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接一個的暮春,子規在沙田谷裡啼叫。馬鞍山的雲煙未歛,蟬聲就在中大的校園響起。
春雨落在城門河面,一隻小艇划入吐露的煙水。
初夏,吐露港的水光總涵著天光,海面上的水痕靜止如練。
深夜,鐵軌在枕木上聽漁人的鳴榔在吐露港起落。」
——節錄自黃國彬「沙田速寫」
沙田,是香港中文大學的所在地。這段文字頗能貼切地描寫出中大校園平日的寧靜感覺,令人神往。
九月末的初秋,香港地區還環繞在一片濕暑酷熱之中,從九龍半島熙來攘往的商業區,來到這片處處青蔥的中大校園,還真有兩個世界的感覺。
中大位於新界沙田新市鎮,整所大學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學生們不管上學或課間換教室時,都得爬山。目前學校備有校內巴士接送學生,每到下課時分,總可看到一群學生在大樓間鵠候。
去過中大的人都不會否認,中大的風景極佳。詩人余光中曾撰文指出,在中大登高一望,水外是山,山後依然是山,連青疊翠,蒼鬱成環。但中文大學所擁有的,當然不止是風景秀麗。

校園像不像公園?這是崇基學院的院湖。(張良綱)
中大人有氣質
「為何取名『中文』大學,就是希望在此研讀的師生,都能對中華文化有所反省和貢獻,進而促進中西文化溝通」,中大副校長金耀基開宗明義,點出中大的創校緣由。
因此中文大學的發展歷程,和已有一百多年歷史、同屬香港知名大學的香港大學,大不相同。
港大出身的醫學院院長李川軍指出,中大與港大,雖然都採取英國系統的入學考試制度,學生必須通過高中會考、大學個別招生考試(分筆試和面試),才能就讀大學預科(港大三年、中大兩年),爾後才能成為大學正式生,但是兩所大學的發展重點卻大不相同。
港大的老師外國人比較多,不管是授課或使用教科書,全都使用英文。
中大則百分之九十五的老師為中國人,授課語言也多半採用中文(廣東話)。
「港大人有貴族氣息,中大人有人文氣質」,在一家台灣相關企業做事的一名香港人這樣形容兩校學生。但其實在香港人心目中,不管中大或港大,只要能考上大學,就很被看重。
一直到現在,香港地區每年能考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才只有百分之二。這與香港的教育背景有關。

中大依山而建,上學爬坡還得有腳力才行。(張良綱)
三校合一
中大正式成立於一九六三年,但大學的雛型在一九四○年代就形成了。
它的構成由當時香港的三所專上學校——新亞、崇基、聯合書院所組成。
這三所書院各有各的特色。「新亞是講國語、崇敬孔子的;崇基是講英文、信耶穌的;而聯合則是講粵語,與香港當地人打交道的」,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陳方正提起建校初期的傳說。
這當然是片面、籠統的說法,實際的情形是:新亞係由當時大陸流亡至港的知識分子所辦,以在海外傳承中華文化為己任;崇基為香港基督教會代表在香港所設,希望能傳揚中文基督教義;聯合則為五所專上院校集合而成。
三所書院各有各的立場,為何會「聯合」起來,成為一所大學呢?這又與當時的環境有關。
原來在五○年代時期,大陸來港人士日增,以錢穆為首的一批知識分子認為,香港雖為殖民社會,但面對愈來愈多的移民人口,成立一所以中國人需要為考量的高等學府實屬必要,創立大學的構想因此而起。

