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一間老房子、一座大廠房,南寮鹽田生態文化村「村長」盧建銘致力再生的閒置空間,規模首屈一指。他所經營的是一個廢村,一座三百五十五公頃的荒廢鹽田,而他想要再生的對象是:空間閒置後,一起被閒置的鹽民與鹽田文化。
台南市四草地區南寮鹽村,曾經有一百二十多戶的鹽民。民國八十七年,南寮的安順鹽廠完全停產,南寮鹽村一半被劃入台南科技工業區,一半被劃入生態保護區。一生腳踩大海、頭頂烈日的鹽民,頓時成了閒置人口,無以維生,加上鹽村低於海平面,經常遭遇水患,於是村民便留下房舍、神廟,陸續遷出。
今天踏進南寮鹽村,地方公廟永鎮宮,大門上貼著封條,所有壁畫、門板上的彩繪神像一一以黃紙蓋去面容,代表廟空神去的意思。

鹽田生態村「村長」盧建銘(右)與國寶級的丁財伯在海邊淨灘,讓廢物變成環保商品,也讓閒置的鹽村及鹽民再現生機。
人去樓空,技藝消失
去年年中,鹽村又開始出現人跡。面向廣闊鹽田的一排荒廢二樓公寓,也是過去的國民住宅,如今規劃成田野工廠,有人忙著洗刷海岸邊撿來的蚵仔殼,有人忙著打磨蚵架竹筒,有人踩著縫紉機,將舊衣服製成一頂頂遮陽帽,有人忙著以海邊植物銀合歡的枝幹,來開發鳥巢工藝品......。
一群蒙著面的歐巴桑,頂著烈日,忙著「洗鹽」,用工具將已經初步結晶的鹽鹵攪散均勻,好讓之後的結晶鹽更加細緻。七十二歲的丁財伯,這一輩子都在鹽田討生活,是國內碩果僅存懂得鹽田水路開發設計、修護的國寶級鹽工。一身汗濕鹹味的他,說起南寮鹽村的歷史最是清楚。
「南寮這兒的鹽埕,日據時代就有了,我的阿爸就是第一代來開墾的鹽民,」丁財伯說。西元一九一九年,大日本鹽業公司開始於南寮鹽村所在的安順鹽場開墾,由於鹽田距離附近聚落遙遠,因此在鹽田中開闢一個長方形島區,供鹽民居住,漸漸形成鹽田聚落。
鹽田的開闢,主要利用安平四草湖的潟湖與沙洲,以澎湖來的玄武岩與咕咾石築堤,先將海水引入大蒸發池,再將初步蒸發後、鹽度較高的海水引入小蒸發池,濃縮成鹽鹵,最後再將鹽鹵引入結晶池,曬成結晶鹽。曬好的鹽,從鹽運碼頭穿過運河載到安平的製鹽總廠,是當時最新式的曬鹵式鹽灘。
光復後,台灣的鹽田功能由民生供應轉為工業使用。八十年代,因土地開發,製鹽成本與品質難與進口鹽相比,加上曬鹽這樣辛苦的工作也後繼無人,經濟部於是在民國八十年將安南區規劃為台南科技工業區。
但由於環保團體預見工業區的開發,將對生態產生巨大衝擊,因此農委會便在工業區內設立「四草自然生態保護區」。這下子,一半土地劃入工業區,一半土地作為生態保護區,南寮鹽村成了一塊完全沒有生產用地的聚落。因此,在這十多年間,居民陸續移居,直到「滅村」。
鹽田停產了,鹽民走了,留下了無人的村落、鹽業辦公廳,還有廣袤的鹽田,豐富的舊運河、碼頭、閘門等鹽田歷史文化資產,日漸湮滅。

由於鹽田濃度不一的海水含有豐富藻類,加上鹽田附近魚塭眾多,使得四草地區成為台灣重要的生態保育區。
與鹽田共舞的高蹺鴴
成為閒置空間的南寮鹽村,說來也不是真正閒置,沒有了人跡,這一個被國際自然資源保育聯盟(IUCN)列為台灣十二大濕地之一的水鳥棲息地,因著附近的魚塭養殖,與鹽田因不同濃度鹽水而含的豐富藻類,是黑面琵鷺重要的棲息地,最多時數量可達三百多隻,主要棲息在鹽田海水儲存池(大池)。而模樣可愛的高蹺鴴和東方環頸鴴,則在每年的三到九月,利用鹽田間的鹽坵繁殖。這段時間正好介於鹽田兩個盛產期間的空檔,因此鹽田與水鳥之間,多年來完美無缺地和平共舞。
在科工區設立後,由於招商並不理想,停止生產、少了人跡的魚塭,反而成為野鳥樂園。同樣地,以鹽坵為繁殖地的高蹺鴴和東方環頸鴴,因為人跡遠去,一開始數量明顯增加。然而,鹽坵是以泥土、木頭和瓦片修築,這樣非永固性的構造物,必須在每年雨季後進行修護,否則就會損壞。鹽田停產後,鹽民離去,鹽坵慢慢坍塌,高蹺鴴族群也面臨危機。
去年春天,位於台南縣的崑山科技大學空間設計系講師盧建銘接受農委會委託,進行四草自然生態保護區的建築物調查及規劃。一踏入南寮鹽村,盧建銘不只看到了瓦盤鹽田、運河碼頭及鹽廠辦公室等文化資產,一向關心生態議題的他,也看見了豐富的鹽地植物、陸生昆蟲、水鳥等等。他在這個已經廢村的土地上,看到了精彩無比的製鹽產業與自然生態,一座沒有圍牆,活生生的鹽田生態村於焉興起。
「過去被淘汰的產業,不見得在下一個世紀就沒有競爭力,」盧建銘指出。在他的操作下,鹽田產業與文化、生態交疊相容,完全進化,傳統鹽田浴火重生,脫去無法符合成本的傳統製鹽模式,成為一種創意產業的「文化鹽場」。

