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生長在澎湖縣西嶼鄉這個小島,四十多年未曾離開。
多年來他走遍西嶼各座寺廟古厝,記下鄉親們墾山討海的風俗民情。他一一拜訪鄉中老人,聽他們以闇啞的嗓音唱熾熱的情歌。他拿著魚網踩在淺海中,為西嶼鄉的魚蝦貝蟹一一拍照。
他在西嶼鄉走過的路、聽過的歌、看過的魚,可沒人比他多。
早上八點之前,四十三歲的洪敏聰一如公務人員準時上班。現任澎湖縣政府社會科社會行政股股長的他,負責縣內一百三十多個人民團體的管理、溝通以及墓地遷葬火化推廣等工作。批完近一尺高的公文,下午他還要去參加幾個社團的會員大會。人們口中戲稱「穿得水水,吃得肥肥,裝得錘錘」的公務員寫照,完全不適合用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忙完公事,回家取了錄音機、筆記本,就趕著搭上馬公往西嶼的公車。
近中秋的午後,太陽烈烈照得海水藍藍,路邊的天人菊所剩無幾,咕咾石圍成的防風牆內,花生正在採收中,過了中秋,澎湖就是一片焦黃了。公車過了跨海大橋,四十五分鐘的車程來到西嶼。

花生田裏,一邊幫忙採收,一邊以花生為題,好引出阿婆們記憶深處的褒歌來。(史維綱)
對歌
目前洪敏聰除了繼續自己「褒歌」的採集,也加入台大歷史系「二崁地方誌」的編纂,執行民歌、諺語、傳說等口傳文藝的採集工作。
走在這個古建築保存完整的小村莊,洪敏聰小小的個子像顆陀螺似的由前巷穿後弄,由前門過後院,一路打招呼兼詢問,在一畝花生田裡找到八十五歲的陳顏選老太太。
「選婆仔,來找你褒歌啦」,洪敏聰說明來意,就蹲下來幫忙「翻花生」——翻揀採收遺落的零散花生。「歌是腹裡褒,心肝不清怎麼褒?」夕陽金光照得阿婆直流眼油。洪敏聰聽了也就不再提褒歌,一邊幫忙一邊和阿婆聊這花生怎麼這麼多空心莢,高粱如何去殼,怎麼煮來吃。個把鐘頭過去,洪敏聰就著眼前花生順口褒起幾首有花生的歌。
「露黍大叢好蔽影,土豆開花做眠床;小妹離君沒多遠,親像舉刀割心腸。」意思是高粱長大了,花生也開花了,這樣可以談情的好季節,妹妹與哥哥住得不遠,卻無法相見,心痛得直像刀割心腸。聽著聽著,阿婆打開記憶的盒子,也一首一首對起和高粱、花生有關的褒歌。「露黍出穗就弄花,土豆出世像弓鞋。填海褒歌卡這會,送汝豬腳無掛蹄。填海看人眨眨睨,親像三八半頭天。」填海是澎湖女人詛咒男人的叫法,歌的前兩句是男子以高粱和花生譬喻姑娘的嬌美;後四句則是姑娘調侃男子那不正經又三八的模樣。
走出田地,天色已黑,晚風已大。然而洪敏聰卻覺得這個下午真是不虛此行,一路上就又唸著許多藉景詠情的褒歌。
來自台北、二崁村志工作隊駐當地成員吳敏菁表示,澎湖的語音屬泉州同安腔,因為早期島與島之間少往來,往往語音也不相同。「所幸有洪敏聰加入調查工作,否則像我已經在二崁住了兩個多月,至今也還無法完全聽懂當地人的口音」,吳敏菁表示。除了在地語言上的長處,在歌謠採集時,洪敏聰以農作漁撈的經驗,能在隨意聊天中深入老人家生活,更使得老人們很快就把他當自己人。

