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台灣的社區總體營造已漸上軌道,基本上多遵循尋找特色文化產業以凝聚共識、創造地方榮景的模式發展。然而,今年花蓮縣內獲得文建會獎助殊榮的三個社區中,發源於鳳林鎮的「角石社區」卻很不一樣。角石以人本的良善為出發點,由一位漢人牧師、一個經濟困窘的阿美族部落,和一群更為弱勢的殘障原住民,共同創造了一個充滿愛的奇蹟社區。
走進石塵飛舞的角石工作室,許多人會被櫥櫃上擺設的石製燈具深深吸引──粗礪的硬砂岩,鏤空後裝進燈泡,暈黃的燈光散發著柔和光芒,彷彿雕石者用一片至誠,願將平安喜樂散播世間。
小小燈具令人驚豔,燈具背後,則是一段令人低迴的感人故事。

奇異的原住民部落
民國八十四年,在美國及台灣各地神學院中巡迴授課的徐建正牧師,在某次禱告中突然感受到神的話語,呼召他為台灣的原住民服務。他於是向教會請調到偏遠的花蓮縣鳳林鎮山興里「草鼻部落」中興教會,希望能對原住民有所幫助。
到了山興,出乎徐建正意料之外,他竟發現一群不抽煙、不喝酒、不嚼檳榔的模範原住民教友。不僅如此,這些教友還熱心公益、四處助人,單純的付出精神,是功利的漢人很難想像的。
事實上,早在徐建正來此前,山興的教友就定期上山下海,到各地去做服務、傳福音。他們的足跡踏遍了宜蘭、台東、屏東、甚至外島。為了到宜蘭為監獄受刑人演講,這群教友可以凌晨摸黑出門,沿著蜿蜒狹隘、落石處處的蘇花公路向前趕。到了宜蘭,四場演講馬不停蹄,工作結束後又馬上披星戴月地回來,無怨無悔。

由教會義工媽媽們組成的潔妝工作坊,透過針線來表現她們所領受的神恩。
諒解、饒恕、愛
往前追溯,山興教會本身,其實也曾經過一番掙扎,才得以浴火重生。民國七十九年間回到部落,帶領教會蛻變的長老江嫻慧還記得,當時教會出了一點問題,由於牧師的私德爭議,弄得這個僅有四、五百人的村落沸沸揚揚。那時在花蓮市工作的她,常會接到家鄉母親的電話,母親那煩亂、無助的聲音,慢慢成為揮之不去的求救呼喊。
為了尋求幫助,江嫻慧憑著兒時記憶,摸索著跪地祈禱。幾次祈禱後,她突然覺得有一種奇妙的、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感覺流遍全身──「那是一種好大的愛,有一個力量,要推著你往前走,」江嫻慧回憶,當下她就決定,離開花蓮市,回到自己的部落,和鄉親們分享如何去諒解、去饒恕,以及最重要的,去愛。
「當他們從心裡寬恕了這場教會波折後,許多人也經歷了我所經歷的大愛。這種愛會傳染的,整個部落好像都受到了一種強大的推力,好像我們不去愛都不行!」語音輕柔的江嫻慧笑說。
為了要成為傳揚上帝大愛的器皿,這群原住民開始改變自己的行為,戒除了煙酒和檳榔;原本封閉、自卑、極少與外界打交道的村民,也開始勇敢跨出部落,四處尋找助人的機會。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我們做的,就是一種『社區營造』的工作──凝聚向心力,重建自主意識,改善環境、提升自己,」江嫻慧說。這段時期的訓練,為後來的角石社區奠下了堅實的基礎。
然而,單純的愛讓自己奮發,卻未必能打動別人。江嫻慧發現,他們出於至誠的「分享」,到一個程度後就「空了」,「這是很恐怖的感覺──我們想表達更多,卻苦尋不到話語;我們想分享,別人卻趕我們出去!」
因為這種挫折,他們祈禱,希望神在他們良善的心上,賜予一張能言的嘴。禱告啊禱告,直到日後徐建正牧師來到此地,帶來許多新觀念和新作法後,他們才知道神的應允如此奇妙。
遷徙與找尋
「社區營造,最重要的是人的改造,」徐建正看出了這群原住民的本質之美,他要做的,只是加強聖經義理的訓練,加強社會化能力的培養,讓他們更能融入主流社會。
徐建正在山興服務兩年半後,又感受到一種啟示,覺得應該離開部落,到花蓮市區,去尋找更大的發展空間,幫助更多的人。於是在民國八十七年,他帶領教會的核心幹部,遷出鳳林,轉往花蓮市。
「當時大家都只有一個模糊的感覺,車子一路朝北開,碰到叉路就禱告,一切聽憑神的帶領,」最後一群人來到了日後「角石生命發展協會」的發源地──花蓮市南方的吉安鄉南海四街二百七十四號。
「我們在那裡停留下來,租了房子,成立了一個新的教會──基督教滑翔教會,然後靜待事情發生。幾個禮拜後,才發現隔壁巷子裡面,住了一群殘障原住民,」徐建正回憶。
這群為數約七、八人的殘障原住民,都是慈濟醫院的病患,他們出院後,在原社工員謝素美的協助下,由慈濟贊助房租,建立起一個繪畫工作室,希望能自給自足。而謝素美也因為長期關懷這些殘障原住民,最後嫁給其中一位沈先生。
由於謝素美的居中牽線,滑翔教會開始幫助這些殘障原住民,教友們除了撫慰這群弱勢者的心靈傷痛外,更希望能讓他們體認,這一切試煉不應該是沒有意義的──儘管形體破碎,然而若能因此換得對生命更深切的體悟,對世人更誠摯的悲憫,把力量發揮出來,會比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活得更有價值。

