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城市生活,宛如一場無聲嘉年華,四周熱鬧喧騰,彼此卻交流冷淡;而偏鄉農村雖然人情濃厚,但卻面臨青年出走,產業流失的困境。
如何破除都市的寂寞,鄉村的凋零,讓愛在社區蔓延?
台灣推動社區總體營造20年,已摸索出自己的道路,近年更屢獲國際大獎肯定。且看社區居民如何一步一腳印,打造自己的宜居家園。
由英國慈善組織LivCom Management Company發起、素有「綠色奧斯卡」之稱的國際宜居社區大獎自1997年開始舉辦,是全球唯一倡導整體環境管理與社區建設的國際競賽。2007年起,該組織進而與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合作,成為世界各地社區競相爭逐的榮耀。獲獎社區不僅能為居民帶來驕傲,同時也是向國內外宣傳自己故鄉的大好機會。
2013年,宜居社區大獎在福建廈門舉行,共有43個城市及社區、52個專案入圍決選。
熱門旅遊景點比利時布魯日,是C組(7萬5,000~15萬人)金獎得主,評審團認為布魯日透過網路、電話推動諮詢委員會、公民參與,讓社區發展工作細緻透明,並發揮出高度效率,值得各國社區參考。
台灣則有18個社區獲獎,其中,最令人驚訝的是人口不到800人的宜蘭鄂王社區,以卓越的傳統藝術及文化保存工作,得到藝術文化遺產獎,讓居民與老匠師們雀躍不已。宜蘭舊城維管束計畫、高雄展覽館同時拿下專案類建築組金獎;台中草悟道城市綠帶則奪得自然組金獎,可說是台灣社區大豐收的一年。
事實上這不是台灣社區首次獲獎,2011年台南金華里首開先例,得到A組(2萬人以下)銅質獎,開啟了台灣社區參賽奪獎的大門;隔年,台灣一舉拿下20個獎項,其中以台南篤加社區百餘年來維持單姓宗族自治社區最特別,篤加社區內無論產業、文化、生活事務管理井然有序,一舉拿下A組銀質獎。此外,遭逢莫拉克風災重創的高雄甲仙區,則以重建後的小林村紀念公園得到專案類自然組金獎。
社區得獎不光是為國爭光,對社區而言,也有不少實質幫助。一方面促進觀光,另一方面在申請政府計畫時,也是非常有力的註解,更重要的是,居民還會因此凝聚一股對社區的驕傲感。

台灣的社區大致分為鄉村、都市兩類,鄉村社區大約是一個村、鎮的範圍,都市社區則以里,或高密度的集合住宅為界。
生活在同樣的區域裡,共享許多公共事務,小至環境美化,大至產業發展,都在社區範疇內,而社區總體營造,便是要發動社區居民的自主意識,透過溝通,建立互信,解決社區裡的問題。
台灣社區營造的故事要從1980年代說起。當時台灣經濟起飛,是「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不少人卻開始懷念起往日緊密的人際網路與社會溫情,憂心現代社會相處冷漠、人情淡薄。
1987年台灣解嚴後,報禁、黨禁陸續開放,社會力量與經濟力量雙雙到位,有識之士開始思索在台灣發展「草根式民主」的可能,第一步便從自己居住的社區開始。
1994年,當時的文建會(現為文化部)在此潮流下,提出「社區總體營造」概念,期望發展公民意識的同時,能找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
然而,在長期戒嚴與威權體制壓抑之下,當時的台灣普遍存有「順民心態」,對於家門外的事,最好不要多管,公民意識的培養極為困難。
政府部門與學界遂提出社區營造計畫,包括城鄉風貌、社區健康、形象商圈等營造,發動民眾參與,讓社區營造變成一種由上而下的政策。
「這是台灣社區營造的獨特途徑,」淡江大學建築系教授鄭晃二說,美國的民主化與地方自治有其歷史脈絡,在美國,根本沒有推動社區營造的必要,社區民眾自己便會提出主張。但台灣的公民意識基礎薄弱,因此在社造前期,其實是在進行啟蒙、教育和示範工作,與一般由下而上的社區發展軌跡不同。直到1999年的921大地震,台灣才真正將民間力量激發出來。

