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代有才人出,上一個千禧年,中國風雲人物輩出,但在西風東漸,中國傳統對現代人的吸引力日漸式微下,說得上對這個時代新人類仍有根深柢固影響的千禧人物,微乎其微。
卻有一人例外,近來引起台北市文化局長龍應台與市議員爭議的宋朝理學家朱熹,不論在東方或西方,許多有識之士仍公認他深深影響著華人世界,甚至整個東亞文化圈也仍或深或淺的繼承著他的精神!
去年九月,台北市文化局長龍應台走馬上任,同時發表了一篇充滿抱負的文章,期望台北能彰顯豐富的本土文化,以躍上國際舞台,成為真正的世界都會,「廖添丁比羅賓漢還神奇,郁永河比魯賓遜還浪漫,周夢蝶比披頭四還顛覆,媽祖的慶生祭典與羅馬教堂的盛宴一樣美麗而崇高,朱熹誕辰八百年比歌德兩百五十週年還重要……」
相較於媽祖、廖添丁、周夢蝶……,在被龍應台「點名」的人物中,八百年前的朱熹與台灣有何關係,讓許多人覺得納悶,千禧年又正逢朱熹冥誕八百年,龍應台更表示將為此舉辦紀念活動。多位市議員因而質問龍應台:朱熹與台灣有什麼關係?為何要為他舉辦活動?
是本土人物,也是國際巨星
確實,在台灣民間,福建出生的朱熹沒有他的同鄉媽祖廣受愛戴,但供奉媽祖的萬華龍山寺,朱熹神像卻悄悄位列正殿後方的「文昌祠」中,接受著各地摩肩接踵而來的年輕學子與望子成龍的父母祈願、祭拜。
在台北大龍峒孔廟中,朱熹則進入正殿與至聖先師同享太牢,歷代儒家學者中,他的「位階」比諸多親炙孔夫子教誨的弟子都高。至於先民在台設立的書院雖盡成古蹟,鹿港文開書院、台北學海書院,都還保留專奉朱熹的「朱子祠」,過去書院子弟晨起得先至此上香,才開始一天的課業。
朱熹精神不只華人推崇,今年初,美國「生活雜誌」在千禧年伊始,還將朱熹選為過去一千年對人類最有貢獻的人物之一!
朱熹對後世的影響力,台灣中學課本《中國文化史》也寫得很清楚:朱子畢生註解儒家典籍,並建立書院,教育子弟,對東亞思想界影響至為深遠。「可以說整個東亞文明在西力東漸之前,朱熹是最有影響力的人物,朱子精神滲透在華人生活、觀念與價值觀中。」將為台北市文化局籌辦紀念朱熹活動的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說,朱子對現代東亞文化的影響力,正是舉辦活動的最佳切入點。
南朱北孔
「千禧人物」朱熹與現代人的關係,可以由被喻為中國人《聖經》的《四書》說起。
西元一一九○年,宋朝已遷都南方,朱熹在自己的印刷所刊行了中國第一本《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南宋亡於蒙古後,朱熹窮四十年精力註解的《四書集注》成為元代國子監考試科目,隨著科舉制度,四書成為知識份子必讀書籍,中國被營造成一個以四書為中心思想的世界,東亞的日本、韓國也深受四書精神潛移默化。
雖然清末自強運動廢除科舉制度,論、孟、學、庸仍是許多中國家庭的治家規闑,在台灣,即使日據時代,四書教育未曾中斷,現在中學裡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不僅取材自四書,基本上也依循著朱熹的詮釋。
沒有朱熹,孔子對中國人的影響不會那麼深遠,國學大師錢穆曾經指出,孔子是儒家文化的源頭,朱子是承先啟後的中間點,他發揮儒學新精神,使孔子思想更細密,也使後人對孔子的理解更深。
回顧先秦時代,孔子編六經,將先秦文獻整理成一套方便學習與傳承的經典,塑造了一個文化傳統,直到朱熹生長的時代,社會逐漸走向市民化,歷經魏晉、唐朝與五代十國,儒家思想也深受佛、道思想挑戰。在國勢上,經過戰亂摧殘,宋代國勢欲振乏力,社會風氣敗壞,有心人遂試圖要找出治國之道,以革世風衰敗、制度不良的風氣。但佛、道對現世問題的解決不如儒學有力,北宋以來的理學家,開始將儒家文化進行創造性的轉化,以應付外來挑戰。
