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定終身？——坐月子

「我想，所謂『坐月子』，大概是因為婦女生產，產道（陰道）總不免有裂傷。而古時候醫術不發達，既不能縫合傷口、又沒有抗生素可預防感染，只好讓女人夾緊雙腿『坐』著不要動，靜待傷口癒合，就成了日後『坐月子』的習俗」，馬偕醫院婦產科醫生鄭丞傑如是說。

坐月子中心寬敞舒適，凡事有人代勞，但收費也不便宜。（邱瑞金攝）

「坐」著不要動！

而千百年來，婦女在生產後小心「靜坐」一個月，再加上中國人特有的食補、藥補及養生等觀念，「坐月子」也就愈坐愈複雜，形成中國生活習俗中頗堪玩味的一環了。

「坐月子的規範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保護性的、一類是禁忌性的」，對坐月子有深入研究的實踐設計管理學院護理講師韓文蕙指出。

在保護產婦方面，最為大家熟悉的大原則就是要保暖、去風、進補。以台灣坐月子最普遍的食譜——麻油雞來說，麻油除了富含維他命E及鐵、鈣質外，還可以促進子宮收縮及惡露（產後分泌物）排出，雞肉則是最容易吸收的高蛋白質肉類；至於這項食補中的兩大調味要角——薑和酒，更有卻寒、去風、促進血液循環的功效。有趣的是，古人講究「去風」過了頭，吃雞卻不准吃雞翅膀（翅膀會擺動生風），使許多產婦平白少了些口福。

「麻油雞是閩南人所偏愛的」，韓文蕙指出，其他像江南魚米之鄉，用薑酒煮鱸魚湯；廣東人用花生燉豬腳；經濟環境較艱苦的客家人則用薑炒鴨蛋……，都是就地取材，意思是一樣的。

八珍、四物、十全大補…，各味補血暖身中藥，是坐月子藥膳的主要內容。

「月內風」威力無窮

為了保暖，坐月子也講究不吃生冷蔬果，凡是西瓜、梨子、菠菜、大白菜等性寒的蔬果，都在禁食名單上，甚至連喝水都因為會「助長濕寒之氣」而要減量。

同樣的保暖原則也適用於衣著。兩次產後都在醫院附設的坐月子中心住過的李雅真就觀察到，同住的產婦，雖然未必像老一輩人那樣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但長袖、長褲外加一雙襪子，仍然是大部分產婦的標準裝束；有的還在婆婆、媽媽的硬性規定下，頭戴一頂毛線帽。

即使在炎熱的八月天，一般產婦還是不敢吹電扇，倒是製造「均勻冷空氣」的冷氣機不在限制範圍內，「但冷氣開久了，還是會被媽媽強迫關掉的」，雖不完全相信這些古老的中醫原理，但也不敢「以身試法」的李雅真表示。

韓文蕙指出，傳統認為坐月子期間最忌感冒、受風寒（即所謂月內風），因此不准洗頭、洗澡、碰冷水，也不准外出走動，甚至在房間裡也要窗門緊閉。這些禁忌，其實有其醫學根據。

「有些人認為女人生產時過分用力，全身關節都會撐開，因此產後易受風寒」，韓文蕙表示，以醫學觀點來看，懷孕時為了供給胎兒養分，身體的血量會比平常多出百分之卅到五十，產後這些多餘的血量就會以出汗（即所謂「產後盜汗」）的方式儘快排出體外。排汗時毛細孔洞開，因此最好避免吹風著涼。

（黃麗梨攝）

寧信其有，按規矩來

在傳播界工作多年、自恃體質不錯的陳惠玲，原本不太相信這些坐月子的規矩。前年冬天她回新竹娘家坐月子時，有次洗澡前因為沒先開暖氣，才脫衣服就冷得發抖，差點暈倒；還有一次則是沒穿襪子，結果「頭痛到嘔吐」。有了這些經驗，她才從「完全不信」，進而覺得「傳統坐月子的保護措施還是有道理的」。

此外，由於生產耗費體力，身體很「虛」，因此傳統認為坐月子期間要避免下床勞動，連吃飯都在床上；同時不舉重物、不爬樓梯以免子宮脫垂；甚至不要穿針、不要看書以免傷眼力……等等，說起來對產婦真是限制重重，保護周到。

當然，以醫學觀點來看，打從懷孕開始，母體骨盆腔的肌肉及韌帶就會日漸鬆弛以利生產，臨到分娩時，這種鬆弛狀態更是達到頂點，「因此產後大約需要六到八星期的休養才能逐漸復原」，陽明醫院婦產科特約醫生吳信惠指出，若是還沒復原就過分操勞，是有可能引起子宮脫垂、腰酸背痛等後遺症的。