台南篤加社區是少見的單姓聚落,保有完整族譜,且發揮宗族力量改造社區,獲得2012宜居社區大獎銀質獎。
新港文教基金會董事長陳錦煌指出,921震災後,民間力量覺醒,開始主動提出需求與解決方案,政府各部會則配合社區,全面投入災後重建,「把1999年當作『社造元年』也不為過。」
雖然許多人都聽過「生命共同體」這句話,但直到這場浩劫來臨,台灣人才真正體會「生命共同體」的意義。
天災降臨,沒有行政區差別,更沒有族群、信仰、性別之分,巨變之時,最能依靠的其實是身邊的人。災難過後,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園,與其等待政府救援,不如社區團結起來,共同面對問題。
以南投桃米里為例,桃米位於埔里鎮西南5公里,921地震時半數房舍全毀,居民茫然無措,所幸里長和埔里在地的「新故鄉文教基金會」合作,發現當地的生態資源豐富,青蛙種類占全台的三分之二以上,鳥類也占全台三分之一,極適合發展生態旅遊。在社區多年經營下,桃米里如今已是全國知名的生態村,今年10月上映的3D立體動畫電影《桃蛙源記》,主角便是桃米里的青蛙。
921過後10年,2009年的莫拉克風災再次重創台灣,有了前次經歷,社區的力量已臻強韌,各方迅速投入救災、重建,還因此成為各國社區取經的重點。
「中國大陸、日本、菲律賓、海地,都來看我們怎麼重建。」高雄日光小林社區發展協會理事周金源說,政府能作的是硬體重建,軟體則要靠社區自己做。
軟體指的自然是人。高雄小林村從接受各界幫助,到現在已經重新站起來,關鍵的作為不是得獎的紀念公園,也不是觀光工廠,而是如何讓村民從臨時搭建的組合屋裡走出來。
「這一大群人突然被搬到這裡,一起住在長得都一樣的組合屋,每天以淚洗面,想家想親人,誰還來想重建?」周金源說,為此協會成立「大滿舞團」,挨家挨戶把大家請出來練跳舞,舞蹈內容以小林平埔族大武壟的傳統舞蹈為主,手牽著手一起律動,一起吶喊,才又把活力慢慢帶回小林。
時至今日,小林的老梅餅、十字繡等社區產業日漸興盛,村民仍不忘定時聚會練舞,舞團已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

新住民已是台灣社區發展的基石之一,高雄甲仙社區特地為新住民姐妹補辦婚禮,彌補她們當初草草結婚的遺憾。
社區的凝聚力來自於人心,而在台南七股的篤加社區,緊密的連結卻來自血緣。百餘年來維持單姓宗族治村的文化傳統,將社區營造得有聲有色,在2012年獲得宜居社區大獎銀質獎肯定。
篤加社區能夠維持單姓人口結構,乃因祖傳女兒遠嫁、男不入贅的習俗,歷來遵行不悖。
篤加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邱英哲說,篤加聚落形成兩百多年,歷經滄海桑田,宗族始終維繫不變,關鍵在於社區土地共有制。「開山祖先傳下這片六百多公頃的土地,世代子孫以此維生,死後也葬於此,永不離散。」
社區內有一片41公頃的魚塭,凡篤加子孫皆可認領部分以維持生計,但死後必須歸還宗族;另有3.8公頃的公墓用地,讓族人死後皆有依歸。
村內大小事宜,皆由十多位耆老組成的委員會決議推行。社區的冬至祭祖大典,是一大特色,193年來,每年冬至,外地打拚、求學的遊子鄉親都要齊聚在聚落祠堂,舉行祭祖儀式。凡這一年內的新婚夫婦、新生兒都要磕頭跪拜,行「認祖歸宗」之禮,收下祖先的禮物,從此列入族譜,正式成為宗族一員。
旺盛的宗族力量,讓篤加社區營造工作推動一帆風順。除了整合在地烏魚產業,建立產銷平台,並推動古厝活化、漁塭體驗等特色觀光,不但協助社區產業重新找回競爭力,居民間的情感連結也更緊密,成就獨一無二的社造經驗。

