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一集集大震」已成為台灣人集體記憶中最難以抹滅的創痛。然而在創痛之餘,回顧地震過程,許多學者專家除了慶幸,還是慶幸。
「如果大地震發生在早上十點,學童的傷亡將難以想像,」中央大學土木系副教授陳慧慈指出,教室塌陷不提,光是各樓層學生驚慌逃命時可能造成的跌倒、踐踏,就令人想來頭皮發麻。

建商?奸商?這次國內有二十多棟「獨倒」大樓,危樓更是不計其數。台灣建筑業的種種陋規,實在必須徹底檢討。(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如果震央在台北……
九二一大震,全國共有六百一十九所學校受損,而在南投縣和台中縣兩大災區,更有四十三所中、小學慘遭「全毀」:位於車籠埔斷層帶上的南投縣霧峰鄉光復國中,操場高高拱起二公尺,沿著斷層的校舍參差錯落倒成一片;台中縣東勢鎮中山國小的校舍崩塌殆盡,只有校門口的大時鐘停格在「一點四十七分」上,為天搖地動的一剎那留下見證。
台中縣東勢國小、國中、石岡國小、國中;南投縣中寮國小、南光國小、草屯商工……,受災學校名單長長一串,連遠離震央一百多公里的台北市,也傳出景美女中敦品樓倒塌、信義國中教室傾頹等災情。
當地動席捲而來,腳下土地如波浪般起伏時,孩子們該留在桌子底下還是往外衝?當教室牆壁如紙片般被撕裂,大片玻璃窗爆碎,燈具、置物櫃滿天飛舞時,老師可有足夠的勇氣和知識,指點孩子逃生之路?
叨天之幸的不只如此。如果大地震是發生在傍晚煮飯時間,居民在驚慌逃命時,有多少人會記得先關掉爐火、切斷電源?如果災區鋪設瓦斯管路,誰又知道如何關閉每一戶、每棟樓,乃至於深埋路面下的瓦斯管線輸送閥?一九○六年舊金山發生主震規模達八•二五的大地震,大火延燒了七十四小時,二萬八千棟建築化為灰燼,結果還是老天垂憐,下了一場雨才將火澆熄。
地震大火為何如此可怕?曾在美國加州州政府任職的國科會國家地震工程研究中心資訊組組長黃震興解釋,大地震造成地表變形,水管破裂後水壓不足,即使消防隊員來到現場也只能望火興嘆。尤其可怕的是,原本往上騰升的大面積濃煙,因為地表仍不斷在燃燒,形成濃煙冷而地表熱,於是濃煙又往下降;濃煙反覆升騰下降的結果,將使地表氧氣迅速耗竭,民眾活命的機會更形渺茫。
再進一步設想,如果這場大地震發生在大台北都會區,高樓櫛比鱗次、不同高度的大樓因擺盪週期不同而互相撞擊,捷運隧道塌陷,地下鐵出軌,地下油管及瓦斯管爆炸……,那又可能是怎樣的人間煉獄、末日光景?