現代人往往營養過剩，但古今坐月子食譜仍然廣受歡迎。（黃麗梨攝）

中國人獨有的？

保暖、靜養，儘管都有醫學根據，但這樣保護周到的「坐月子」觀念，卻似乎是中國獨有的。對中藥材有獨到研究的台北醫學院生藥研究所教授楊玲玲，以她在日本東北仙台一帶的經歷指出，日本婦女產後往往拿起生水就喝，三餐也和平日一樣，食用寒性的醃菜（大白菜）、生魚片等；至於歐美產婦，不但習慣產後以一大杯冰淇淋或香檳來「慰勞」自己，而且產後當天就出院回家、或是產後一個禮拜就推著除草機整理一大片庭院，都不是什麼新鮮事。

民情迥異，可就苦了在歐美生產的中國婦女。曾經在倫敦華人社區擔任社區福利工作員的林淑芬表示，當地有些醫院的英國護士知道華人產婦有產後不洗澡的「問題」，因此特別盯著產婦進浴室以示負責，逼得產婦和護士大玩「躲迷藏」遊戲，事後甚至到社區福利中心求助。

老一輩僑胞生活在唐人街或華人社區裡，還多少可以照傳統規矩來坐月子，但年輕女留學生的際遇就得看運氣了。

現代人發明了「頭髮乾洗劑」，月子中的產婦不必為洗頭煩惱了。

一月定終身？

許多女留學生在產前就千叮萬囑地請媽媽飄洋過海去幫她坐月子，月子中需要的生化湯（可促進子宮收縮）、麻油、米酒及四物等補品，當然也一概仰賴「台援」。而在一些中國人聚居較多的海外中國城，根本就可以買到這些坐月子的補品。

至於那些沒家人支援，必須自己做家事、帶嬰兒，還要以生菜、冷肉片三明治裹腹的女性，就不免惴惴不安，怕自己月子沒坐好，將來後患無窮。

月子沒坐好，真會「後患無窮」嗎？傳統認為月子中受寒，老了會關節痛、頭痛；子宮復原不好，到了更年期更會百病叢生。反之，原本體弱多病的人，如果月子坐得好，也可從此改變體質。不過這些都只是「經驗譚」。

「目前醫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少之又少，因此很難下定論」，楊玲玲指出。例如日本女人到了老年，駝背的情形相當普遍，在中醫來說就是屬於偏寒性的體質。但時隔廿、卅年，與其說這是因為當年月子沒坐好，不如說和日本人長年累積的生活習慣更有關。

韓文蕙也指出，生活是連續的，身體保養當然也是連續的，產後經過一個月的妥善調養，或許有「事半功倍」的功效，但也不至於「一月定終身」。一個人體質如何，身體有沒有病痛，還有太多的變數要考慮。

同樣是雞湯，坐月子中心的湯料免不了要多加薑、酒和麻油。（邱瑞金攝）

因時制宜，別「坐」錯了！

話雖如此，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對千百年來老祖宗的經驗總是不敢掉以輕心。在一家大型醫院婦產科工作多年的許姓護理長就指出，現代產婦生完後往往一面吃醫生開的促進子宮收縮的藥物，一面喝家人送來的、同樣是促進子宮收縮的生化湯；一面吃醫院有蔬菜水果的三餐，一面喝家人送來的麻油雞、腰子湯；一面做輕鬆的產後運動，同時一天又在家臥床十六小時以上……。

徘徊在「傳統」與「現代」間，年輕女性顯然不知如何取捨。

「其實，要能因時空、季節、個人體質來做調整，才是聰明的現代女性」，韓文蕙強調，對坐月子的種種規矩，如果不知其所以然，只會懵懵懂懂，照單全收，很可能造成反效果。

以傳統月子多吃肉、進補、少吃蔬果為例，「那是因為以前的人天天吃菜、難得吃肉，常常營養不足，才要藉月子來補償一下」，楊玲玲也指出，如果現代女性習焉不察，結果吃太多肉造成嚴重便秘、或是坐完月子就得花大錢減肥，就得不償失了。

這是婆婆親手調製的傳統麻油雞。

一人補，幾人吃？

傳統坐月子要用高熱量、高蛋白質的食物來「補」，最重要的理由還是「一人補、兩人吃」——希望乳汁分泌暢旺，以利哺乳。因此不是親自哺乳的現代女性，可就千萬別補得消化不良，弄得不是長一圈肥肉，就是爆出許多青春痘。

另外，現代女性生產大多在醫院裡，陰道若有傷口也可以立刻縫合，「坐」月子的基本理由其實已不存在。而從西醫觀點看，產後愈早下床走動，愈有利於子宮收縮、排出廢血（惡露），反倒臥床太久會引發子宮收縮不良、便秘、靜脈炎……等的不良後果。

而現代電器化設備齊全，熱水一開就來，有蓮蓬頭可做淋浴，有大毛巾、吹風機，冬天還可以開暖器，受涼進風的機率非常低。「在這樣的環境裡，適度的洗頭、洗澡自然是可行的」，楊玲玲指出。她同時表示，現代職業婦女生活忙碌，從求學時準備考試到工作，長時間閱讀、使用電腦，甚至邊進食邊讀報紙、整理資料，都很傷眼力也傷身，如果在月子中能遵照婆婆媽媽的老規矩，讓眼睛得到充分休息，未嘗不是好事。