個兒小又斯文的洪敏聰,在考上公務員之前,當過三年有牌的打漁郎呢!
做山與討海
「褒歌」,是一種即興的唱念歌謠,一般以四句為一首,有時是獨自抒發心事,有時是二人相互對答,有時還可以一群人接力。反映的都是最底層人們最直接的生活寫照。
澎湖雨水稀少、土地貧瘠。大多數的居民都是又耕又漁的「漁農」,男人們出海捕魚,負責較危險的深水區漁撈和疊石滬等耗力工作。女人們除了一手扛起陸上耕作的「做山」工作,還得在沿海潮間帶做些揀拾貝螺和捕撈小魚的簡單「落海」工作。看著這些阿婆們七、八十歲還習慣在田裡幫忙,還有她們比男子粗大的手關節,就可想像她們這一生的辛苦了。難怪人們要說「澎湖查某台灣牛」。
討海、落海和做山是澎湖人的生活寫照,大多數的褒歌也就圍繞著這情景而生。對做過山,也正式幹過三年漁夫的洪敏聰,採集褒歌,對他而言就像是回到童年的生活,再親切熟悉不過了。

這些貝殼只是洪敏聰的部分收集,曾有一年半時間,他一天只睡兩小時,只為了趕上大退潮,好記錄下西嶼豐富的水產資源。(史維綱)
渡台悲歌
星期天,洪敏聰在隔壁池東村九十一歲的洪姑婆家門前,興致勃勃地朗誦近日採集的褒歌給姑婆聽。念到像「哪有一眠來相送,聞名阿娘會做人」比較大膽的褒歌,姑婆還以手擋臉,嬌羞地笑說「這種歌怎可上大埕哪」。洪敏聰疼惜地表示「看姑婆九十多了,還是那樣純真,誰又會想到她這一生是很欠點(遺憾很多)。」阿婆的坎坷命運,也是早年常在澎湖發生的褒歌之一。
台灣光復前,澎湖的生活模式不外是男漁女耕,如果做先生的要去台灣打拚,那做妻子的就得留在家中,一方面侍奉公婆,一方面努力做山,萬一先生發展不順,回家也還有個退路。然而許多男人一旦有了成就,就在台灣另結新歡,棄糟糠之妻於不顧。說到這一生的辛酸,洪姑婆一口氣念起了一首長歌:
「沒彩(枉費)工情用一項,建置江山給別人;無彩工情用一把,計較江山別人的。……一身濕答答,要找哪一領通換乾?一身窮寸鐵,卡好人才嘛勿跳天(難翻身)。……人苦一我苦二,無人苦咱這十整,伊會積德做這層,給咱苦難一世人。無衫無褲無厭恨,恨咱身邊無錢銀;恨三悴四恨自己,自恨命生落土時。」
「不知洪姑婆這歌放在心中多久?」洪敏聰看著拭淚的姑婆,難以想像在那個保守的時代,她如何咬著牙一手侍奉公婆又養大子女。這時每一次的褒歌採集,對生活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洪敏聰而言,記下的不只是一首即將失傳的歌,也是澎湖的一段歷史。而那歌不只是一首歌,也是歌者一生的歡喜與悲傷。
不論是男女在田裡海邊傾慕嬉戲的情歌,出外打拚做工的敘寫,這些褒歌都表現出濃烈的澎湖特色。兩年多來,洪敏聰已經收集了近兩百首的褒歌。