位於南投縣國姓鄉北港村、至今已有百年高齡的糯米橋,居然歷經九二一大震而毫髮無傷,鄉人都嘖嘖稱奇。(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學習「與地震共處」
九二一大震,大不幸中的幸運處,我們感恩。然而,許多不該倒的建築物倒了──包括全台二十多棟「眾人皆立我獨倒」的大樓,奪走了近四百條人命。此外,許多人因缺乏避震常識而傷亡、或困在瓦礫堆中卻因搜救不及含恨而歿,這些,我們卻不可以忘記。
防範震災,第一步,是學習「與地震共處,」黃震興組長指出,台灣本來就是個因板塊推擠而成的「震生島」,目前已知的五十一條斷層線,猶如五十一道長短縱橫、任意割劃的刀痕,將小小台灣劃得面目全非。然而未知的斷層還有多少?學者只能用「成千上萬」來形容。
中央大學地球科學系教授王乾盈在九二一大震後,沿著車籠埔斷層來回走過好幾趟。「車籠埔是標準的逆衝斷層,斷層東側(上盤)斜推而上,居民非死即傷;西側(下盤)雖然同樣受到劇震衝擊,建物卻多半不動如山,」王乾盈以「陰陽線」、「生死一線間」來形容。
正因九二一大震和車籠埔斷層的關係如此明顯,打破以往「台灣地震到處亂冒」的慣例,因此地震過後,「公共設施避開斷層、斷層帶限建」已成共識,然而不少學者私下表示,這種作法只是「尋求精神安慰罷了」。因為斷層往往深埋在地下數十、數百公里處,一旦發生錯動,會從地表的哪一點冒出來?其實難以預測。再說,此次大震震央──傷亡慘重的南投縣埔里和集集──根本不在原先劃定的斷層帶上,誰又能解釋為什麼「地牛相鬥」卻挑上這裡為主戰場?而以台灣斷層密佈的情況來看,要想找一塊安全無虞的立身之處,還真要靠一點運氣。
這樣推算起來,地震預測不可靠、避開斷層不可恃,「地震是台灣的宿命,與其抗拒、輕忽、做一大堆無效的預測,或是奢望能搬到安全地帶,倒不如好好學習如何強化自己,與地震共處,」黃震興說。
就像幼兒不可能不跌倒,因此更需要有一個安全的活動空間一樣,「與地震共處」的第一步,是建立一個在大地震中也能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這其中,公共設施及房屋建築,因為關係著在其中活動者的生死存亡,因此備受矚目。

火災,是大規模烈震後最可怕的併發症,這次台北市東興大樓倒塌後瓦斯管破裂、引發大火,奪走了許多災民的最後一線生機。(邱瑞金)
台灣建築國恥日
「其實,台灣建築的耐震法規標準相當嚴格,不輸美國、日本,」前中華民國結構技師公會聯合會理事長王森源指出。只是,耐震法規要兼顧經濟考量和安全考量,不可能要求所有建物都是銅牆鐵壁,耐得住規模七以上的大地震。以南投來說,當地在台灣近四百年來的歷史文獻中從未有過大地震記錄,因此被歸類為「中震區」,建築物的標準是要能承受水平加速度230 gal,然而大震當時,南投縣民間鄉附近測到的地表加速度竟然達到980 gal,超出規定耐震度四倍!
地震摧毀力驚人,不過實地走訪災區,仍然可以看到倖存的危樓是如何發揮了保護主人的功能:有的是整棟樓房被往上推高一公尺、地下室牆面裸露變成一樓外牆;有的是整棟樓從斜坡上滑落五十公尺,上側的外牆雖像受驚的翅膀那樣呈現四十五度角向外張裂,但仍牢牢撐持著整棟樓房,沒有崩塌。
「鋼筋混凝土的建築本來就應該如此,即使自己受到重傷,也要勉力支撐,或是在倒塌前先出現一些如大樑和牆面龜裂等徵兆,讓住戶在驚覺後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逃命,」王森源解釋。和這些堅韌建築相較,許多新蓋的公寓大樓完全無預警式的轟然倒塌,樓層擠壓堆疊、主筋從柱底齊齊地連根拔起、鋼筋像脆粉絲般斷裂、樑柱間還以沙拉油桶填充等等怪象,隨著國際媒體傳遍世界,已成為台灣建築業之恥。
然而,全台二十多棟「獨倒」大樓只是特殊個案,熬過考驗的大樓就很安全嗎?熟知台灣「建築業文化」的業者私下都表示悲觀。

這棟商家透天厝在烈震中往下「掉」了一層,原來的二樓成了一樓。然而大人竟讓孩子鑽縫進屋去撿拾重要物品。國人缺乏安全概念,可見一斑。(邱瑞金)
建物安全知多少?
