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痛的傷痕──斷層現身

人們的記憶其實非常短暫。

在往車籠埔斷層扯裂最嚴重的卓蘭路上，會經過魚藤坪，許多火車迷都知道，過去鐵道經過的魚藤坪橋，雖已傾圯崩塌，卻是風景卡片上的知名地景。但很少人知道它是在日據時代「新竹──台中」地震中震垮後，地方政府特地保留作為紀念的「地震紀念橋」。

發生在一九三五年的「新竹──台中」地震，造成獅潭斷層與屯子腳斷層平移，死亡三千多人，當時在斷層線上的后里國小仍是日本公小學，因學校毀掉而設紀念碑。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光復後，沒有人記得這件事，紀念碑被移至后里鎮公所後面，后里國小原地則被重建成后里國中！所幸九二一集集地震並未牽動當地斷層，但后里國中仍有多間教室倒塌，損失不輕。

中央地質調查所在民國八十七年繪製的「台灣活動斷層分佈圖」，雖與近日學界調查稍有出入，仍是目前較完備的斷層圖。（薛繼光）

斷層症候群

「現在我們終於相信斷層帶是危險的！」一位地質學者在集集大震後的研討會上說。

若非親身經歷，要人們相信斷層可怕確實很難。尤其活在台灣的人都見識過地震的神出鬼沒，雖然都沒有這回的規模七•三來得強烈，但多年來地震好像並未伴隨出現斷層的問題。

集集大震終於讓人們見識到了斷層的威力。震央在南投底下七•五公里，破壞力一路沿著車籠埔斷層跑了足足八十公里，所過之處滿目瘡痍，已造成全國性的斷層恐慌症。之後的每次餘震，每每讓人劈頭就問：是哪一條斷層動了？一度新竹發生規模四•九的地震，根本非關斷層，人們焦點卻都對準經過新竹科學園區的新城斷層問：到底會不會地震？可惜學者專家也無法確定「會或不會」。總括一句：我們太不瞭解斷層了！

斷層與地震到底是什麼關係？

一切得先回歸到「基本面」。當菲律賓海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並非只有碰撞的邊界遭到破壞，能量釋放與裂痕可能分佈在整片板塊上。因此有所謂的大陸型地震，例如印度半島向北方持續擠壓青康藏高原，力量分散到中國大陸，位在內地的河北省終於爆發唐山大地震，至於碰撞造成的裂痕，也就是斷層。

板塊持續擠壓，累積新的能量，在釋放時，引發有感地震，此時能量帶來的破壞可能產生新的斷層，一九四六年台灣發生新化地震，產生了新化斷層。嘉南地區因為三十年未曾爆發強烈地震，一直被學者列為高危險區，十月二十二日果然發生規模六•四的大震，氣象局就將箭頭指向一九○六年嘉義地震中才出現的梅山斷層。

板塊擠壓的力量也可能造成既有斷層滑動，正如集集大震的能量經由車籠埔斷層釋放。而一旦板塊相互推擠產生夠大的應力時，既有的斷層也可能產生不穩定滑動，因而引發大地震。但板塊釋放能量，不一定會造成斷層，或者牽動的是地底的斷層，地面並未出現破壞，人們也就不覺得地震與斷層有關。有些斷層是板塊每年以幾公分速度慢慢推擠造成的，過程也不一定有巨大的能量釋放，造成有感地震。

斷層切過大甲溪，溪床頓成瀑布，你可知台灣許多瀑布都是大自然以這樣激烈的手法創造出來的？（薛繼光）

哪裡沒有斷層？

至於台灣島上到底有多少條斷層？集集地震發生後，由於車籠埔斷層帶造成重大損傷，中央地質調查所出版的《台灣活動斷層概論》因此熱賣，但書中列出的五十一條斷層，只是地調所收集過去學界、公家單位與各大型工程開挖時的調查所得彙編而成，與台灣地下斷層的確實數量不成比例。比如成功大學地球科學系認為活動力強、進而加以研究的九芎坑斷層就未被列入。在學界看來，這本斷層報告只是讀書報告，台大地質系副教授陳文山就直說，台灣五十年來由官方出資進行的斷層調查費用恐怕還不到兩千萬台幣，斷層圖出版了也不敢對外發行，怕建商因為利益受損反彈。

如果斷層不只五十一條，那是多少？「歷經六百萬年的板塊擠壓，哪裡沒有斷層？」網站上地球科學研究人員乾脆這樣回答。有學者則說「密密麻麻」，也有專家說「成千上萬」。反正「人力絕無法追查清楚，」中正大學地震研究所副教授石瑞銓在網站上寫道。