政大哲學系教授曾春海解釋,宋代知識份子希望找出可大可久的制度,但制度的改革根源於人心,因此理學家對所謂人心、道心有無普遍性、有無共同基礎,進行了精微的討論。「宋朝理學家所關心與辯論的不外乎就是天性、天理、道德本心的問題。」
百科人物
朱熹綜羅各家思想,從事訓詁、註解經典工作,他對後世的影響力因此勝過其他理學家。比如《大學》一書在宋代前的影響有限,朱熹特別發揚《大學》中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成為後世讀書人的人生追求。
龔鵬程表示,或許人們不曾仔細深究,但今天中國人在日常生活、待人接物與內在判斷事情的一些價值標準,仍源自朱熹與當時理學家的形塑,「也是今天許多中國人之所以為中國人的重要原因,」龔鵬程指出,從個人的道德知識、群己關係、公共生活的規範,許多中國社會一貫相承的文化共識、影響中國人的基本觀念,如莊敬自強、知行合一、天理人欲,都因為朱子特別仔細分疏辨明而變得重要。甚至後人對北宋理學的認識,亦是透過朱熹所建立的。
清末知識份子尋找中國出路,試圖匯通中西文化時,當時思想家嚴復談西方科學、介紹《天演論》等書,就由朱熹詮釋《大學》中的「格致之學」尋找銜接點。
推翻滿清、創建中國的國父曾說自己的思想來自三層面:道統、西方、自創,他所標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道統的來源,正是朱熹考訂而出。
「假如說先秦漢代讀的是孔子最基本的文化論述,南宋至五四之前,大家所思索探討的就是朱熹的文化論述,」台大中文系教授柯慶明說,及至一九七○年代,亞洲四小龍的經濟起飛也被視為有效反應了傳統東亞文化的優越性。今天企業講敬業樂群、講研究發展(格物致知)等等,也都和朱熹闡述的儒家價值觀密切相關。
朱熹所處的是一個價值觀變動、舊有制度瓦解的時代,他對自己生長社會的瞭解與反省,使他從高層的思想到較低的生活都有開展。
唐代以後的社會,士族門第凋零,宗族型態改變,儒家舊有的禮儀已不適合推廣至普遍人家。在不能墨守成規下,朱熹因革損益,將冠、婚、喪、祭等制度重新整理以適用於當代。
中國人的祠堂、祭祖方式、婚姻禮儀、墓葬形制,都受他的《文公家禮》影響。比如周代規定家族祭祀對象,只有天子可以祭祀四代祖先牌位,朱熹將此規定推及所有家庭,直到今天,鄉下人家正廳供奉的祖先牌位,仍以此為本。
今天對生活禮儀極度陌生的台灣人,在迎親嫁娶、出殯送葬時,都還得去買本「家禮大成」來依樣畫葫蘆。教授《禮記》的台北科技大學教授李新霖表示,朱熹在閩南生活四十年,《文公家禮》對閩南、與多閩南移民的台灣影響最大,「要瞭解現代台灣的生活禮俗,不可能不瞭解朱熹。」
宋代之後中國建立的家族儀式,並非朱熹一人之功,北宋以來歐陽修、范仲淹等有志之士就意識到需要新的規範,但朱熹與其他重清談的理學家最大的不同是,他不侷限於學說理論,而能將想法落實建立成一套可供運作的制度。「他具有架構性、制度性思考與規劃的能力,而在如何形成一套體制、體現一套精神時,又能讓新制度不與舊制度決裂,」龔鵬程說,一個時代變遷之際,最重要的是當代人要能保留傳統的優點,並提出可以配合新時代的行事準則。
在龔鵬程看來,今天台灣社會的變遷又比朱熹時代大得多,承繼清末以來的西潮東漸,工商發達、快速現代化,但中國人吵了一百年,卻沒有太多具體的制度形成。頗有「朱熹能,我們不能!」感嘆的龔鵬程表示,今天的家庭規模、家族意識與過去不同,需要一套新的規範,但誰去創造一套祭祖方式?一套生活日常的禮節從何而來?「朱熹與他時代的人想出來了,這才是我們需要繼承的精神。」
反科舉的教改精神
而在從事人心改革最力的教育工作上,朱熹又開創了至今讓教改人士稱頌的書院精神。「我在嶽麓書院漫步的時候,恍惚間能看到許多書院教育家飄逸的身影,而看得最清楚的則是朱熹,儘管他離開書院已有八百年。」大陸知名作家余秋雨在《山居筆記》中寫道。
