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各地的少數民族,在涵化(同化)過程中,或多或少都會產生酗酒的問題。酗酒問題還經常伴隨著婚姻、家庭、娼妓、意外死亡等問題而來,對當地社會形成多重衝擊。
人類學家早已發現此一問題,醫學界也正努力尋求解決,但卻很少有一個少數族群能完全倖免。
台灣山地族群的情形又如何?
如果你在阿美族的豐年祭期間去參觀,在迷人的歌聲、傳統的舞步、鮮豔的服飾之外,還可看見圍成同心圓的舞蹈隊伍裡,有一位專門拿著酒瓶(甕)和杯子,沿著隊伍一個個敬酒的族人。他先喝光杯裡的酒,再斟相同份量的酒敬舞者。
這樣繞一圈下來,少說也得喝個十瓶八瓶的,縱有再好的酒量,也難免要醉,所以這項敬酒之責,通常是由某群青年組的成員來負責。
若是喝醉了怎麼辦?沒關係,因為這是屬於傳統慶典文化的一部分,不會有人怪罪。對於前來參觀的客人,他們也會熱情邀約共飲,而可能讓有些遊人消受不起;更有人不瞭解其傳統飲酒文化,只就當時所見,誤以為他們都是這麼好飲!

飲酒原是台灣山地各族群傳統慶典的一種儀式。(鄭元慶)
飲酒原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事實上,和世界上任何族群一樣,飲酒在山地有其宗教、社會內涵,並非一個單獨事件,而是經常伴隨祭典、喜事,在全部落共同參與的情況下,大夥兒才飲酒共歡樂。
台灣省立博物館人類學組組長阮昌銳表示,台灣九個山地族群之中,除蘭嶼雅美人之外,其餘各族都會釀酒。在祭典和喜慶之前先釀酒,等酒釀好之日就是活動高潮之時。
沒有節慶時他們並不釀酒,如傳統上布農族人一年只有八個月可釀酒,在種田、播種、除草、收穫和入倉等時,才釀一、二甕,其餘四個月沒喜慶則好好地休養生息。
據魯凱族好茶部落的最後一位史官邱金士表示,在傳統社會裡,釀酒都由婦女負責,她們將小米、糯米蒸熟或樁打成糕之後,加入酒麴,放入桶或甕等容器裡,三、五天後即成乳白色的小米酒。
酒主要用來敬獻神明和祖靈,也是一種尊貴的禮物。在飲酒前都要舉行「灌祭」,就是以食指沾酒灑向天空或地上,向祖靈敬酒,表示有好酒也不忘與祖先同享,這是屬於儀式的一部分。
和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一樣,台灣山地各族群也在喜慶時用酒來歡宴親友。他們很少獨飲,親友相聚時,一碗酒互相傳遞共享,並且合飲以示情誼。很多族群的酒器裡都有連杯,就是證明。
酒雖然是他們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卻有嚴格的禁忌,那就是——未成年人絕對不能飲酒。

每逢祭典或喜事,婦女們會在事前釀酒以饗族人。(鄭元慶)
涵化的必經過程?
但是隨著現代化的腳步逼近,各族傳統的飲酒習俗受到強烈的挑戰,也經常耳聞山地族群的酗酒事件。
在民國五十年代,山地各族群的農業人口,因工作機會有限,逐漸被吸納入工商大都會。這些在都市工作賺錢的同胞,帶著雖不多但已令族人欽羨的收入回村裡時,一起將飲酒的習慣傳入部落。人類學者當年在蘭嶼調查時,就發現雅美族不良的飲酒習慣,確實是受到外來的影響。
發展至今,因為酒的普遍易得,竟形成難解的酗酒問題。
在飲酒人口結構方面,最明顯的例子是喝酒者的年齡層降低。身為泰雅族人的花蓮縣秀林國中校長楊盛{表示,以前青少年受長輩約束不能飲酒,隨著部落的威權解體,青少年也沾染飲酒的惡習,現在的秀林國中裡竟有若干學生從一早就開始喝酒。
喝酒的年齡層降低,喝酒人口增加,酒的消耗量必然上升。根據中研院院士李亦園在民國六十八年做的調查顯示,山地社會米酒的消費量倍於全省平均數。以民國六十六年為例,全省米酒每人每年消耗十二.三瓶,而泰雅族為六十.二瓶、排灣族七十五.一瓶、布農族為四十九.九瓶、最少的阿美族也有廿七.八瓶。
民國七十六年,省立豐原醫院到環山部落調查,發覺約有半數的居民,經常每天喝一至二瓶以上的米酒或啤酒,其中約有十分之一的居民,喝酒超過此量。依此估算有些人一年下來總要喝上四、五百瓶,酒量甚大。

