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台灣省水利局一罷工,台灣將有十分之一的平地陷入海裡。這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在海岸國土不斷流失之際,幾乎都靠水利局不停修築海堤來抵擋海浪的沖蝕。不過,近來卻有學者建議,水利局還不如罷工算了……。
在台灣海岸侵蝕最嚴重的高雄縣梓官鄉,過去由於經費缺乏,地方自行築的土堤抵不過海浪沖蝕,梓官沿海鄉民只能眼看著家園「向海流」,攜家帶眷地往內陸撤退。隨著經濟起飛,海岸保護預算充裕,水利工作又由水利局接管,結構堅硬的水泥海堤配合著台灣平地繁榮的建設,也在海邊紛紛立起。
可是梓官鄉民卻並未覺得就此平安無事,「現在有做海堤,鄉民是不用急著搬家了,但堤防外海邊卻每年流失許多玩水的人」,蚵仔寮一位村民說,現在海邊禁止游泳的牌子插了一大堆。「以前損失房子,現在損失人」,赤西村村長劉金泉也說。
玄機出在海堤,因為外海打進來的浪雖被堤防擋住,但堤外底部沙子反被海浪淘空,海床加深,海沙流動不穩定,許多弄潮人,不知海岸暗藏著危機與陷阱。

天然地質夾雜人工消波塊,已成台灣海岸普遍可見的景觀。(邱瑞金)
陽光、沙灘、海藍藍
「沙岸,是地球上運轉最閒暇、從容的地帶」,在時常旅行於台灣海岸的自然生態作家劉克襄眼裡,千萬年來,海浪澎湃、潮汐滾動中,海洋與陸地交接處,琢磨出了大地上最優柔和諧的沙岸,「與永恆的沙岸相比,人類歷史就像流星般短短一瞥而已。」獨行沙地、深愛沙地孤寂特質的劉克襄寫道。
對喜愛釣魚的宜蘭高中老師吳天雲,海岸則是實在而活生生的。帶著學生做海岸流失調查的吳天雲,指著匍匐沙地上的綠色植物對學生說,「見到馬鞍藤就代表此地海岸很乾淨,海很淺、很藍,陽光普照。」在賞鳥者眼中,台灣海岸更藏著大自然的無盡寶藏,兩百多種隨著季節變化固定來去的候鳥,豐富了原本被視為最「貧瘠」的鹽份地帶。
對身在海島上的台灣人,雖然過去海防嚴密,但海岸仍給了許多人與海洋緊密相關的生活經驗。
一位在台南四草海邊長大的作家說,在吃鹹吃苦的海口邊,他由被稱為「青柏仔」的木麻黃陪伴長大,大人們在海邊牽罟後,中午就在青柏仔樹下吃飯,喝茶、聊天,或睡午覺,起來後再補一個黃昏的破網。「青柏仔世世代代都和海島相依為命」,每在外地見到海岸,「魚塭土路兩旁,濃濃密密的青柏仔樹影,空氣中流動著的鹹鹹海水……」所有兒時的海邊生活,又回到他眼前。

「我的兒孫輩,以後可能沒有沙灘可玩了。」一位高中老師如此擔心。(邱瑞金)
我又回到那大海邊
撿貝殼、挖砂螺、堆沙丘,海島的沙灘,有許多人天藍色的明朗童年;在廣袤、寂寞的海岸上,也有許多人遙想著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可以飛翔。
就像詩人鄭愁予形容一個他思念的熱帶小島,「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淺灘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文人的浪漫,也跟著海洋上藍色的波浪跳躍。
但無論詩情畫意,或生機蓬勃,都不是海岸的全部。