宋朝延續長期來的科舉制度,加上官辦教育造成讀書人讀書只為圖取功名、準備做官,在意的不是知識道德與學問的內在價值,理學家意識到教育、教材的缺乏生命力,與對人的種種限制,為擺脫刻板的官式教育,民間興學風氣大起。
書院在善於「經營」的朱熹手上更具規模與普遍,到北宋已殘破不堪的湖南嶽鹿書院與江西白鹿洞書院因此重獲生機。一一七八年,朱熹至江西任官,次年即奏請修復白鹿洞書院。朱熹賦予有名的白鹿洞書院新的生命,除了不以仕宦為教育目的的自由講學,在「白鹿書院揭示」跋語中,他兩度指出學習的方式由討論開始,除了師生間的交談,還必須依賴學生自己的問辨探討。
就在他與同時代理學家陸象山進行過歷史上知名的一場哲學辯論,也就是「鵝湖之會」不久,他就邀請陸象山至白鹿洞書院講學,「朱子開放白鹿洞書院之門,以延請一位與他學旨相反的主講者,這種激烈轉變,必然地導致明代講學辯論之風。多少世紀以來,在白鹿洞書院,講學有名之士,不勝其紀,」已故中研院院士陳榮捷在《朱子新探索》書中寫道。
宋代書院建立了師生講經論學、質經問難與論辯的傳統,也成為讀書人進行群體反省之所。朱子訂立的白鹿洞學規也成為後世學堂的標準校訓。
朱子與台灣文化
清朝中期開始,台灣文化的開展與扎根,更是沿襲朱熹經營書院以來的傳統。台大中文系副教授陳昭瑛在探討朱熹與台灣的關係時,就從台灣早期教育入手。
當明末鄭經開發台灣,認為台灣乃荒服初創、人民稀少,不必急於文教,鄭經的得力助手、受朱子學影響的陳永華則以儒家思想中「養必繼之以教」的養民與教民並重精神,強調興學的重要,孔廟、書院、儒學社因此在台灣紛起,「從一六六六年孔廟建成,到馬關條約簽訂,儒學在台灣全面扎根。」陳昭瑛指出,朱子學在台灣歷二百多年不衰,其間凡有重大教育建設,幾乎都勒碑刻石,碑文中反映的都是朱子精神。例如清末福建漳浦人蔡世遠受業於朱子學家張伯行,在他為新建成的諸羅縣學寫的記念碑文中,提到朱子讀書之法:「當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從容乎句讀文義之間,而體驗乎操存踐履之實。不然,雖廣求博取,奚益哉。」
朱熹的讀書精神為後世稱道,他曾教門人郭友仁讀書之道,「人若於日間閑言語省得一兩句,閑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讀得書?」
他的話讀起來至今受用。而他的詩〈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是他自覺每次讀書總有新覺悟,如有源頭活水來也不窮所做。他勸人博學知書,因為學問精深,才能思慮清明,發揮無比力量,有如小小「半畝方塘」的人心,也才不至於凝滯不通。
讀書之樂樂無窮
後世讀書人感染他喜愛知識的氣氛,因此到處建「方鑑齋」、「活水亭」,今天文建會的刊物仍以「活水」為名;台灣文昌祠中之所以供奉朱熹,陳昭瑛表示,民間信仰走向世俗化,認為文昌祠主神文昌帝君有拈筆點名送祿之神力,但人們總又不忘提醒學子,讀書旨在為己、為社會大群,不在功名利祿,朱熹入祀文昌祠,是提醒千千萬萬讀書人,不要忘了求學的真正意義。
在從政、教學、著述的繁忙一生中,朱熹寫有大量教育子女的書信,編寫了原作為家教的《小學》、《啟蒙》等著作,系統地提出家庭教育理論,德智體群無不涉及。民國之前,兒童背誦三字經、至今小學課本講灑掃進退,也都出自他的童蒙教育理念。
「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在〈大學章句序〉篇中,朱熹多次提到,教小兒不需高談闊論,「小孩不需眼高於頂,從日常生活做起」。
從小學進而大學,朱熹提出一套有階梯可循的教育方式與精神,是培養整全人格的全人教育。他為中國人的為人處事、治學習藝,提供了一套循序漸進的方法與規範。
朱熹是繼孔子之後,面臨中國大環境改變,創造了另一傳統的最重要人物,走入二十一世紀的台灣,正如朱熹時代又到了一個轉捩點。以宋代理學為主的文化思想,在現代同樣出現「再思考」的問題。
