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原住民文化是知識青年的專利?當然不是。阿美族吳德貴和黃素妹夫婦便以行動證明,即使從事的是與學術搭不上邊的建築業,他們也能為推廣原住民舞蹈盡一份心。
五月,油桐花怒放在中港溪兩側,有如堆雪積壓山頭。緣溪而上,在吊橋橫跨河谷的地方,有一條蜿蜒而上的陡峭小徑,入口處便是苗栗縣南庄鄉東河國小。
這一天,東河國小從二年級到六年級八十二位小朋友,在操場演練「東河兒女山地情」。隨著木鼓輕重有致的節奏,這些大部分是賽夏族的孩子們,時而彎腰擺臀,時而昂首撼臂;他們的舞步強勁,像要劈開大地,他們的歌聲清越,似要搖動山嶺。

他們是一群受山神寵愛的小孩。(張良綱)
常勝軍的教練
今年是東河國小創校以來第一次參加台灣區民族舞蹈比賽,一舉便奪得國小民俗舞組決賽優等第二名(省賽),而這支舞的指導老師,是一對來自花蓮縣吉安鄉的阿美族夫婦——吳德貴和黃素妹。
從民國七十八年至今將近六年的時間中,這對夫婦在苗栗縣大埔國小、海口國小、南庄國中及東河國小教過原住民舞蹈(以阿美族舞為主),前三個學校都是省賽中區民俗舞蹈組的常勝軍。
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的現職是建築包商,並不是專業的舞蹈老師。他們只象徵性地領一些微薄的鐘點費,卻經常拋下正在趕工的工程不辭辛勞地奔波教舞,然後再利用夜晚披星戴月地彌補落後的進度。
初見吳德貴,長期被陽光曬炙成黑中帶紅的皮膚,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上,有著深邃的雙眼皮和微翹的鼻樑,笑起來五官靠近,羞澀中流露出率真。而他的妻子黃素妹,身高一五○公分,站在一八二的他的身旁,卻有一種奇妙的協調,或許是因為他們流露出相同的氣質吧!
黃素妹說,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兩個人一起做,教舞蹈也不例外,不過她扮演的是輔助的角色,整個舞蹈創作的意念、架構、編排,仍是由丈夫主導。
問吳德貴教舞的動機,他思索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離開家鄉後,才知道自己文化的重要。」

吳德貴和黃素妹的正職是建築包商,教舞是他們的興趣,也是熱愛原住民文化的具體表現。(張良綱)
家鄉打下基礎
民國四十年次的他,在家鄉阿美族部落一直待到國光商工建築科畢業,才離家北上服役,因此受過阿美族從十三歲到十八歲完整的成年訓練。談起兒時生活、參加成年祭的點點滴滴,吳德貴的雙眼流露出一股神采。
過去成年祭為期一個星期,前五天是由長老教導知識和練習跳舞,直到結束前兩天開始禁食,並練習徒手去抓鳥。眼見一群男孩子就守在河邊,鳥一從巢中飛出大家就一股腦地追,鳥飛累了就會停下來,折騰個三、四次,把小鳥的體力耗盡,才能順利完成任務,不過這時大家也累得站不起來了。
如果不小心把小鳥弄死了,最後一天的馬拉松鐵定會「越跑越暗」(意識模糊而暈倒)。這時守在路旁的族人發現不對勁,就會趕快用生薑葉鞭打男孩子的背,要他大喊「給我一個很亮的路」,這時附著在身上的穢氣就會消散,也就能夠跑完全程。之後,大家再歡唱跳舞至天明,吳德貴的舞蹈基礎也就此奠定。
北上到台北當兵,和青梅竹馬的表妹黃素妹重逢,回家鄉共結連理,便攜手到竹南打天下,一轉眼就是二十年。
前十七年,吳德貴都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服務,從設計、繪圖、估價到監工,十八般武藝樣樣通,走在竹南街上,黃素妹都可以指出哪一棟建築、哪一堵圍牆是出自於丈夫之手。但是辛勤工作的結果,老闆給他的薪水,卻不夠養三個小孩。許多朋友勸他不如自己出來做,但吳德貴總遲遲沒有做決定。
直到吳德貴的父母在十四天內相繼過世,老闆對他近一個月為守喪而沒有上班頗有微辭,他因老闆不能尊重原住民的習俗,一氣之下掀桌子走人,這才開始創業之路。
「對我們這樣沒有背景、沒有財力的原住民來說,真的很辛苦」,兩夫妻表示。所以他們現在接的工程都是以過去曾有業務接觸打下基礎的公家單位為主,因為所需的資金比較少,但相對地利潤也就比較微薄。