仿製鳥巢為文化商品,鹽田生態村證明了沒落的產業在新時代也可以有新的機會。
不簡單的蚵仔殼
盧建銘在去年進入南寮鹽村並住了下來,他向台南市政府建設局、文建會找到一些經費,成立田野工廠,招徠十七位鹽民、十位工廠工人,還有九位職員,其中包括四位靠盧建銘在屏東古蹟修護案來支薪的學生。
鹽田裡,中壯輩的鹽工跟著七十歲的老師傅邊做邊學,他們將是未來鹽田生態村的現地導覽人員。職員與工廠工人跟著盧建銘觀察鳥類如何築巢,再以銀合歡木材來仿製鳥巢,開發成燈罩、花器。而木工廠與編織廠的材料,完全來自海邊廢棄物。陽光稍減的傍晚,他們分區逐段淨灘,撿拾防風林木麻黃種子,與海邊廢棄的蚵寮竹架、被海水沖刷乾淨的蚵仔殼。
回到工廠,木工廠開始將竹筒刨光,編織廠的月華,看著撿來的材料,請木工廠將蚵仔殼鑽孔再加上木麻黃和小貝殼,串出濃濃鹽份風情的門簾。「這不是一般的蚵仔殼或竹筒,它們經過了海水的洗練,附加有環保概念。對我而言,這不是一個門簾,而是一種文化商品,」盧建銘表示。
在盧建銘的規劃中,鹽田的生產活動、生產工人都變成了文化商品。這一群「文化工人」,不只付出勞力,也是環境保護的尖兵。有了這樣觀念的提升,原先為了賺錢而來的工人開始將這份工作當作一種「信仰」。「活了這麼多歲,今天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四十多歲的阿秀,儘管每週三天要洗腎,卻是經常忘情地投入田野工廠的工作。
過去,在製鹽採收過程中,需要密集勞力,鹽民們往往全家總動員。鹽忙之外,鹽村子弟則到附近地區另學一技之長,最多的是木工雕刻,南寮鹽村因而也有過木工鑿花「刺花巢」的稱呼。如今盧建銘召回兩位中年木刻師傅,以日日與鹽民為伴的黑面琵鷺、高蹺鴴、東方環頸鴴為模特兒來創作,成為鹽田生態村的特殊商品。其他,包括鹽田裡汲水的水車、以碎瓦片拼貼出來的「瓦盤」,還有台灣目前唯一僅存的土產「鹽巴」,都是鹽田生態村獨一無二的文化商品。
堆起一座鹽山
經過近兩年的努力,文建會在去年底通過鹽田生態文化村的預算,補助一千兩百萬元,這是文建會「地方文化館」計畫推行以來的最高補助。然而來到鹽田生態文化村的人們,可能會很疑惑,「館」在哪裡?盧建銘笑著說:「你放眼所見的三百五十五公頃,就是一個現地博物館,而包括鹽田裡揮汗如雨的鹽工,悠閒踱步的高蹺鴴,還有九月份才要來的黑面琵鷺,都是我們的館藏啊!」
鹽田生態村不是沒有館,相反的,它的館大得很呢!真正看得見的館,則是碼頭邊一座日式木造行政辦公室,將在十一月再利用為「鹽田博物館」。把有形空間的再利用擺在最後階段,這也是盧建銘的特意作法。
「我希望先有鹽民來工作,得到了工具的使用方法,傳下製鹽技術,最後再來成立一個館。我想閒置空間要有人、有民間力量才能永續經營。」
在鹽田生態村裡,產業就是文化,文化也是活命的「產業」。屬於生活型的鹽田生態村,至今不曾辦過什麼活動。今年九月,他們將要主辦鹽田生態村的第一個活動,在世界古蹟日裡,把十噸的鹽,沿著舊運河運到安平德記洋行,也就是日據時代大日本鹽業的總辦公室前堆放。並將於年底在鹽村碼頭堆起一座一千公噸、三層樓高的鹽山,成為廣闊平疇的安平地區到處都可以看見的文化地標。
為了鹽山、也可以說是鹽田生態村的聖山,十多位鹽工清晨四點鐘就起來收鹽,一直到太陽日昇中天。
東西要有人使用才有生氣,鹽田地上的瓦盤,在鹽工的使用中,終於又變得豔紅鮮橘,光彩奪目了起來,一如丁財伯那黑黝發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