「文化認同有普世性,人類對共同文化資源有孺慕之情,」曾春海表示,中國二十六朝起起落落,四書五經並未因此滅絕,朱熹考訂出中國人共同文化歷史的記憶與價值觀,凝聚中國人對祖先、歷史文化的認同與感情,這是人自然的需要,不是政治可以左右的。「每個社會有其最後需要訴諸的文化價值,作為一個社會基本的文化信念,四書仍有其大優點。」
「朱熹對自己文化的自我理解,是今天人們應該效法的,」龔鵬程則指出,現代人並非朱熹的「忠臣」,今天重要的不是重建朱熹的歷史地位,而是透過他這個窗口,看到近代文明與他有什麼密切關係,理解東西文明是怎麼回事,進而重新體會一個文明的發展,也藉此瞭解我們自己是什麼?是由什麼形塑而成?
源頭活水
經過九二一地震,板橋林家花園大半地方在整建,假日午後,仍有三三兩兩的遊客漫步在花園一角的「方鑑齋」,觀賞池塘裡的天光雲影,有人在迴廊與亭閣裡看書、與朋友談心。
「方鑑齋」是林家花園主人林維源以文會友之處,除了名稱取自朱子的詩,後方牆上還刻有字跡已斑剝的「朱子讀書樂」: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讀書好,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北牕高臥羲皇侶,祇因素稔讀書趣,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薰風……。
台灣先民林維源在北台灣經營了一處深具朱子精神的角落,今天遊客在此漫步一回,誦讀幾遍「朱子讀書樂」,彷彿也聽到了勸人少去鬧場、多多讀書的朱子琅琅的讀書聲。
p.114
萬華龍山寺文昌祠裡供奉的「紫陽夫子」是誰?正是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朱熹,他死後不僅被神化,也出現許多與他相關的傳說。(卜華志攝)
p.115
宋代淳熙年間版的朱熹著作《晦庵文集》,留下許多朱子詩與評論。(故宮博物院提供)圖右朱熹詮注的《四書集注》成為民清科場命題的藍本。
p.117
朱子歧視女性?推崇貞節牌坊?其實朱子重視女子教育的程度超越他之前的教育家。他對自我的要求更高,終身以求道精神治學習藝、立身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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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祠的供桌上除了象徵聰明、好彩頭、勤勞的蔥、蘿蔔、芹菜「三素」,還少不了應屆考生的准考證,求文昌帝君和朱老夫子保佑書讀得通、金榜題名。(卜華志、薛繼光攝)
p.119
《朱熹著書圖》裡,理學大師看起來正欲取筆寫字,牆上古琴一把,背有松鶴屏風,前有水仙、牡丹,如此悠閒舒適,難怪朱夫子老勸人少耽溺鬧場,多閉門讀書。
p.121
目前在故宮博物院《宋代大展》中展出的朱熹《書易繫辭》,筆力雄渾剛健。(故宮博物院提供)
p.122
板橋林家花園的「方鑑齋」,是林家先人讀書之所。書齋中有一小池,晴朗時天光雲影徘徊,後方整面牆上書寫著朱子讀書快樂之餘所寫的詩〈朱子讀書樂〉。(卜華志攝)
p.125
明末鄭氏家族開台以後,「朱子學」隨之傳入,奠基了台灣早期文化。「白鹿洞中木鐸聲喧傳後世,紫羊山上金鐘響徹仰前賢」,位在北港交流道旁的嘉義朱子公廟香火悠久,大門前的對句,記錄了早期台灣讀書人的嚮往。(薛繼光攝)

宋代淳熙年間版的朱熹著作《晦庵文集》,留下許多朱子詩與評論。(故宮博物院提供)圖右朱熹詮注的《四書集注》成為民清科場命題的藍本。(宜新事業文化有限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