吳德貴與許多家長經常保持往來,藉此也更進一步瞭解賽夏族人的生活和文化。(張良綱)
萬事起頭難
吳德貴過年過節都會回鄉,看到大家豐年祭的舞姿,懷念之情油然而生,希望在平時也能跳;再加上吳德貴的大哥吳德盛指導的宜昌國中,在舞蹈比賽中都有優異表現,「既然花蓮的孩子們可以跳那麼好,為什麼苗栗的孩子不能跳?」
民國七十八年,機會來了。吳德貴為苗栗大埔國小包工程時,校長曾華精提到想發展舞蹈,卻苦於找不到老師,吳德貴笑笑指著自己,「舞蹈老師就在你面前啊!」
第一年最是辛苦。兩夫妻合力創作出「歡樂年年」,選擇較適合改成快節奏的花蓮縣各部落豐年祭歌舞,加以組合改編。因為節奏快,比較容易跳得整齊,看起來就有精神。他並因應比賽的需要增加隊形變化和樂器,還請參賽經驗豐富的吳德盛到當地指導。
台北山舞藝術團的團長田春枝說,原住民舞蹈最可貴的地方,在於舞蹈情緒隨歌聲起伏,所以一定要大家一起邊唱邊跳才能帶出感情和勁道。吳德貴夫婦也體認到這一點,因此在教舞時就會一邊唱歌。但為了怕孩子們在比賽時唱走音、拖拍子,賽前一個月就將小朋友練習時唱的歌錄下來在比賽時放,但仍要求他們跟著大聲唱,表現出舞蹈的精神。不過,由於孩子們大多是漢人,吳德貴總覺得他們的咬字無法很正確,味道就是差那麼一點點。
即使如此,大埔國小參加縣賽和省賽就連續三年獲得優等。第四年,吳德貴同時教海口國小,結果海口打敗大埔。有了這次經驗,他於是一次只教一個學校。
民國八十二年到南庄國中,由於學校中有很多賽夏族人,吳德貴開始思考要在舞蹈中加入這個族的特色。不過可能是因為學生年齡比較大,反而放不開,所以兩夫妻想找個原住民小學教的願望就此種下。

許多住在向天湖的小朋友,由於離學校有一段距離,回家時往往沿路搭乘便車。(張良綱)
把矮靈祭編進來
吳德貴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在東河有原住民小學,而現任校長陳招池也非常有心想辦一個原住民的示範學校,於是一拍即合。
所有的問題似乎到了教東河國小就迎刃而解。幫忙吳德貴盯學生動作的二年級導師蕭繡雲,在新竹師專就學時曾擔任舞蹈社社長。她說,原住民孩子大體而言的確對節奏比較敏感,而且他們有過人的毅力,練習再辛苦也不怕,小朋友也把跳舞當成一件光榮的事。有時因為隊形變化要刪掉一些人,所有的孩子都因此表現得特別賣力,老師根本就沒法分出高下。
但是在東河也有新的問題發生。為了配合東河村賽夏人的生活特色,吳德貴想把矮靈祭設計在舞蹈中。為此,他特地去參加八十三年在向天湖舉行的兩年一次的祭典,全程錄音,並利用工作之餘拜訪賽夏族老和家長,以便能更深入掌握矮靈祭的意義。
然而,這些祭歌在平時是禁唱的,吳德貴原本打算這一段只跳不唱。後來有老師建議,可以用「嗚」聲唱出旋律,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由於學校經費並不寬裕,孩子們的服裝,是由已經退休的老師風德輝的太太,一件一件縫製出來。作為樂器的織布機、鐮刀、弓箭、長矛等道具,則由吳德貴夫婦包辦,飾演頭目的小朋友頭飾上的羽毛,還是他們特地回家鄉找來的。而道具細節的部分,則是教導主任吳蘭英的心血結晶。
在訓練小朋友的期間,他們每個星期少則一次,多則兩次,駕著卡車,從竹南開一個多鐘頭的車,趕到學校教舞,一次就是一個早上或一個下午。如果耽誤到工程的進度,晚上請不到師傅,吳德貴夫婦就經常加班到深夜十一點,然後次日清晨六點又開始一天的行程。

