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曾在叢林間獵殺無數山豬的英勇獵人,一位是愛鳥成痴的生態攝影家,為了紀錄瀕臨絕種的台灣猛禽之最──熊鷹──的育雛經過,兩人攜手合作,5年來出入深山,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的不可能任務,包括在崇山峻嶺間尋覓極稀少的鷹巢,懸崖邊搭建高達8層樓高的樹屋,一人孤處深山樹屋,克服山間物資補給的種種挑戰……。歷經艱辛拍攝的熊鷹紀錄片即將於今年底發表,這段交織勇氣、堅持與自然之愛的故事,也將與精彩影片一同呈現在國人面前。
4月的台東山林已是一片蓊鬱,低海拔森林中枝椏繁茂、鳥兒啁啾,台東太麻里的著名漢族獵人「山豬郎」,這幾年每到春天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帶著一夥兄弟上山找熊鷹巢。同樣翻山越嶺,但和早年不同的是,以前找獵物是為了賣高價,現在則是為了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本名陳旭滉的山豬郎直率、豪氣的說起和生態攝影家劉燕明搭擋拍熊鷹的因緣:早年在他的山豬獵場,繁殖季一到,每座山頭大概都有一窩熊鷹。十幾年前他發現熊鷹愈來愈少了,「獵人對獵物的減少當然很敏感,」他不能眼見這麼雄偉、漂亮的鳥類就這樣沒有了,在罪惡感和危機感雙重刺激下,他主動找上劉燕明,希望為熊鷹留下最後的身影。
而向來喜歡拍攝鳥類的劉燕明欣然接受挑戰,還意外找到六福村企業贊助,並且反過來「聘請」山豬郎擔任嚮導,兩人在缺乏學者研究資料的情況下,大膽展開了這個鳥界公認難度最高的拍攝計畫。

台東獵人陳旭滉(左)、台北攝影師劉燕明(右),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因為熊鷹而結緣,5年多來出入深山突破險阻,譜寫了一段動人的森林故事。
小鳥換機車
學名「赫氏角鷹」的熊鷹,是台灣體型最大的居留性猛禽,活動範圍以中低海拔的原始林為主,是森林食物鍊的最高消費者,除了山羌、獼猴、松鼠,連不少中大型鳥類都是牠們的食物。熊鷹站立高度約76公分,雙翅展開可達一百六十幾公分,羽毛有類似虎斑的褐色斑紋,外型威武挺拔,後揚冠羽更讓頭部線條帥氣十足。正是因為這雄糾糾的外型,比其他猛禽如林鵰、大冠鷲出色許多,才讓養鷹人和獵人趨之若鶩。
「一隻小鷹賣的錢,買一台機車還有找!」比原住民還善於狩獵的山豬郎表示,熊鷹利潤高,但也要有兩把刷子的人才找得到。他從年輕時就已經練就出一手找鷹巢的絕技,「你遠遠看牠從這個山頭叼獵物到那個山頭,目視確定巢的方位,然後再到那附近的山區去找。」其次還要知道熊鷹築巢習性,才不致大海撈針。通常熊鷹都築巢在烏心石、大葉楠、牛樟這3種中低海拔的優勢樹種上,除了樹要夠大以支撐熊鷹的重量外,巢的位置還要出入方便,有氣流,以便成鳥叼獵物回來餵食。
找到一窩熊鷹通常要花好幾天時間,「每次爬上大樹撈走小鳥後,就放在襯衫口袋,吹著口哨帶下山,」山豬郎得意地回憶,在1989年野生動物保育法實施前,他每年在熊鷹繁殖季約可以捉到三、四隻,有些鷹巢位在懸崖樹枝的遠端,人根本爬不過去,他還設計用樹枝綁上繩子,像甩繩套馬一樣,把幼鷹套走。