事實上,台灣位在颱風必經之地,冬天又有季節風肆虐,強風、凶浪、暴潮不時盤旋海岸。但是,平時看來柔軟的平緩沙灘、爬滿綠色植物的沙崙,像小型沙漠的沙丘,堆滿螃蟹排泄砂粒的泥沼地,東北角堅硬的海蝕地形等等海岸景觀,也發揮著以柔克剛的能耐,讓充滿破壞力的海浪,一波波的瓦解在其間。
天然的沙丘、防風林就像自然的護岸長城,他們也是堆積地形才有的產物,可惜這許多人們與海洋做「第一類接觸」的媒介地,已在各種人為力量下逐漸消失。
除了國土流失,海岸拚命後退,西部沿海許多具有吞吐海水功能的沼澤地,也被濫墾成魚塭。近來嘉義東石沿海廣闊的紅樹林海岸,因為開發「紅樹林遊樂區」,鄰近蓋了龐大的服務中心、停車場,被列為觀光主角的紅樹林,生活環境被破壞,逐漸凋萎,未來觀光區落成,大概也沒有紅樹林可供「觀光」了。
「有固定沙地作用、護衛海岸第一線的海岸林若消失,陸地侵蝕的速度將更快了」,營建署技正吳全安說。
以後海岸被淘空,大海一上來就是絕壁,「你們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孫子輩,就沒有沙灘與大海可玩了!」吳天雲也對學生說。

平緩的沙灘,曾留有許多人對海洋的溫馨記憶,但沙灘卻逐日在消失。(本刊資料)(邱瑞金)
汪洋中的一道海堤
面對不斷流失的海岸,水利局只好不停築人工海堤來對抗海浪侵蝕。
過去,海岸是文人發思古幽情、孩童想望更廣闊天地、情侶們漫步的地方;如今,被海堤佔據的台灣沿岸,已成為海洋與水利工程學者心中的痛。
「台灣海岸的保護方法,承襲自日據時代築城堡的觀念」,農委會技正林永德說,長期來,水利局只能在破碎的海岸,築城牆般垂直的海堤。過去築海堤是為了防堵惡劣天候帶來的暴潮與海水倒灌,危及海岸住家;如今海岸受內陸抽沙、地層下陷等影響,不斷侵蝕,無人落腳的海岸,也競相築起海堤。台灣目前已築海堤近六百公里,扣除絕崖峭壁的東海岸,已幾乎被海堤團團包圍了。
但海堤就像把河川圍住的河堤,河水一暴漲,市區一樣做水災;人工海堤,也一樣無法永保江山。
陸海交接處,驚滔拍岸,每一回的波浪來去,都是一次能量的運動。人工海堤雖抵擋了波浪的前進,波浪能量卻並未消失,攻擊力直下堤腳;加上浪退時尚有拉力,專研海洋工程的林永德說,撞擊海堤的波浪還會產生百分之卅的反射力,在能量不滅定律原則下,海浪雖無法一次沖垮堤防,卻不停剷走堤腳柔軟的沙子,日久生變,堤防也岌岌不保。

(左)(右)不斷下陷的消波塊,無法保住「江山」,而被海岸居民笑稱「三腳馬」。(邱瑞金)
皇帝殿與三腳馬
水利局第七工程處工程師黃博炎在海邊從事測量十多年,總結長久來的觀察心得,他指出,凡是風和海靜的日子,築海堤之處,因為缺乏緩衝地帶,波浪彷彿被激怒般打得更高,反射波越強,底部淘空更快。如此惡性循環下,不管是鋼筋水泥做的防波堤,或由一塊塊三足鼎立、形似粽子的消波塊堆疊成的「離岸堤」,都是一副必須不停下藥的虛弱體質——堤防得不時加高,消波塊不斷投下。
時間一久,海堤因此呈現金字塔狀,因為陷入海中的堤防無法再加寬,為免頭重腳輕,上層加高的堤又不能寬過基部,「越加越高的海堤遂成了台北近郊有名的皇帝殿,有著極其瘦削的稜線」,吳全安形容。最後海堤就形如冰山一角,棄守海岸,無法再執行任務。
在失去平緩沙灘的高雄海岸,無奈的居民只能指著堆滿海邊、長滿綠色海苔的消波塊對外來客說:「現在看到的這些『三腳馬』,沒多久就會沈下去。」由於治標不治本的消波塊,將來兵擋,水來土掩,效果不彰,被稱為三腳馬。沈了怎麼辦?「沈了?再丟啊!就像個無底洞,錢一直給它丟下去就是了!」居民回答。