但多不勝數的斷層卻不表示台灣人全都住在火坑上。地層裡千刀萬割的斷層，雖然都曾經活躍過，但隨著時間逐漸擠壓緊密，套用術語就是「磨擦係數增加」，要擠動它很難，可以說越老越固執。老斷層正如老疤痕早已結痂，活動力減弱，不易滑動，板塊運動只好「欺負」年輕斷層來發洩能量，新的傷口不都比較容易裂開？

台北市支援東勢進行土地測量，面對如毛筆開叉般的斷層線，測量員不禁搖頭嘆氣，為該如何抓出斷層線傷透腦筋。（薛繼光）

靜者恆靜，動者恆動

中央地質調查所也將已知的斷層依曾經活動過的時間分類，距今約一萬年內活動過的斷層，由於未來活動的潛力較大，屬於高危險群，列為第一類活斷層。十萬年來動過的斷層則稱為第二類活動斷層，超過十萬年以上的斷層垂垂老矣，列為存疑性斷層。

至於台灣活斷層最多的地方又在哪裡？隨著菲律賓板塊的推擠力量由東往西傳遞，除了花東地區因為身處虎穴──兩個板塊直接接觸地帶，藏有多條斷層外，中央山脈最早被板塊推擠出海面，老地層下的老斷層，板塊推它不動，力量就傳遞到西部丘陵與平原交接處。地質學有所謂「推土機理論」，推土機往前推時，後方被堆高的土靜止不動，前方的土石則翻動不止，正如集集大震，多年板塊累積的力量顯然放過了中央山脈下的斷層，但左側包括南投、台中、苗栗丘陵地帶都成了代罪羔羊，因此丘陵地區也常常就是斷層帶。

但也別以為西部平原就安全無虞，攤開地質學者所畫的台灣中部縱剖面圖，由東而西平行而走的有梨山斷層、雙冬斷層、車籠埔斷層與彰化斷層。「這回能量只及於車籠埔，但未來彰化斷層很有可能被推動，」成功大學地球科學系副教授林慶偉認為。

彰化人也別因此太緊張，地質學者的時間概念與一般人不太一樣。未來？誰知道是多久？上千或上萬年？學者專家也沒把握。雖然有人由板塊的活躍程度與地底土壤層的錯動情形推算，台灣地震的週期遠遠短於大陸與日本，大地震的機率更高，但是「除非我們能瞭解該斷層的特性，如它在何時曾活動過及它是否有規律的活動週期，否則我們便無從知道它何時會再活動，」石瑞銓說。言下之意，就是我們對斷層的研究太缺乏了。

右）「百般忠厚，萬事禎祥」，埔里黃家古宅的三合院建築，如今只剩門板金雞地質，人們才可能選到比較安全的風水造屋。（薛繼光）

神龍見首不見尾

其實，三年前，中央地質調查所已動了起來，開始進行更精密的斷層研究，第一年鎖定地質學界最「關愛」的南部三條斷層，第二年完成台北四條斷層報告，今年度則對包括車籠埔在內的中部斷層深入掃瞄，誰知道今年度工作才開始不久，車籠埔斷層就發飆了。

由於過去調查斷層多從地面岩層的連續性追蹤，缺乏地層開挖、鑽探等準確度與花費都較高的調查，掌握到的斷層位置往往出現很大的誤差值。尤其都市地表寸土寸金，經過滴水不漏的開挖建設，根本看不出地盤的露頭。集集大震後，李遠哲院長聽說台北斷層經過中研院，集合了地球科學研究所眾專家學者在院區前後察看，可惜神龍不見首也不見尾，仍無法確定斷層潛藏何處。

如今因車籠埔之故，除地調所已進行深入調查，國科會等單位也將投入斷層研究，問題是，任人投注多少心力財力，掌握斷層談何容易？

在九二一地震災區，除了各地救難人員蜂擁而至，北中南地質學者也全體總動員，循著斷層而來，不過，這些前來研究地質的專家，每個人畫出來的斷層線都不太一樣。地震後四個小時內就到現場的中央大學地球科學系教授王乾盈，五天後才看出這個斷層會轉彎，與過去學界推測車籠埔斷層可能直通北邊三義斷層的想法完全不合。學界紛紛前往斷層轉彎處的石岡壩附近探查，發現斷層有如開叉的毛筆，毫無邏輯可循。

斷層會轉彎

集集地震之後，政府急於畫出斷層線好確定限建範圍。斷層線怎麼畫？地質學者紛紛搖頭。地震發生後，斷層不一定只沿一個帶狀、或面破裂，正如一片破碎的玻璃，不會破的那麼均勻，破裂之處會出現分叉、碎裂。

車籠埔斷層在南段扯開地表一、二十公尺，北段卻出現寬達三公里的破裂面與多條分叉，造成省府中興新村新、舊辦公室均應聲而倒，兩個辦公室之間卻又安然無恙，人們不知斷層的複雜性，還以訛傳訛，添油加醋，「你看，連老天爺都不高興精省」、「精省可能不夠，這是滅省了！」各種自我詮釋滿天飛。