南投桃米里發揮在地資源打造生態旅遊村,是賞蝶賞蛙的最佳去處。
近年來隨著新住民與外籍新娘人數日增,協助新住民與社區融洽共生,也成為許多社區的重要議題。
在新北市八里區,16年前從越南嫁來台灣的陳氏金麗,透過社區找到自信。她進一步將這份力量回饋給社區,成為當地新住民姐妹們的心靈導師,去年獲選為八里區模範母親。
「把不滿和問題帶來社區,把快樂和解方帶回家裡,」八里快樂家庭生活促進協會督導粘雅鈞說,協會的宗旨就是幫大家解決問題,八里的新住民人數超過1,000人,平均每十戶就有一戶是新住民配偶。
「新住民姐妹之間,彼此凝聚力很強,訊息流通很快,只要能打進他們的網路裡,很多工作都能順利推展。」粘雅鈞說,陳氏金麗便是社區力量與新住民網絡的關鍵連結點。
回憶起剛嫁到八里時,老家在胡志明市的陳氏金麗每天晚上都躲在棉被裡哭,「這裡又窮又偏僻,我又不會說中文,每個人好像都想欺負我。」陳氏金麗說,起初很怕得罪人,處處忍讓,別人說什麼她都應好,不敢反駁,自己滿腹委屈卻無處說。隨著中文越說越好,她才漸漸找回自信,在當地量販店一路晉升成店長。
陳氏金麗的老闆曾對她說「你在我這裡工作,只要看我的臉色,別人的你不用管。」讓每天面對各種歧視的她,吃下一顆定心丸。
此後陳氏金麗開始參與社區各種活動,跟社區工作員一起訪視新住民姐妹,並帶著她們參加社區舉辦的卡拉OK、小旅遊和料理大會,讓平常在家裡悶壞了的新住民有喘息機會。
除了帶頭辦活動,陳氏金麗也輔導不少想離婚、想逃家的姐妹,「很多人跟老公沒有感情基礎,但總不能拋下孩子,」陳氏金麗常勸姐妹們,要想想以後的出路,要怎麼找工作?住哪裡?要是一個不小心染黃、染毒,可能就此萬劫不復。
在陳氏金麗居中協調下,社區的新住民姐妹大多都能維持良好的家庭關係,無論是婆媳、子女問題,總能化解,不僅新住民姐妹感謝她,夫家也很推崇她為社區穩定貢獻良多。

台灣社造20年,在政府、學者與地方人士共同努力下,已走出自己獨特的道路,創造許多有特色的社區,消弭不少社會問題。不過在社造老前輩的眼裡,社造的使命更加宏大。
前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委陳其南,在「下一個,社造20年」論壇上指出,社造最理想的境界「是由公民自覺,發現居住範圍周遭的問題,而以公民的力量解決,」他強調,社造的理念是打造一個由下而上、在地化、草根化的民主社會,社區裡的事情社區自己解決。一直以來台灣社造多有社區規劃師、大學教授、政府部門等外力介入,用外人眼光來指導社區,真正在地的聲音反而聽不見。
此外,社區營造工作有大量的行政工作,寫企劃、填表單、呈公文、單據核銷,消磨掉社區工作者心力,也模糊了社造的本來面貌。
文化部文化資源司司長陳冠甫則指出,目前台灣有參與社造經驗的社區已超過半數,但其中有部分只是徒具形式,文化部目前正在試推免核銷、免表單的社造精簡工程,讓社造回歸初衷。
所幸,草根民主與公民意識萌芽速度雖然緩慢,卻不會停止,也不會倒退。當台灣屢屢獲頒國際宜居社區大獎,台灣人也更加認同社區力量。原住民回歸各族特色發展獨特文化,新住民努力融入台灣社會,並成為許多社區穩定的支柱;農村自力發展行銷平台、觀光農業,都市社區致力改善環境、治安。
當眾人對自己生活的家園付出感情與貢獻,一個個宜居社區自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