(下圖)一手創造角石的徐建正牧師,有著一群無怨無悔、樂意奉獻的原住民教友作後盾。
裁切與掏空
「聖經上有句話,『匠人所棄的石頭,如今成了房角的頭塊石頭』,我期待他們每個人都像那些被棄置的石頭一樣,為自己的存在找到更高的目標,」徐建正表示,這也是角石工作坊的名稱由來。從石頭的譬喻出發,徐建正進而選擇以石雕作為這群殘障原住民重生的切入點。
謝素美解釋,花蓮本來就以石雕著名,但他們捨棄名貴的大理石和玫瑰石,專門撿取隨手可得、無人珍視的硬砂岩,就是以「不放棄任何一塊石頭」作為不放棄殘缺自我的一種象徵。每到雨後,四、五十位來自鳳林的教會義工,老老少少一起出動,到木瓜溪邊去撿石頭,又用三千元租了一間鐵皮屋,機器是二手貨,水則接山泉水,所有工作者管吃管住還有薪水,就這樣開始了簡陋的石雕事業。
「角石雕的不是藝品,而是生命的體悟;我們的志業在於培養人,作品只是過程中的副產品罷了,」徐建正一再強調。他也告訴殘障原住民,石頭外表的殘缺粗礪,並不妨礙裡面那與生俱有的獨特形體,透過「裁切」和「掏空」,每塊石頭都可以是美麗、有用的。
角石的理念極美,然而江嫻慧不諱言,改造一個人何其困難,許多人受不了集體生活的規律和工作之苦,走了,所幸也陸陸續續有人加入;還有人則是在這裡重拾了對生命的信念,得以重回學校或職場。為了擴大服務範圍,只要是領有殘障手冊的原住民,都在角石的接納範圍內。

(右圖)因小兒麻痺重殘的王宗雄,失業五年後,終又在角石尋回事業的第二春。
接待的部落
有了角石的成功經驗,滑翔教會繼續把觸角擴大,成立了以原住民婦女編織為主的「潔妝工作坊」,以及以發展新型部落建築──檳茅築──為主的「方舟築坊」。
所謂「檳茅築」,是徐建正長期觀察原住民生活習性,並配合當地資源,大家一起發展出來的住屋新概念。整個房屋以現代鋼骨工字樑為骨幹,四牆是近年引起部落山區土石流而遭政府鼓勵砍伐的檳榔樹幹,上面再覆蓋傳統的茅草頂,既有現代房屋的高敞明亮,又有傳統房屋的自然質感及冬暖夏涼的特性。
為了推廣檳茅築,也為了讓更多人得以接觸角石的理念,「角石藝術村」的想法逐漸成形。徐建正表示,未來,滑翔教會將逐漸把重心再移回鳳林鎮的草鼻部落,在部落一角,用檳茅築方式搭蓋四、五棟建築,形成一座新園區,再把「角石」和「潔妝」兩個工作坊遷回來。目前已有村民捐地、第一座示範型檳茅築也已矗立,腳步雖緩慢,但已一步步看到成果。
至於未來呢,在徐建正及滑翔教會的構想中,角石藝術村將成為一個「接待的部落」,一方面容納更多被棄置的「角石」──殘障原住民──來此工作,一方面也接待外來的、願意和角石有所互動的客人。
「角石社區做的,不是文化產業,也不是休閒旅遊。外人若要來觀光採購,我們會如實呈現我們的作品,但我們更希望的,是讓大家知道,原來有這麼一群人,多年來一直在堅持某些價值。希望遊客來到這裡,能獲得一些感動,再把這份感動傳遞出去,幫助更多的人,」徐建正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