台灣南部山地族群所居住的傳統石板屋,外牆上的「窗口」已成為空酒瓶儲存所,展示著現代文明入侵的諸多後遺症之一。(鄭元慶)
調適困難,飲酒成癮
酒喝多了,上癮的機會也跟著增加。
最近由台大醫學院鄭泰安醫師,針對阿美(二百五十一人)、泰雅(二百四十二人)、排灣(二百五十三人)、布農(二百四十七人)等四族族人為對象,隨機抽取十五歲以上共九百九十三名做臨床調查,發現飲酒過量和成癮者,阿美族為百分之卅八.二、泰雅族百分之四十五.八、排灣族四十二.八,布農族更超過一半。
針對世界各原住民族及少數民族的飲酒問題,一般人類學者都引用壓力理論的解釋,視其為對快速文化變遷下無法適應的行為表現。在喪失傳統文化及無法自我定位的情況下,只好藉酒逃避。但至於真相如何,至今並無定論。
身為泰雅族的花蓮縣秀林鄉衛生所醫師孔吉文表示,酗酒行為可能是很多因結成的果,也可能是很多果的因。
他舉例說:酗酒與離婚很可能是互為因果。有人可能平日工作勤奮,而疏於照顧家庭,致使妻子離開他;此人遭受打擊而意志消沈,竟然沈醉在酒精裡。
也可能是因為此人整天喝酒,喝醉了又會打罵妻兒,工作也丟了,逼得妻子不得不離婚。
所以看到酗酒和某些社會問題合併出現時,除非深入調查瞭解,否則很難斷定其因果關係。
不過,若暫不論酗酒的原因是什麼;在山村裡缺乏休閒娛樂和運動設施,居民從事一天的勞力工作,晚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酒鬆懈身心,似乎也是正常之事。
而且多數山村居民都認為,喝酒可以聯絡朋友或家人間的感情,這也沒有錯呀。
那麼為什麼飲酒過量的比率為何這麼高呢?可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解釋:「壞就壞在不知節制!」其實只要能夠節制,喝酒就不至變成酗酒。
由不少調查和統計數字來看,山地居民飲酒過量確實是個嚴重的問題。而這些飲酒過量和成癮者,他們的狀況通常是重覆飲酒、喝酒無法節制、醉後失態、產生心理或生理失常現象。並有多達半數以上的人在職業、家庭、婚姻方面出現障礙,因酗酒造成意外傷害的比率也高達五成。
酗酒情況是否有可能自動好轉呢?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許木柱說明,在涵化(同化)過程中因調適困難而產生的酗酒問題,可能會隨著逐漸融入大社會而慢慢改善。
以阿美族為例,原來阿美族的酗酒情況也很嚴重;但隨著社會涵化的程度漸深,如今情況已大有改善。

父母支使兒女去買酒,可能會影響他們日後處理飲酒問題的態度。(鄭元慶)
「紅卡」戒酒成效不佳
不過,雖然有關台灣山地住民的研究不算太少,但我們見到的只是一疊疊的研究報告被印成白紙黑字,裝上精美封面,然後就被靜靜放在書架上,這些研究的結果並沒引發任何實際的行動,來設法改善酗酒問題。
真正開始站在協助的立場,且付諸行動的支援工作是在民國七十七年。時任花蓮縣卓溪鄉衛生所主任陳道明,發現山地鄉酗酒問題實在嚴重:當年在全鄉死亡的七十七人中,因酒精中毒或飲酒後意外死亡者共卅人,約佔四成。面對這種會導致高死亡率的問題,他想到了掛「紅卡」的點子。
在國外,醫生會在糖尿病者的手腕上,掛上一條鋁製手鐲。萬一病患在路上因血糖缺乏而昏迷時,別人見到鋁鐲即知其病症,送醫後可及時給予藥物助其甦醒。
陳道明心想,如果讓酗酒者隨身攜帶紅卡,一方面讓別人見卡不再邀他喝酒,他也可藉此擋酒,豈非一舉兩得;即使不能完全禁酒,至少可降低酗酒人口。
可是,他的立意雖佳,也發出不少紅卡,但對當地的阿美和布農兩個山地族群並無效用。有心人即使帶著紅卡,還是會有族人請喝酒,或用激將法逼得沒法不喝。有酒癮者經常把持不住,致使酗酒人口依舊,酒後意外死亡的消息亦時有所聞。
諷刺的是,這個在山地鄉推行失敗的辦法,反倒有許多平地人願意採行,以作為避免喝酒的護身符。
三年前,台大醫學院精神科醫師胡海國,於台北縣烏來鄉開始進行酗酒的預防研究,目前仍在作資料、個案的採集。