王森源指出,根據他實地視察的結果,「樑柱箍筋的量不足、方式不對」,是這次許多倒塌大樓的共通點。而箍筋問題,早在多年前他就一再提出,沒想到這次一語成讖。
「箍筋問題的癥結不在減料,而在偷工,」 王森源指出;而偷工,又和建築業習見的發包文化息息相關。
「綁鋼筋工程發包,按例是以鋼筋的重量為準,一噸鋼筋四千元,」王森源指出。在以噸計酬的制度下,主筋重量重、施工難度不高,因此沒有人會在主筋上動腦筋,但每隔十至十五公分就應該以彎度一百三十五度角環繞主筋一圈、將主筋固定鉤牢的細條箍筋,卻是標準的「錢少工繁」,所以得標的小包商難免「能少做一點就少做一點」。甚至建築師、結構技師要去工地「盯」人時,還會受到「你再過來我就揍人!」之類的威脅。
這項陋習年代久遠,但近幾年建設公司越來越以「財務管理」為第一目標,不能替公司增加利潤的技術管理則受到漠視;加上國內的建管制度並未落實,各類技師借牌讓外行人胡亂簽字認證的作法很普遍,才造成老大樓不倒、完工不到十年的新大樓卻紛紛倒塌的怪象。
台灣建築業對結構專業完全不尊重的作風,也可以從許多建築物的結構設計本就存在弱點可以看出來。最近在媒體上備受爭議的騎樓、一樓挑高挑空等開放空間設計,其實都是現行建築法規所鼓勵、甚至規定要如此做的。譬如台北市為求景觀上的統一,規定某些路段面臨大馬路的新建物一律要設騎樓,讓行人可以有遮陽避雨的地方,也讓商家容易做生意,沒想到現在卻發現騎樓部份缺少牆面和柱子,可能形成「軟弱層」而塌陷。只是,專家預警歸預警,一樓住戶會願意花大錢主動補強嗎?地方政府又有「魄力」要求民眾限期改善嗎?

校舍灰飛煙滅,雖是天災,也是人禍。小學生的安全教育如果落實,驟逢大難時才能將傷害減至最低。(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不要「整垮」你的家!
尤其荒謬的,「許多民眾房子一買到手,就開始敲牆打柱、大肆裝潢,甚至連『管道間』都敢去動,害得樓上樓下鄰居連電視收訊都受影響,」新光人壽營建部經理李調陽指出,這也是許多大樓住戶的親身經驗。而五十一層的新光大樓在出租給各企業時都會明文規定,若要進行裝修,必須先經過新光集團的審核。否則,「有些自動灑水龍頭的有效範圍會被新添的隔間牆阻絕、有些客戶把消防栓隔進儲藏室裡,甚至有客戶把逃生門隔進房間裡去。」種種怪象,說穿了只有一句話,「沒有危機意識!」
有些裝潢師父會告訴業主「安啦,我都有看圖(房屋結構圖),」問題是,房子無法用「主結構不動,非主結構就可以動」這樣簡單的二分法作為更動依據。尤其在老都會區如台北市,大部份的房子是在建築法規還沒那麼嚴謹的民國六十年代蓋的,它們倚恃的安全屏障不是柱子而是磚牆,因為牆破裂會摩擦生熱,消耗並減低地震能量。
「可是現在有太多太多的磚牆被打掉了,大地震時要靠什麼來抵擋?」王森源不禁憂形於色。
這次災區學校受損嚴重,許多人將之歸咎於公家工程的「官商勾結」;勾結或許屬實,但癥結還是在於台灣的國中小學教室慣採的建築結構。
國立高雄第一科技大學營建工程系主任王慶忠就指出,學校教室除了採懸臂式騎樓設計(騎樓外側不加柱)外,由於偌大的教室沒有隔間牆,加上兩側不是大片窗子就是門,柱子又被夾死在窗台中間,造成「短柱效應」(有效柱長不夠);更別提許多校舍和鄉鎮老屋一樣,原本兩層的建築不夠用,就直接搭接鋼筋,蓋起三樓甚至四樓。先天不良,後天惡搞,難怪會倒。
漂亮櫥櫃與奪命殺手
九二一大震,的確「震」出許多被忽略的盲點,黃震興組長就呼籲,各地方政府應把握時機,進行一次全面性建物安全評估,再「擇要」──優先針對學校、醫院、警察局、消防局、百貨商場等──進行補強;至於新建築則應嚴格把關。新、舊雙管齊下,才可望在下次大地震來襲時,將傷亡減到最低。