「只用一支網子,就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種類的魚。」沒有船的洪敏聰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西嶼島沿岸的海產調查。(史維綱)
我要做什麼?
過去五年來,除了對澎湖褒歌的採集,洪敏聰還出過一本「西嶼鄉民俗概述」,另外還有一本尚未付梓的「西嶼鄉全島沿岸水產資源研究」。
為什麼會突然對生長的西嶼鄉下如此地苦心呢?倒也沒有什麼重大啟悟。五年前,已經做了二十年公務員的他,在孩子都上高中,也不須擔心的時候,想想自己的大半輩子,好像從來沒有立過什麼志願。高中畢業重考三年大學不成,就跟著朋友上船打漁等當兵,誰知兵役法修改,使得一五三公分的他不用去當兵了。想想自己比知識不如人,比力氣也拼不過別人,在不想離開家鄉的心情下,就聽從父親的建議參加公家考試,在廿二歲那年當上西嶼鄉的戶籍調查員,一當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的戶籍調查員生涯,他堅持調查時不接受鄉民任何招待,即使是一杯果汁也婉拒,令鄉民印象深刻。而另一個教西嶼鄉民印象深刻的是,他實踐了生命中第一個願望——娶一個很高的太太。那是他當調查員的第四年,在戶口校正時,發現外垵村有一位身高一七三公分的小姐仍待字閨中。沒談過戀愛的他,單刀直入地上門向家中老人家提親,就這麼成就了這一段好姻緣。「小時後我就嫌自己太高,不能穿高跟鞋;我們倆相配,也算是造福下一代吧!」洪太太笑著描述當時答應婚事的想法。果然他們的兩個兒子才十幾歲都已超過一百七十公分高了。
看看自己,工作穩定,生活上孩子、房子都不缺了。他又不禁浮起心中那個沒有答案的疑問,人活著為何?未來日子要作什麼好?靈光一現,也可說是突發奇想,「那就一年寫一本書吧!」把在西嶼這四十年所經歷的民俗習慣,或是討生活時在海邊所見過的水產都記錄下來,「至少可以讓我的孩子或孫子們知道,在他爺爺那個時代西嶼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就這樣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個生命的疑問,開始了洪敏聰生涯的另一頁。
比較起在西嶼鄉一級古蹟西台古堡販賣的「西嶼鄉民俗概述」,洪敏聰顯然對水產調查那一份報告有較多興趣。民俗雖然也是他生活經驗的一部分,但總不像水產調查,一切來自親身經歷。

男人出海打漁和風浪搏鬥,女人則負起田間所有工作,這樣漁農合一的生活特色,使得褒歌大多圍繞在這討海、做山的主題上。(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幫魚蝦們拍照
在海邊,洪敏聰只用一把小耙子在退潮的海灘上,翻動石縫,一下子就是珠螺、蜑螺一小簍。「在澎湖,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這些潮間帶的貝類是我們最可靠的蛋白質來源」,他表示,在他作孩子的那個時代,這功夫人人都會。
穿著及胸的雨衣,他踩在淺水中收一早放置的魚網,一邊解釋「這叫鱸滑石斑,是上好魚種,而且會長得很大,我先抓去放。這是樣呃仔(臭肚魚),俗話說『樣呃無名,刺著哭阿娘』。就是說牠雖然未能列名在有毒性的排行榜上,但要是被牠刺到,不但鮮血直冒,還會發熱紅腫,痛得讓你哭爹喊娘的。」
不用船隻,洪敏聰就用最簡單的「落海」方法,在潮間帶或揀或釣或放網來完成自己的西嶼沿海水產調查。
一年多下來,他找到了龍蝦、槍蝦、章魚、花枝、螃蟹共三百多種水產。
為什麼不去漁港直接買比較快?他有自己的用心和想法。他覺得用買的無法確定那些水產都是來自西嶼沿海。此外這些活動在潮間帶的水產,一向和西嶼鄉親生活最密切,親身下海,再比較童年的記憶,還可以了解這些魚蝦們在數量上的增減。「我想是一種指標吧!像我今天在海邊捉到的九萬仔(澎湖海邊最多的一種小魚),就不像我小時候那麼多,一圍一兩斤。連大頭仔(珠螺)也不像小時候一揀就一籮筐,可知環境的改變有多大。我不知道將來我的孫子在西嶼海邊還能捉到哪些水產?希望會比今天多!」洪敏聰歎道。