威武挺拔的熊鷹是台灣體型最大的居留性猛禽。由於一年只營一巢,而且只有一顆蛋,在獵人環肆、棲地破壞威脅下,要成功繁殖頗為不易。
功敗垂成
憑著對熊鷹行蹤的把握,山豬郎在1998年冬天力邀劉燕明拍攝熊鷹,而展開了長達5年的探索驚奇之旅。
1999年春,山豬郎果真在太麻里溪上游附近的大葉楠上找到了熊鷹巢,巢距地面約七、八層樓高。由於熊鷹一年只營一巢,而且一年只有一顆蛋,哺育時間長達75-80天,其間不論遇到天敵、棲地破壞、人類干擾,都會使繁殖季泡湯。為防止熊鷹攻擊,山豬郎戴著自製鋼盔、像個忍者龜般小心翼翼地在30公尺外的另一棵等高大樹上搭設樹架;而攝影生涯中拍過二百多種鳥兒的劉燕明,以為這樣便可拍到育雛過程,卻沒想到「成鳥餵完小鳥,看到我們在那兒,根本不會回巢。」
劉燕明解釋,由於樹屋太高,也不夠牢固,他們不敢在樹上過夜,而是採取當天往返的方式,每天清晨由太麻里出發,開車2小時再爬坡2小時到達鷹巢附近,約10點才架好機器拍攝。但二十幾天下來,只見小鳥一天天長大,雌雄成鳥始終「咕嗚伊、咕嗚伊」地在遠方樹枝上回應小鳥呼喚,同時「監視」他們的舉動,卻從不肯靠近家門。又因為春雨多,山路時常坍塌受阻,最後只好功敗垂成地收兵。

打獵從不用陷阱的山豬郎,原本飼養了三十幾隻獵犬,「洗手作環保」後僅留下這隻「小黑」相伴。山豬郎拍攝期間曾中風,經努力復健後,所幸並無大礙。
最長的一週
「那時候國內對熊鷹的研究極少,我們完全是從摸索中累積經驗,」劉燕明說,當2001年4月下旬再度在同一區域的一棵烏心石上找到鷹巢,他們便決定冒險在樹上過夜,以免上下樹屋驚擾熊鷹而使大鳥棄巢。
有了第一次樹架經驗,這次的搭建就比第一次堅固、偽裝也進步許多。同時為了不驚擾熊鷹,他們決定採取晚上補給,「第一年失敗了,這年不能再失敗!」劉燕明說,這給負責補給的山豬郎很大的壓力,除了晚上在崎嶇山路開車的危險,還要攀越兩座峭壁才能到達拍攝地點。
「我們都投保了高額保險,而且講好誰掉下去都不用救了,」劉燕明苦笑說。同時通訊也是一大麻煩,山豬郎必須每天早晚兩次開車到某個地形開闊的山頭,和劉燕明用無線電通話,了解鳥況和他是否平安、何時需要補給。
即便如此小心翼翼,他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大概建樹屋過程驚動了親鳥,開拍之初,成鳥每天只把獵物啣回巢中就飛離,小鳥面對小型鼠類還可勉強應付,若獵物是赤腹松鼠或大型鳥兒就只能乾流口水,常常對著空中哀號,但警覺性特高的母鳥就是不回來餵食。著急的劉燕明面臨進退維谷的兩難,山豬郎還曾經冒險爬上鷹巢,把切碎的雞腿「餵」給小鳥吃。
「是否要撤退,真的很掙扎,」他們回憶,如果成鳥再不回來,小鳥恐怕性命難保,他們反成了劊子手;但如果撤離,當年的工作就又宣告泡湯了!後來他們決定再等兩天,大概兩人的誠心感動老天,到了第7天,一場大霧讓樹屋隱藏起來,也終於讓成鳥回來餵食。「那時的高興真難以形容!」

台東獵人陳旭滉(左)、台北攝影師劉燕明(右),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因為熊鷹而結緣,5年多來出入深山突破險阻,譜寫了一段動人的森林故事。
另一隻鳥
大霧後,成鳥似乎也習慣了樹屋的存在,開始每天回來餵食,劉燕明的樹屋生活也漸上軌道。樹屋位在7層樓高的大葉楠上,小小空間不到一坪,高度只容屈身坐著,為了怕熊鷹受驚嚇,劉燕明蟄居不出,吃喝拉撒都就地解決,只有晚上才能站上樹枝略伸一下懶腰,山豬郎則每隔5-7天補給一次物資。
回憶這段樹屋生活,劉燕明表示,每天濛濛亮就起床,簡單梳洗吃幾片餅乾後,就開始架機器工作,公母鳥約清晨7點到9點間會叼獵物回巢餵食,下午也會叼一次回來。劉燕明估計食物中70%是赤腹松鼠,其次是鳥類、大赤鼯鼠等。
由於公母鳥回來時間不定,他必須時時盯著巢位,耳朵也隨時保持警覺,中餐則是乾糧加三合一咖啡,等天色漸暗才會煮點熱食,偶爾山豬郎送來的蔬菜就是高級享受了!晚上為了省電池,通常吃完晚飯就入睡了。上廁所,大號用報紙包起來,儘量扔向遠方,小號就用寶特瓶解決,還得忍耐二十幾天不洗澡,身上的味道快和山林野獸差不多了。
一人窩居在深山,除了孤寂,還有許多意料不到的狀況。2001年劉燕明入住樹屋不久,就爬來一群黑蟻四處鑽動,他只好把食物重新包紮好,和它們和平共處;另一個晚上又發現身邊有蟲爬過,而且多次驅離都沒效,開燈一看,居然是隻近20公分長的蜈蚣,第二天起來檢查環境,才發現這是蜈蚣的地盤。還好習慣野外生活的劉燕明都能一一應付。