錢坑
水利局每年修築與維護海堤的經費超過上百億,「一公里海堤就要五、六千萬,很貴的」,水利局一位工程師用手一比又說,一公尺將近十萬元的消波塊,每年消耗掉的數量更是無法計數。
讓水利局更為之氣結的是,堤防應付外浪已力未有逮,在西南海岸,堤裡養殖業超抽地下水,更加速海堤下沈。海岸人為的破壞,也使水利局築堤經費有增無減。
屏東觀光旅遊手冊列為重要據點的河口沙丘,是具有生態保護與教育的特殊地形,如今盡成魚塭;水利局還得築海堤保護,否則被指責「未盡保護人民財產之責」。
由於沒有法令明確規定凡是破壞海堤者,必須自行修護,「水利局一天到晚當冤大頭,用老百姓的納稅錢支付海堤的保護」,成功大學一位水利工程教授發出不平之鳴。三年前中油液化站在海岸施工,凸出海面的工程,影響當地沙源的補充,造成鄰近彌陀鄉五公里長的堤防全毀。水利局雖然抱怨,卻只能自掏腰包提兩億台幣重修海堤。
海堤疲態畢露,副作用與日俱增,「證明了人定勝天有其極限」,水利局處長許時雄說,每年大修、全面翻新「萬里長城」般的海堤,往往是做白工,圍堵政策已使水利局吃盡苦頭;灑錢築海堤的觀念,也到須要翻修的時候了。
吃沙,補沙
在海岸保護上,國際上許多海洋國家,也都歷經很長的慘痛教訓,因此在海堤的改良上一直不遺餘力。例如西歐的海堤,發展至今,已築得像沙丘一般,裡外延伸綿長,寬而平緩,如此海浪遠遠就可慢慢消掉,反射波不會太大。但緩堤所需的面積相對也很大,台灣土地飆漲,寸土寸金,「每次興建海堤,地方代表總是要求堤線往外移,很難將堤線加寬」,林永德在一篇和海岸保護相關的報告上指出。
事實上,今天許多國家治海,已很少研究堤防要築多高。強調的是破壞的灘地如何綠化,被侵蝕成斷岸的沙灘如何補強,甚至,流失多少沙地,就補回多少沙的「人工沙灘」更應運而生。
造海王國荷蘭,就在海岸以人工堆出沙丘、沙灘,做為海、陸間的緩衝帶。而波浪吃掉多少沙,就補回多少沙的「人工養灘法」,對於因為河川上游採沙與水庫攔沙造成海岸沙源不足、導致海岸流失的台灣,也是治本的方法。
近年來包括日本、荷蘭、美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均大力從事被稱為「軟性工法」的人工養灘,更因為沙灘不只肩負有保護陸地的功能而已。
大海邊的游泳池
六年前,台灣尚未解除戒嚴,嚴密的海防管制,影響了身在海島的人們與海親近的機會,如今與海接近的限制逐漸解除,我們卻自築堤防與海洋隔離。
水利局為未雨綢繆,往往在還有沙灘的地方築堤。台南白沙崙海水浴場,金黃的沙灘上築了半層樓高的堤防,業者索興在海堤內蓋游泳池,浴池內的遊客比海洋上的弄潮人多。若人工堤防一直增加,海水浴場內設人工游泳池,也就不稀罕了。電視上,夏威夷五日遊,尼斯、坎城蔚藍海岸觀光的旅遊廣告,恐怕也會更熱門。
為了讓人們仍可以從事潛水、衝浪、弄潮等海岸休閒,與避免堤防破壞景觀,阻隔了人與海,許多國家因此都由他處抽沙來填補破壞的海岸。
在聯合國制定的「世界保育方略」中,海岸濕地,更與優良農田一樣,被視為是地球上生產力最高的地帶。海岸由於波浪不停翻攪,由內陸帶下來的物質,使沙灘含有豐富的營養鹽;加上水域淺、陽光照射多,浮游生物豐富,吸引水族,幾乎百分之九十的魚苗都集中在此。它又是候鳥等生物喜佇足之所,如稀有的黑面琵鷺,就只偏愛沼澤地上覓食。
紅樹林向海要地
除了遊憩、制衡天災等功能,海岸濕地又可以淨化上游沖刷而來的污物,因此各國保護不遺餘力,也極力想以人為方式「復育」海灘和海岸林。