剛出產房，各式廣告傳單和試用樣品就堆滿病床，產婦要清閒也難。

女人總算喘口氣！

「傳統女人坐月子最主要的意義是在『獎賞』」，楊玲玲一語點出。「坐月子」對中國婦女來說，其實已經超越單純的醫學、養生層面，而有著更複雜的社會、心理等象徵意義。

女人在懷胎十月的過程中，全身可說是經歷一次天翻地覆的大變化，而古代醫術不發達，十多個小時的陣痛分娩，更如同走了一趟鬼門關。因此能順利生產，為家裡添丁添福，自然要好好慶賀、犒賞一番；同時也有期許產婦養好了身子，「再接再勵」、多生幾胎的意味。

「坐月子」也是傳統社會規範的一種。以前的社會男尊女卑，年輕婦女上侍公婆、下育子女，整天操勞幹活，吃得最差、睡得最少，「只有在坐月子的名義保護下，媳婦可以名正言順的吃些平常吃不到的肉類、補品，而公婆為了避免旁人閒話，也不太敢使喚月子中的媳婦操持家事，女人這才算有機會喘一口氣」，韓文蕙說。

中研院院士、清大人文社會學院教授李亦園則從「生命禮俗」的觀點，對坐月子的象徵內涵做更深一層的剖析。他認為，就像烏來泰雅族山胞的成年禮是讓即將成年的男孩子進入山中生活一個月，並且在這段時間內接受痛苦的臉部刺青一樣，中國女人在坐月子的一個月當中，也藉著種種異於平日的規範，使自己做好心理調適；一個月後，再以「母親」這個新身分、新角色出現。當然，「母親」的身分使她在家族中享有較高的地位，但也意味著更重的責任和負擔。

滿月油飯、紅蛋送出去，「月子」總算大功告成。

家有產婦，親朋迴避？

有趣的是，傳統習俗雖然視懷孕為「有喜」，也認為多子多孫多福氣，但偏又對「生產」一事忌諱甚深，因此對產婦的種種「禁忌」，也就形成坐月子習俗的另一面貌了。

直到如今，月子中的女人不能到別人家做客、不能祭祀祖先、不能禮佛拜菩薩、不能進廟，而一般即將辦喜事或出遠門的人，也不願意踏入產婦家中，以免沾染「穢氣」，觸到楣頭。

今年剛添了一個小壯丁的王秀美，就親身感受到這種禁忌的威力。原本以為為婆家生了長孫、可以藉此討公婆歡心的她，卻在出院後被婆婆以「家裡剛迎回一尊新菩薩」為由，整整一個月不讓她踏進婆家大門。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時代還有這種迷信！」王秀美說。不過原本頗覺委曲的她，在聽說中國大陸目前還有一些鄉鎮「不准女人在家裡生孩子，而把即將臨盆的女人帶往荒山裡搭一個帳棚住一個月」的事後，才知道自己的遭遇並不特殊。

月子中的產婦之所以被人視為「不祥」，當然和過去產婦的高死亡率，及中國傳統忌諱女人經血、認為女人汙穢不潔有關。好在醫學發達後，現在的年輕一輩已逐漸視這些為自然的生理現象而不再「神秘化」。月子中的女人出門走動、參加聚會等，也已漸漸「解禁」了。

產婦坐「月子」，心有千千結

至於傳統坐月子的社會意義，在現代社會也有新的變貌。以前大家庭，媳婦的月子坐得好不好，主要是看婆婆的態度；而現在核心家庭多，女性的選擇機會也多——可以去一天兩千元的「坐月子中心」、可以回娘家、去婆家，也可以待在自己家裡請人來做。但這同時，卻更考驗著現代女性在家庭中的人際關係。

卅二歲的陳馨文婚後一直跟公婆住，今年生了第二胎後卻很想回娘家，請媽媽幫她坐月子：「說實在的，媽媽做的東西還是比較合胃口」，她向好友透露。可惜想歸想，她終究還是覺得回娘家會「不給婆婆面子」，最後選了折衷方案——乾脆去坐月子中心！

「許多年輕女性直到這時才有機會長時間和婆婆日夜相處，這對雙方都不是件容易事；還有人則是藉此機會『考驗』一下先生照顧家庭、呵護自己的『誠意』」，李雅真指出。像是一些喝過洋墨水的女性，雖然自己不完全相信坐月子的種種規矩，但是當她們以不能碰冷水、不能爬樓梯為理由，要求先生下了班就買菜回家煮晚飯，卻換來一句「什麼時代了，還信這些？！」的嘲諷時，恐怕還是會傷心的。

中國女性「坐月子」，果然奧妙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