在原始林的懸崖邊搭建高達七、八層樓高的樹屋,須克服重重難關。
猛鷹的柔情
雖然窩居辛苦,但是可以近距離觀察熊鷹的生活起居,尤其看到母鳥細心的撕開獵物,一、二個小時耐心地一條條送進小鳥嘴裡,小鳥滿足親密的叫聲,令他感動萬分。「這麼兇猛的熊鷹,居然有這麼溫柔的一面。」而小鳥雙腳稚嫩無力,每次想撕開媽媽留下的小塊肉,一用力就摔倒的可愛模樣,也令他百看不厭。
觀察久了,鳥兒的習性也逐漸清晰。比如每當看到小鳥朝一個方向啾啾叫,然後整個身體趴在巢中,就表示母鳥即將返巢餵食。這種母子間的「心電感應」,據日本研究,是小鳥表示「臣服」的舉動。而母鳥每天一定會把巢中剩餘獵物清理乾淨,以免腐肉滋生細菌;公鳥則每次都是叼回食物就飛走,儼然一副「君子遠庖廚」的模樣。
拍攝3星期後,他們預估小鳥的生活方式不會有太大改變,暫時離開樹屋,在附近山區拍攝熊鷹活動;一週後返回卻發現小鳥已摔落溪谷喪生,只好沮喪的撤退。
2002年,山豬郎找到一窩還未孵化的熊鷹巢,卻由於熊鷹後來不明原因棄巢而告吹。不久後山豬郎找到一窩林鵰巢,於是當年決定改拍林鵰。

熊鷹媽媽叼回一隻新鮮的赤腹松鼠,約二個月大的幼鳥已逐漸能自行吃光獵物。
惺惺相惜
雖然主角換人,但是許多拍片相關的技術卻在這一年得到突破,包括設立了電訊中繼站(類似香腸族基地台)。有了中繼站,劉燕明可以直接以無線電和台東山下聯繫,山豬郎不必再千里迢迢跋涉到山頂才能通話,這對日後拍攝幫助極大。
林鵰警覺性不如熊鷹,拍攝期間,劉燕明可以每晚下樹睡覺,便有許多機會和山豬郎共處,也對彼此有更深入的了解。原來山豬郎是在看了劉燕明的紀錄片《藍鵲飛過》後深受感動,才啟發他思考可以「用自己對動物的認識來幫助動物」的念頭,然而這個心願一擺10年才開始著手。初期合作時因為了解不深,山豬郎看不慣劉燕明藝術工作者的「臭屁」,而一度意興闌珊;後來太太勸他「這種事應該要幫忙的!」再加上他發現劉燕明其實是很有耐心、很執著的,「總之有緣份啦!」山豬郎終究是把承諾守下來了。
而山豬郎血液中一股英雄的豪氣也令劉燕明十分欣賞。以打獵來說,別人為了享受打中獵物的快感,會選小動物,他卻以兇猛山豬為主,而且從不用陷阱,總是在獵犬協助下以身相搏。這種個性還延伸到他對鳥類的評價:猛禽中的大冠鷲只吃蛇、青蛙等冷血兩棲類,令山豬郎「不屑」;一身黑鴉鴉的林鵰,則不如熊鷹聰明、兇猛。在山豬郎心中,只有熊鷹才配稱猛禽,不但吃新鮮活物,還喜歡挑大型的下手,令他十分崇拜。