中大車站是學子「入門」的第一站。(張良綱)
學生來自平民家庭
這個構想在一九五九年時得到當時香港總督富爾敦爵士的支持,六○年「專上學校條例」通過,香港政府給予三所書院經費、人員等資助,以提高其教育水準,作為成立大學的準備;六一年,大學籌備委員會成立,由當時著名學者關祖堯任主席,由此中文大學包括校址、建設,以及如何建校等事宜,有了一個初步的決定;六三年,中文大學正式成立。
對香港教育界來說,中大的成立具有重大意義。一方面這是自百年前香港大學設立以來,香港地區再次成立的另一所大學,由中國人所爭取、創辦,意義自是不凡。
另一方面,從六三年到現在,就讀中大的學生,百分之八十五的成員來自平民家庭,且多半是這些家庭「有史以來」第一個念大學的孩子,對香港社會的階層流動,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
如果你到中文大學,冒冒失失、沒頭沒腦地問上一句:「中文大學最有名的科系是那一個?」被問的人一定莫名奇妙地看你一眼,一副「不知你在問些什麼?」的表情。

中大人說校本部的廣場有「帝王之相」,你覺得呢?(張良綱)
中西交融的校風
這是因為中文大學現有的文學、工商管理學、醫學、理學、社會學等五個學院、五十一個科系中,各有各的特色與發展歷程,真要特別凸顯出那個科系,還確實十分困難。
但是,如果仔細探問,卻很容易找出這所大學的共同特色出來。
中大的特色是什麼?
金耀基指出,中大的老師雖然大都是中國人,但多半接受過完整的學術訓練,在國外住過一段日子,至少精通中、英兩種語言,在精神上,可以說都是橫跨中西的人物。
這樣的背景反映在校風上,呈現了中西交融的有趣現象。
例如:醫學院的學生上課用中文,考試卻用英文;中文系的學生,須具備中英文的寫作能力;心理系學生作中國人的思考與性向測驗的研究時,卻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這些特質,在一些亞洲地區的大學中,也許可以看到,但中文大學卻表現得更強烈。
橫跨中西的特質也表現在學術機構上。
比起一些亞洲地區大學,中大擁有更多名震中外的學術研究單位,且多半肩負起中西溝通的責任。
一九六三年就已成立,專門收藏一九四○年以後中共出版的報紙、期刊、出版品為主的藏書中心——大學服務中心就是一例。這個中心廣為中西人士應用。
深受漢學界矚目的中國文化研究所是另外一例。此單位十餘年來致力於中國文學作品的英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中文翻譯家,十之八九都來過這兒」,陳方正所長說。
中國文化研究所,目前正著手漢朝以前出土古書的電腦化,已得到港府經費的全力支持。

新亞書院四十周年院慶,鴻儒碩彥群聚一堂。圖中長袍者為從台灣來此道賀的國學大師錢穆,他也是新亞的「開山祖師」。(張良綱)
取諸香港的資源
橫跨中西之外,中大的另一特色是學術交流頻繁。它與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密蘇里大學、日本慶應大學都訂有師生交換計畫。美國經濟學者傅高義、華裔學者楊振寧、陳省身,太空人張福林等,也都曾是中大的客座講座教授。
「在中大堣]許看不到各國學生,但可以碰到各國學者」,一名中大人說。
這與香港的地理位置當然相關,不少到亞洲訪問、開會的學者幾乎都會取道香港,中大也順水推舟「順道」請他們進來逛逛。
另外,香港的風氣向來自由,沒有什麼言論尺度的限制,這也使得學者們樂於前來。