不論大人們對跳舞寄予何種期待,對小朋友而言,這常常只是一個單純的快樂遊戲。(張良綱)
家長一起來
不過辛苦終究有代價。在大家的努力下,東河國小有了一鳴驚人的表現,連五峰鄉來自賽夏族的桃山國小教導主任朱義德看了孩子們的舞蹈以後,都感覺「不知道要躲到哪裡掉眼淚,沒想到他們可以跳得那麼好!」
同時,這樣的結果也引起賽夏族人的注意和迴響。孩子們在今年五月九日參加合唱比賽的自選曲,就是賽夏族的民謠,曲調由學生家長會常務委員風錦發提供。由於目前東河村中,還能記得賽夏古調的族人,已經寥寥可數,所以此舉彌足珍貴。雖然歌詞仍是阿美族語以免犯忌,但總算是跨出第一步。
而自從東河國小在省賽中揚眉吐氣以後,來自各方的邀約不斷,有時碰到假日老師們休息,人手不夠,家長們也會自動前來幫忙。他們之中越來越多人開始認同自己,願意投入延續賽夏文化的工作。以前學校要實施母語教學,徵求他們來支援上課,反應都很冷淡,現在每個年級都有家長來教母語了。
但是舞蹈界有朋友對於吳德貴作為一個阿美族人,不在本族部落推廣舞蹈,卻要選擇賽夏族的村莊覺得很好奇。他們也質疑混合賽夏和阿美族的歌舞,反而會使得推廣原住民文化的美意打了折扣,因為不「純」。

孩子們正為合唱比賽做賽前練習,他們將首次演唱賽夏族民謠。(張良綱)
大家都是原住民
吳德貴笑著說,其實大家都是原住民,應該不分彼此,況且阿美族和賽夏族的文化有許多相通之處。就像頭髮、皮膚等詞的發音,兩族是相同的;而賽夏族祭拜的矮靈,在阿美族的傳說也有。現在吳德貴與賽夏族的朋友見面,還會互開玩笑,說對方是自己族群失散的分支呢!
不過夫妻倆也已經注意到「純」的問題,因此他們希望透過更深入地參與賽夏族人的生活、祭典,計畫在明年推出純粹的「賽夏勇士舞」,屆時他將不再孤單,因為應該會有更多的賽夏族人,願意加入這個傳承原文化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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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河國小的孩子們,隨著吳德貴敲擊的節奏,歌舞出原住民的旺盛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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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一群受山神寵愛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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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德貴和黃素妹的正職是建築包商,教舞是他們的興趣,也是熱愛原住民文化的具體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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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德貴與許多家長經常保持往來,藉此也更進一步了解賽夏族人的生活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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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住在向天湖的小朋友,由於離學校有一段距離,回家時往往沿路搭乘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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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大人們對跳舞寄予何種期待,對小朋友而言,這常常只是一個單純的快樂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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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正為合唱比賽做賽前練習,他們將首次演唱賽夏族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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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素妹在東河國小教舞蹈,除了比賽獲得優異的成績外,還收到一個乾女兒。

黃素妹在東河國小教舞蹈,除了比賽獲得優異的成績外,還收到一個乾女兒。(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