每到繁殖季,劉燕明一人蟄居深山樹屋二十幾天拍攝熊鷹育雛實況。為免驚擾熊鷹,吃喝拉撒都在樹上解決。
波折與承諾
時序進入2003年春,山豬郎帶了四、五名助理獵手,花了一個多月才搜尋到熊鷹巢,小鳥一個多月大,正好可以接上2001年的後半段育雛過程。但是因為當時山豬郎在大武山下買了一塊地,嘗試「棄獵從商」;而且當年找尋熊鷹的過程特別曲折疲憊,希望劉燕明另找原住民接續搭設樹屋、補給等工作。
「別人搭的架子我不敢住!」劉燕明認為在拍攝難度這麼高的情況下,山豬郎的誠信、手藝、判斷力、森林的知識等,是無人可取代的,他當然知道自己能支付的酬勞有限,也不能長期提供山豬郎工作機會,但如果山豬郎不能幫忙到底,他也只有放棄一途。最後山豬郎想通了,這個構想既然是自己提出的,又怎能不捨命相陪呢?
在這種決心下,2003年的樹屋可說是一個完美的傑作。
「當我走到那棵楠樹下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劉燕明看到一個完全融入天然林的空中樓閣,不但隱蔽至極,許多貼心的設計,包括爬樹的卯釘跨腳間距完全適合他的腿長;樹屋頂是圓拱形,由竹片構成,下雨天就不必再去頂水;屋外側加了一個方形小陽台,可做拍攝大角度取景用;樹下又做了小雨棚以放置器材。「這些年的經驗累積,再加上細微的觀察,山豬郎的用心令人心服!」劉燕明由衷地說。
這個階段看到的育雛情景和前期頗為不同,通常母鳥早上一口口餵完一餐後,下午這餐則會在另一株樹枝上走動、理毛或打瞌睡,與小鳥遙遙相望數小時,很明顯地是要培養小鳥自力更生的能力。

台東獵人陳旭滉(左)、台北攝影師劉燕明(右),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因為熊鷹而結緣,5年多來出入深山突破險阻,譜寫了一段動人的森林故事。
翅膀硬了
隨著小鳥一天天長大,除了可以自行把獵物吃得一乾二淨,「而且每天一大早,就像軍人站崗一樣,神情抖擻的站立在巢邊,」劉燕明觀察到,這個階段小鳥看到公鳥從巢外飛來,會馬上往後退幾步,眼光警戒地擺出備戰姿態,還張開雙翅蹲下來保護食物,真是「翅膀硬了」,連自己的老爸都當成敵人!同時開始有短距離的離巢行為,每天努力練習飛翔,也常停留在附近枝頭上東張西望。
由於感覺到幼鳥離巢的時刻隨時會到來,劉燕明常盯著幼鳥不敢大意。直到6月中旬、拍攝整整一個月後的一個早上,幼鳥如常地吃完早餐後,又久久站在巢邊,像尊雕像般凝望著對面山谷;就在劉燕明意料之外,幼鳥忽然張翅滑向對面山谷,「一個黑色身影,就像牠的雙親,優美輕易的遠離了我的視線,再也沒有回來。」劉燕明在札記中記下了這令他悲喜交集的一刻。喜的是,這是一次成功的繁殖紀錄;悲的是,在樹屋離群索居這麼久,就為了等待這個片刻,卻因為太突然,而來不及留下影像。
拍片告一段落後,接下來是影片腳本的設計及剪接、配音等後製工作。以近400萬元經費贊助這件不可能任務的幕後推手六福村開發公司,還預備將影片擴大為35厘米,在院線上映,六福開發總裁莊秀石希望讓更多人透過影片來認識熊鷹,播下生態教育的種子。
看著影片即將接近尾聲,劉燕明語帶感謝的說,「如果沒有山豬郎,熊鷹根本拍不成!」對山豬郎近年一心想改行做保育的心願,劉燕明曾經把他推介給一些相關機構,力薦有關森林、鳥類等調查計畫委請山豬郎協助,但都沒有成功。
獵人的心願
「他們不懂獵人的能力,」劉燕明生氣的說,從山豬郎的經歷中,獵人轉型為森林守護者的可行性是不小的,林務局等主管機構應該研擬可行的辦法。
今年4月,山豬郎帶著本刊二位記者再度走訪2003年的拍攝地點,這個他和劉燕明口中「最容易到達」的據點,經歷四輪傳動車一個多小時的極度顛簸車程,再加近一小時的原始林徒步,當到達當年樹屋所在的大葉楠樹下時,記者早已汗水淋漓,狀甚狼狽。樹下坡度陡斜、石頭林立,勉強坐下,仰望七、八層樓高的大樹,上面竟還有若干竹片懸於樹冠枝椏。遙想山豬郎當時搭樹屋的艱辛、危險,以及劉燕明那一個多月的蟄居,陰雨時樹屋潮濕悶熱、大雨來時的土石崩落、霧氣瀰漫時的朦朧詩意、半夜裡野生動物嚎叫聲此起彼落的景況,對兩人合作拍攝熊鷹的執著,油然升起無限敬佩。
回程中問起山豬郎不再打獵後,生活可無虞?他指著自己綴滿補釘的牛仔褲笑說,現在生活很簡單,太太教書有固定收入,還過得去。收入雖少,但是為了彌補以前的殺孽,未來做保育的志向不變,只希望能有更多機會讓他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