宴會進行了一半,突然下起雨來,許多人撐起雨傘,開開心心地接受了這個「來者不善」的助興。師生聯合千人宴隆重召開,這也是新亞院慶的重頭戲之一。(張良綱)
終極關懷在中國
而香港與大陸近在咫尺,在中共十年改革之前,香港是獲得中國資料最方便、最快速的地方,這種便利,早就吸引關心中國問題的學者時時往中大跑。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中大的人文薈萃。大學服務中心助理主任熊景明透露,許多「上門」的社會科學院教授們常說,會來到中大的人,「終極關懷」都在中國。也就因為這樣的共同興趣,許多教授們在聊天、吃飯之餘,可以彼此碰撞、激盪出不少想法。而因著這些想法,又有不少人被吸引過來,中大,就這樣壯大起來了。
人的環境之外,中大對學術的尊重,也使許多教授感動。生物系主任張樹庭指出,中大非但不干涉教授的研究題材,對研究設備、實驗助理人員,也採取尊重學術的原則,「只看計畫的實際需要,講師、高級講師、教授一律平等」,他說。
教授們的待遇優渥亦是誘人之處。中大的教師等級採英國制,分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等級。以最初級的講師來說,一上任就有港幣三至四萬(相當於台幣十到十三萬)的水準,完全不亞於世界任何一所一流大學,這當然也吸引了不少人前來投效。
地理、人文薈萃、自由加重賞,這樣的學術環境下,造就了頗為可觀的研究成果。
例如中藥研究中心,一九八六到八七年間就出版了英文專著「中藥藥性與應用」及國際期刊「中藥文摘」,提供中藥學理上極珍貴的研究成果。
而香港研究中心對香港人生活態度所做的「社會指標」研究,當代亞洲研究中心對中國開放政策、大陸沿海經濟特區等的研究,也引起了世界學界的廣泛重視。

宴會進行了一半,突然下起雨來,許多人撐起雨傘,開開心心地接受了這個「來者不善」的助興。師生聯合千人宴隆重召開,這也是新亞院慶的重頭戲之一。(張良綱)
與香港命運同步
風景絕佳、人文薈萃、研究成果豐碩……,看起來,中大似乎前途似錦,但面對未來——七年後即將來臨的九七大限,中大似乎也有隱憂。
最令人擔心的,是人才的流失。不少職員、學生,甚至教授都計畫要離開。
還在念研究所的學生張麗迪就透露,在她念的研究所中,十個同學只有兩、三個要念到畢業,其餘的都準備要另謀出路。她自己也計畫要走,而且還很可能放棄明年可拿到的碩士學位。與大前途相較之下,「學位並不重要」,她說。
大學服務中心主任關信基也指出,目前行政人員走的最多。
教授們很可能是變動得較慢的一群,但不少人卻也已經感覺到,如此穩定的局面不會長久了。
「有一天上班以後,系裡頭一個相交廿幾年的同事跑來敲門,一進來就哭著說:他要走了……」,張樹庭教授說。
雖然也有些人不準備離開,「因為覺得這兒太好,感到不捨」,關信基說。但大多數人卻都還是伺機而動。「至少出去拿個『保險』再說」,新聞系主任朱立說。
對這樣的現象,耐人尋味的是校方並未採取反對的立場,相反的,還以休假、請假,甚至幫忙寫推薦信等方式,給予方便;其目的,當然不是鼓勵大家移民,而是希望大家能早早出去,快快回來。

九七陰影來到中大了嗎?答案恐怕是肯定的。(張良綱)
青壯派受衝擊
「沒有辦法,必須要順應時勢」,通識教育主任何秀煌指出,其實不只是中大,目前香港各機構,都是儘量把內部架構弄得靈活一點,以便於大家利用。「給予移民機會,居然還變成保留人才的方法」,他說。
但是,問題似乎也沒有完全解決。
最受影響的是四十歲左右的青壯派教授。這些人才剛開始在香港立足,學術生涯正值巔峰,要他們停止現有的一切,重新接受變動,其實也是不公平的事。「他們可能是受衝擊最大的一群」,金耀基副校長坦承。
但是金耀基卻認為,面對九七,中大人卻沒有悲觀的權利。「九七以後,香港地區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人是不能走或走不了的,中大的前途,要與這些人一起考慮」,他說。

香港地區每年只有百分之二的高中生能考上大學。中大學生的「寶貝」由此可知。
中大看九七之前?
他的意思指的是香港目前正待大力擴充的高等教育機構。「科技、理工大學已經設立,中文大學也準備擴大招生名額,把原本百分之三的學生成長率擴展到百分之五,如此發展更需要全校職員的同心協力」,金耀基說:「九七以後的中大,要看九七以前如何努力!」
加強國際化、自由化,擴充大學體制……等,應該都是藥方,中大的未來會如何?也許現在的作法將給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