來自常民生活的即興唱念,往往生動得叫人會心一笑。像是這首褒歌裏的女子,說是要等石頭生了子才要嫁,可真是急壞了求愛的男子。(史維綱)
目屎流滿土
從整理西嶼島沿海水產到出了自己的著作「西嶼鄉民俗概述」,再到進行中的褒歌採集,洪敏聰越來越快樂,除了整理家鄉的一磚一瓦,一魚一蟹,記下這些隨時會消失的人事物給孩子們。在褒歌採集的過程中,這些生動活潑、直指人心的歌謠,也給了他一些小小的安慰。
他的大半輩子平平順順,沒什麼大起大落,比較煩心的就是由他專責的墓政工作老是推不動。澎湖人重土安遷,陰宅尤是,在澎湖死者只要入土就不再遷動,這裡連揀骨的習慣也沒有,所以想要讓大家遷墳或火葬實在很難,因此墓政業務在縣府一直是個人人不願接的燙手山芋。「想得很煩,直到有一天採到一首褒歌,突然有種被母親安慰的感覺」,洪敏聰說起那一首褒歌:「看到中屯土,目屎流滿土;看到中屯山,目屎流到囤心肝。」這首歌是一個由白沙村嫁到中屯的女子的心聲,因為中屯的土質很硬,耕作起來特別費力,女子每回由娘家要回到夫家,一但看到中屯的土與山,就不覺心酸起來。
洪敏聰將歌中的中屯改為澎湖,來詮釋自己看到澎湖四處濫葬的土與山,覺得是再貼切也不過了。一首歌對墓政業務的推展不會有所幫助,不過對於洪敏聰的安慰卻不小,就像他雖然沒在一本又一本的著作中找到人生的真義,但是他也不再問自己活著為什麼了。
去年秋天,洪敏聰突然一隻耳朵聽不見,而且嘔吐不止,在澎湖海軍醫院住了半個多月,血壓幾度在急救邊緣攀爬。病情穩定後,洪敏聰放掉一年要出一本書的宏願,「人生是無法預定的」,洪敏聰表示。
在不能下床、不能走動的情況下,他就和同病房的幾位阿公們動起嘴巴對起褒歌來,筆記裡於是出現了三首採集於海軍醫院的褒歌。
「趣味的歌就會解人的憂,咱就眼睛一看就作它一首歌,腳步一踩也有它一首歌,人生哪有不快樂!」一位笑口常開的阿公這麼對洪敏聰說。末了洪敏聰就以這一位歷經風霜、卻仍風趣健談又熱情的老阿公的話和笑聲作結,希望大家「有歌有曲心頭鬆,莫要無歌無曲成憨人」。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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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用心採集下來,洪敏聰累積了近六十本這樣的手抄本,共收錄了俗諺五百多首,褒歌近二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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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田裡,一邊幫忙採收,一邊以花生為題,好引出阿婆們記憶深處的褒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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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兒小又斯文的洪敏聰,在考上公務員之前,當過三年有牌的打漁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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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貝殼只是洪敏聰的部分收集,曾有一年半時間,他一天只睡兩小時,只為了趕上大退潮,好記錄下西嶼豐富的水產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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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用一支網子,就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種類的魚。」沒有船的洪敏聰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西嶼島沿岸的海產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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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出海打漁和風浪搏鬥,女人則負起田間所有工作,這樣漁農合一的生活特色,使得褒歌大多圍繞在這討海、做山的主題上。(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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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常民生活的即興唱唸,往往生動得叫人會心一笑。像是這首褒歌裡的女子,說是要等石頭生了子才要嫁,可真是急壞了求愛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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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出外大毋愛,目屎流落成船載;想要在厝學討海,驚被別人笑不該。想到出外毋愛去,離別爸母共妻兒;得去千鄉共萬里,幾時見著咱厝邊。洪敏聰採於澎湖縣西嶼鄉。(張良綱攝)

想到出外大毋愛,目屎流落成船載;想要在厝學討海,驚被別人笑不該。想到出外毋愛去,離別爸母共妻兒;得去千鄉共萬里,幾時見著咱厝邊。洪敏聰採於澎湖縣西嶼鄉。(張良綱攝)(張良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