各部落多位於山區或偏遠之地,交通不便、缺少娛樂設施,居民下工後難免聚在一起喝上幾杯。(鄭元慶)
原住民健康研究室成立
今年二月十二日,由慈濟醫學院主導,在花蓮成立了「原住民健康研究室」,算是比較有計畫地為改善山地酗酒問題而努力。
秀林鄉衛生所的孔吉文醫師及慈濟醫學院精神科主任王浩威,就酗酒問題提出預防及治療模式,他們將預防工作,分為「初級預防」及「早期介入」兩種方式。
「初級預防」在使民眾瞭解飲酒過量的壞處,並提倡替代性的休閒活動,其中又分靜態和動態兩種方式。
在靜態方面,利用錄影帶拍攝當地意見領袖的經驗或是牧師傳教情形,可引起大家的話題;或利用小眾媒體,如製作海報、標語等,說明飲酒文化的變遷、孕婦飲酒的危險性、飲酒過量造成肝硬化和意外死亡的機率……等,這是從教育方面著手。
在動態方面,可用替代性活動打發無聊的時間。例如秀林鄉秀林村民已自組棒球隊,並訂下「打球不喝酒,喝酒不打球」的自律公約。他們利用花蓮縣亞洲水泥廠旁邊一塊空地,在周末邀請其他球隊進行友誼賽。
孔吉文表示,從醫學的角度來看,組球隊參加運動雖然不是直接的治療行為,卻有間接的功能,至少可讓他們暫時離開酒精。此類自發性戒酒團體的萌芽才奏效,應是個好例子。

花蓮縣秀林鄉秀林村民組織棒球隊,在假日舉辦友誼賽,是「初級預防」的一種替代性活動。(鄭元慶)
預防勝於治療
「早期介入」則是挑選家中曾有飲酒過量成員的家庭,主動地登門做家戶訪視、輔導,進行適量飲酒衛教,避免其他家人受影響也產生飲酒過量的行為。
台大公共衛生研究所畢業的孔吉文表示,飲酒行為的預防方法必須合乎當地文化背景,並能取得當地居民的認同,帶動當地社區人士自發性參與。由於部落喝酒有群聚性,若能請當地領袖人物以身作則,先從減量、適量做起,短期內應可見成效。
原住民健康研究室今年針對酗酒問題提出一個大型的群體研究計畫,下面又分幾個中型計畫,若是通過國科會及衛生署的審核、補助,即可從下個年度開始進行。
由於牽涉到酒精的醫療問題,屬於高難度的輔導工作,輔導人員一方面要有臨床經驗,另一方面又能有社會組織經驗,且要充滿熱情,實在不易得。計畫裡希望結合人類學和醫學人員,為山地居民的健康而努力。

飲酒過量或成癮常會形成職業、婚姻、家庭上的障礙,並造成意外傷害。(鄭元慶)
合力為弱勢族群貢獻心力
依據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與衛生署,在民國七十七年到七十八年所做的「山地居民健康狀況及醫療需求」調查報告中指出,山地居民在醫療方面的危機意識中,以酗酒為最高,是需要特別協助和面對的問題。
這也顯示出,山地居民確實知道這問題的嚴重性,只是無法有效地解決。
實際上,不少酗酒者大多有戒酒的經驗,主因是自己想戒,其次才是因為疾病不能再喝或應家人的請求。然而,他們經常覺得「必需喝酒才能做事」,因而甚難戒除。
不只是他們和族人無法解決這問題,連醫學界也對這種跨文化領域的保健工作也不太有把握。不過正如慈濟醫學院籌備處主任李明亮所說的:「整個原住民的醫療應該是永遠的」,現在開始做,總比沒做好。
〔圖片說明〕
P.38
飲酒原是台灣山地各族群傳統慶典的一種儀式。
P.39
每逢祭典或喜事,婦女們會在事前釀酒以饗族人。
P.40
台灣南部山地族群所居住的傳統石板屋,外牆上的「窗口」已成為空酒瓶儲存所,展示著現代文明入侵的諸多後遺症之一。
P.41
父母支使兒女去買酒,可能會影響他們日後處理飲酒問題的態度。
P.42
各部落多位於山區或偏遠之地,交通不便、缺少娛樂設施,居民下工後難免聚在一起喝上幾杯。
P.43
花蓮縣秀林鄉秀林村民組織棒球隊,在假日舉辦友誼賽,是「初級預防」的一種替代性活動。
P.44
飲酒過量或成癮常會形成職業、婚姻、家庭上的障礙,並造成意外傷害。
P.45
「整個山地住民的醫療應該是永遠的」,慈濟醫學院籌備處主任李明亮指出,目前山地酗酒問題亟待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