喜宴前後，難得齊聚一堂的家族成員都會簇擁著新人，在自家祖厝三合院、供奉祖先牌位的廳堂前拍張全家福，象徵家族的凝聚與傳承。而今婚紗由小倆口在攝影棚內拍，婚宴所在的五星級飯店則雖然豪華寬敞，卻跟家族記憶沒有連結，傳統中最順理成章的全家福機會也因此失去。

不過，只要有心，找景、自己動手拍全家福其實也不難。台北的張家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為了營造「富貴滿門」的傳統景象，張家每隔三、五年就會借用濱江公園內、至今仍保留完整四合院建築的林安泰古厝，在廳堂前拍一張全家福，用照片來記錄家庭與孩子的成長。

除了過年時一家20口的大合照外，難得的是，張家還有許多在國外旅遊的全家福照。已經七十多歲、兒孫滿堂的張老先生，因為中年就糖尿病、高血壓纏身，總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倒下」，於是常以「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出國」來說服家人排除萬難一起出遊，卻因此留下很多珍貴的「旅遊全家福」。

礙於現在公寓住宅空間侷促，也為了讓更多在約定名單上的家庭快點如願，柯婕有時會選擇台北榮星花園、大安森林公園、中正紀念堂，或新竹捷運站、台中東海大學、高雄林邊糖廠…等定點進行拍照，天氣好時，一整天馬不停蹄地拍，就能完成二、三十個家庭的全家福拍攝。

柯婕說，全家福真的是一種福氣，要珍惜，要及時把握。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今年7月初，在台北馬偕醫院安寧病房為林伯伯一家拍下的全家福照。

在學校擔任護理師的林純儒，在網路上看到柯婕的免費到府拍全家福活動時，罹患肺癌末期的父親尚未住進安寧病房，7天後，拍完全家福的隔天凌晨，林老先生就安然地離開人世。「或許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吧！」

林純儒說，一般人往往不願意留下重病時憔悴灰敗的面容，但因為喜歡拍照的父親很重視全家福，每隔幾年就會拍一次，這次父親雖然無法親自掌鏡，但仍全力配合演出，留下讓家人懷念的最後身影。

拍照當天，一家9口盛裝齊聚在安寧病房，還請來當新娘秘書的朋友為父親上妝、換西裝，大夥圍在父親身邊，拍下最後的回憶，人人嘴角微笑但眼中帶淚、心痛難捨。可是另一方面，比起許多懷怨的子女拒絕來見父母最後一面，或是因為在國外求學、工作而趕不及送終的人，他們心中是充滿感激、了無遺憾的。現在這張珍貴的全家福，是林純儒的手機桌布、電腦桌面，天天回味，彷彿父親還在人世。

柯婕免費為人拍全家福，現任中國時報攝影、剛從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研究所畢業的李開明，則以〈凝視父親──影像對於家庭凝聚的實證〉為碩士論文和畢業展的主題，希望從自己的家庭出發，吸引觀賞者從生活化的影像中找到「刺點」，得到觸動。

無論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還是人口簡單的小家庭，只要全家相聚，就是最大的福氣。

將鏡頭轉向家人

「這個創作，不單純只是家庭相簿，它還是我父親的故事、我們家的故事，也是我父親的生命回顧，和讓我跟我的家人重新找到彼此、並瞭解對方的過程。」

「我們總是習慣去拍花、風景、建築甚至美女，卻很少將相機對準身邊最親近的家人。」李開明指出，一般人通常要等到發生某些事件後，才會開始重視家人。他以自己為例，在2007年春天他父親腸腫瘤住院開刀後，他才開始整理多年來留下的家庭相簿，並為父親與全家人留影。

一開始，家人之間那種「既親近又陌生的奇怪距離」，和那種長年來鬱藏心頭卻心照不宣的疙瘩與隔膜，讓拍照難以進行。但也因為拍照，李開明學會真實面對自我與家人，改變了與家人的關係，特別是與軍官退休、形象嚴肅的父親間的關係。

「父親和多數老人一樣，一生辛勤，到生命將盡時卻開始懷疑，自己一生是不是就要這樣結束了？更害怕自己會被親人遺忘，」李開明說，透過鏡頭的親近，他成功讓父親拾回生命的價值感，現在他是家中唯一可以與86歲老父相安無事，甚至可以陪同返鄉探親的人。而李開明的父親在親臨《凝視父親》攝影展場後，感動地對小兒子說：「沒想到你這麼細心！」

無論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還是人口簡單的小家庭，只要全家相聚，就是最大的福氣。

明日的記憶

對家庭而言，全家福究竟有什麼意義？又能留住什麼感覺？

政大廣電系主任郭力昕在剖析家庭照片功能時認為，家庭照具有將家庭生活中結婚、生子、畢業或出遊等重要時刻，予以莊嚴化、儀式化及永恆化等功能，藉以強化成員之間的凝聚與整合力量，而全員到齊的「全家福」更是唯一能一窺全家關係全貌的，因而也更為難得。

「唯有影像，才能凍結那不能再重複、永不再來的瞬間，」李開明說。

在攝影師眼中，全家福照究竟要拍出什麼感覺？

「完整，」柯婕說，自己樂此不疲地為別人拍全家福，只是想要「圓滿」的感覺而已──圓滿自己，也圓滿別人。柯婕指出，在拍攝全家福的過程中，作為一個「旁觀」、「取鏡」者，她學習了很多，「學會開放自己、學會放下身段，也學會珍惜當下…。」柯婕說，人活著就要做些有意義的事，這個工作看似在幫別人，但收穫最大的卻是自己。她的「善行」被傳播，無形中提高了她的知名度，也幫助了她的婚紗攝影事業。

雖然，未必每個家庭成員都懂得珍惜拍全家福的機會，但柯婕並不介意，「到府為別人拍全家福，對方是主人，自己只是客人，一切客隨主便。」有了這層體認，就能放下身段，自在無所求。

是的，人會老去，記憶會流失，但一張全家福，就能帶你「回到幸福的那一刻」，留住一份圓滿與圓融。

還猶豫什麼？拍張全家福。

「侵入」別人的家庭，應付老老少少不同的需求，是柯婕到府拍全家福時最大的挑戰。圖為在大直林家拍照時的工作情形。

《凝視父親》，凝聚家庭，李開明將鏡頭轉向家人，留住一個個不能重複的瞬間，從中解讀出許多家庭難以言說的秘密。

《凝視父親》，凝聚家庭，李開明將鏡頭轉向家人，留住一個個不能重複的瞬間，從中解讀出許多家庭難以言說的秘密。

無論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還是人口簡單的小家庭，只要全家相聚，就是最大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