「確實很難畫出所謂精細的斷層圖，」石瑞銓表示，活動斷層往往深埋地底，除非地毯式的搜索調查，否則難以指出哪一條馬路的哪一個角落下就有斷層。更何況即使今天知道斷層在自己屋下，誰也不敢說下回一定在同一點爆發。

但斷層線不能不畫，不管千奇百怪難以預測的狀況有多少，既然出現斷層，就表示當地體質脆弱，地震能量沿著它再度釋放的機會仍然比較大。

即使地震短期不再復發，但動過的斷層，土壤鬆動，地基不穩，住不得也。農委會畜產試驗所曾因為辦公室蓋在新化斷層上，辦公室不斷下沈，所長心情也直直落，經地質學者指出乃斷層在此，才「還地於天」，將辦公室遷走；台北木柵老泉里每逢大雨必土石滑動，地質調查所也指出因為新店斷層切過當地。

大自然不是靜物畫

此外，台灣多風多雨，地震後若不即時給斷層定樁標記，斷層線很快就消失於地表，本世紀造成的新化斷層如今大部份已經找不出確切位置。梅山斷層更牽扯出一段笑話：據說嘉義中正大學設立時，有人說梅山斷層經過校區，有人說沒這回事，雙方僵持不下，建校在即，乾脆建了再說，不過，大家看法如此分歧，顯然地震值得研究，乾脆設個地震研究所，說不定還能鎮住斷層，讓它不敢隨意出沒，作惡害人！

其實學界進行梅山斷層的研究也有多年了，「是否經過中正大學至今還是有爭議，」林慶偉說。顯然地球科學很不容易找到答案？

「這一點都不奇怪，」王乾盈毫不避諱科學人員的能力在大地面前顯得如何渺小：「靠人的眼睛如何描述天大地大？實驗室又不在室內。」人家說「三個地質學者，有六套地質理論，每個人都有一套備用的」，因為大自然瞬息萬變，人類心智與科技實在難以捉摸。

大自然不是一幅幅靜物畫。許多人指責中央地質調查所出版的斷層圖不正確，地質調查所區域地質組組長張徽正解釋，地球的活動像生命的發展歷程，有不同階段，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特定時間空間的現象，比如上一回地震中遭車籠埔斷層撕裂的具體地點，絕不可能與這一次絲毫不差。八月發生在土耳其的大地震，牽動了北安東尼斷層，在斷層中段跑出一條新破裂帶，地科界也並未因此質疑原有斷層圖的可靠性。瞭解這一點，人們就不會盲目期待學界或政府提供一張百分之百準確且「永久有效」的斷層圖。

斷層不在我這邊！

國外對斷層的重視同樣是由血淋淋的經驗得來的。一九零六年美國加州發生舊金山大地震，斷層開始受到學界重視。但直到一九七一年洛杉磯地震造成地表破裂，一九七二年加州才通過地震斷層調查法案，比較有系統的將斷層統一畫在二萬四千分之一的活斷層地質圖上。但調查單位做出斷層地質圖後，必須公告十天，由學界評論，再用九十天修正，才公佈作為區域規畫的審查圖。經過如此繁複程序的斷層圖，仍只是一條四百英尺寬的「斷層帶」，若有業主計畫在斷層區域開發土地，必須自己再委請專人進一步仔細調查，萬一斷層切過開發基地，依照規定，斷層兩側五十英尺內只能蓋倉庫等非居住用的建物。

加州是目前世界上較有系統地對斷層作規範的地區，即使被台灣推崇為防震第一的日本，目前的建築法規也尚未列入與斷層相關的管理辦法。

石瑞銓認為，美國要求斷層圖畫在二萬四千分之一的地圖上，因為他們知道畫斷層線有實際的困難，在適度範圍內可以畫斷層帶提供人們參考，但更重要的是工程開發單位本身要更有責任感，在基地開挖前，必須進行詳細的調查。有個地質學界的笑話就說，過去建築業者都拿著地質調查所十萬分之一的斷層圖，自動放大成實地比例，放大後的失真可以相去幾公里，如此南邊的建商開挖時就說「斷層在北邊」，北邊的建商就說「斷層在南邊」。每個人都像盲人騎瞎馬，堅持自己基地的地質堅固異常，不願面對事實。

愚笨的人把房子蓋在沙地上

藉著這回地震，地質學者更呼籲立法院催生「地質法」，以方便推動健全台灣地質資料，加強地質教育、保育，進行地下水資源調查與工程開發需要地質師簽證等工作。

車籠埔斷層一夕成名，卻造成上萬家庭家破人亡。面對自然力量，要將悲劇減到最低，人們應警覺到，除了請建築師為房子設計美麗的外型、請結構師加強房屋結構之外，恐怕更需要進一步關心房子到底是蓋在什麼樣的地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