會員有七千人,在各個災區都可看到他們鮮紅制服身影的中華搜救總隊,是這次獲得掌聲最多的民間單位。只是在奮力救災之餘,總隊長呂正宗也感慨,國內防災應該有更細緻周詳的作法。他舉例,美國城市搜救隊每到達一棟倒塌建築時,只要在電腦上按一個鍵,就可以調閱出這棟建築完整的結構圖,那裡是臥室、樓梯間、管線間,一目了然,方便搜救。然而在台灣,建築物結構圖可能在大樓管理委員會手中,可能在建商或地方政府建管單位那裡,需要費時去找;至於建物有沒有按圖施工、屋主有沒有改動結構,都是一團迷霧。
結構是建物的支撐骨架,而建物內部的平面設計和家具擺設,同樣可能提供保命機會、也可能成為猙獰的奪命殺手。台北市東興大樓孫家兩兄弟靠著一台老舊大型冰箱存活下來的故事已廣為流傳,然而少為人知的是,在災區,許多罹難者根本一開始就被傾倒下來的重型家具或電器壓傷、或是逃生路線被傾倒的家具阻斷而求生無門。
尤其台灣房價貴、空間小,不管辦公室還是住家,許多人都習慣將家具堆高,有的家具嵌有大型玻璃或擺滿易碎裝飾品,有的家具上層堆得重而下層輕,「頭重腳輕」地輕輕一震就倒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大型櫥櫃最好要上下左右拴緊相連,而且一律頂到天花板,讓櫥櫃沒有空間可以晃動、傾倒,」以生產辦公家具著名的優美公司辦公家具生產事業部副總經理陳俞宏說。
此外,許多公司心疼辦公大樓內的主走道太寬、佔用太多空間,總忍不住在走道旁堆放置物櫃,如果置物櫃的抽屜沒有防滑裝置、又是角度尖銳的鋼製品、甚至走道沒有緊急照明,可以想見的是,地震一來,不管是抽屜滑出或櫃子傾倒,輕則絆倒刮傷,重則可能逃生無門、因此送命。(請見「防震保命五部曲」)還有許多公司喜歡擺一長排的隔間板當做屏風,若地震震倒隔間板,以一片一公尺寬、一•五公尺高的隔間板就重達二十多公斤估算,砸在身上怎麼可能不受傷?
公共空間防災
公共設施,也是營造安全生活空間的重要一環。日前加州大地震造成沙漠中的火車出軌,台北捷運線的安全性又是如何?
「目前我們是和氣象局連線,地震過後一分鐘內就能收到訊息,」捷運公司行車控制中心的正工程師董先生表示,依據這些訊息,台北震度在四級以下的地震,列車會減速進站後停駛,讓站務及維修人員先巡視鐵軌,若無雜物墜落、電線掉落等異常,則五分鐘後再慢慢開動。至於四級以上的地震,則停駛後需做更仔細的全面檢測,然後才能放行。
不過,地震後才停車,萬一碰到規模七以上的超大地震,高速列車會不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震」出軌道?「應該不會,」董先生表示,台北捷運有自動防護系統,只要鐵軌有扭曲或有物品散落,鐵軌旁的號誌系統立刻會發出異常訊號,列車收到訊號便自動減速,因此要從時速八十公里的行駛高速中直接出軌不太可能。
九二一震災後,大型賣場的防災措施也備受矚目。崇光百貨公司販促部經理李光榮指出,大型賣場最怕的,是地震後的停電和火災。為此,崇光百貨備有大型柴油發電機,可在停電後五到十秒內啟動,約可恢復二至三成的電力。隨即大樓會進行廣播,引導顧客疏散。而設在大樓內的瓦斯系統閥門,也可以在偵測到瓦斯外洩時立刻關閉。
在下次大難前準備好……
防災措施再怎麼樣也很難鉅細靡遺,因此時時保有「居安思危」的警覺心更形重要。地震過後的停電期間,許多商家在貨架上遍插蠟燭、照常營業,有些餐廳更在每張桌子上擺設燭台,準備隨時來場「燭光約會」。「大家好像忘了,大地震還沒結束,餘震不斷,萬一幾支蠟燭一起倒下來,引發火災怎麼辦?」一位媒體工作者陳小姐質疑。
人總是健忘的,當九二一夢魘逐漸淡去,要求大家居安思危、時時警戒談何容易。曾經在阪神大地震後「全員戒備」的日本,最近進行了一項民調,發現百分之三十四的民眾並未針對大規模地震預做任何特別準備,比兩年前的調查足足高出百分之十;沒有做準備的人,多是以「自己不會那麼倒楣吧」作為藉口。然而,當今天預警的事竟成為明天的奪命殺手時,那就不是面對天災的悲極無言,而是人類苟且的咎由自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