一九八六年一年中,美國佛羅里達州就花十億新台幣復育紅樹林,也就是看上紅樹林子代會一直往外海生長,有淤泥造土的功能。印尼的許多魚塭地更是紅樹林向海「攻城掠地」而來。
台灣目前可以每年投入大量金錢做海堤,硬碰硬地與海浪對抗。但在同屬海島的英國,告急的海岸有百分之六十,卻因為海岸維護經費高昂,政府又財政拮据,許多地方,只能和過去台灣梓官鄉民一樣,看著自己的家園被摧毀。近來,英國一座位在海岸的百年旅館因此垮於一旦,沒入海裡。「台灣也應趁著資源充足時,想辦法讓海岸保護也多元化」,學者認為。而且,人造沙灘也才有更多恢復舊有海岸的可能性。例如荷蘭的許多林葉茂密的沙灘,走在其中,無法察覺其實是人工海灘。
不要林投,要水泥
十年經驗,十年教訓,七○年代水利局發現海岸問題叢生,開始有人出國學習、接受新的治海方法,許時雄就是第一批成員之一。如今「水利局也越來越不喜歡做混凝土這種固定性、永久破壞海岸的海堤」,他說。
民國六十五年農委會曾在海岸推動過人工養灘的計畫。在外灘抽沙,再將沙堆置在嚴重侵蝕的高雄縣西溪海岸,並廣種林投樹穩定沙子。歷經十年,沙源流失有限,幾乎沒有補過沙,但地方見水利局遲遲不做人工海堤,反破壞林投樹,「民意代表要的是看得見的水泥海堤,如此才代表有政績,水利局最後也只好為他們築人工堤」,林永德不諱言人工沙灘無疾而終的原因。
許多人認為,人工沙灘,沙的來源是最大問題;有學者認為,如今廢土四處堆積海岸,許多港口需要抽沙;只要各單位少點本位主義,沙源不是最難克服的關鍵。
水利人員更擔心的是,即使今天水利局想全盤面對海岸問題,但海岸已成兵家必爭之地,面目全非。
曾有學者建議,利用港口的淤沙在侵蝕嚴重的台中港南堤做人工沙灘,結果不久台中火力發電廠入主該地,人工沙灘也成泡影。
孤臣無力可回天?
許時雄也以不斷後退的八里海岸為例,雖然後退最遠已達一百五十公尺,但近來水利局仍然停止了該地的保護工程。「因為我們一直在保護,人們卻在海岸一直破壞,濫挖、濫填的八仙樂園就是一例。今天我補這裡,明天他挖那裡,你敲我補,往往幾千萬的工程,過幾天人家就將之悉數挖掉,水利局疲於奔命,也浪費力氣」,他說,不如先煞車,然後請學者研究海岸侵蝕、海灘變化,和上游河川破壞情形,再來進行全盤防護規劃。可是結果呢?
如今交通部計畫在此建沙石港,營建署說要設個廢土堆棄場,環保署又要規劃八里垃圾場,濱海公路也打算在此築跨河大橋……,至少有七、八個單位欲「蠶食鯨吞」八里海岸,「可是卻未考量到廢土填置、港口開發等工程的副作用是什麼」,許時雄說,水利局又只被賦予修築海堤的責任,無法阻止其他單位的開發。
兩千年前,大禹治水;兩千年後,水利局治海。時空不同,圍堵不如疏導的道理,其實千古未改,但今天的問題,好像還是比以前——複雜一點。
〔圖片說明〕
P.44
天然地質夾雜人工消波塊,已成台灣海岸普遍可見的景觀。
P.46
「我的兒孫輩,以後可能沒有沙灘可玩了。」一位高中老師如此擔心。
P.47
平緩的沙灘,曾留有許多人對海洋的溫馨記憶,但沙灘卻逐日在消失。(本刊資料)
P.48、49
(左)(右)不斷下陷的消波塊,無法保住「江山」,而被海岸居民笑稱「三腳馬」。
P.51
沙灘與防風林可化解掉一波波的浪潮,是陸地最佳的天然堤防。(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