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自大陸、香港、日本來台友人,或開會或訪問或觀光,已頗不少,我亦常需略盡地主之誼,引他們看看台北。
看些台北什麼呢?台北恁大也,台北又恁小也。既頗多可看,又似不值一看。
來人既受邀,重要觀光點如故宮、龍山寺、誠品書店早有人帶去看過,小吃如「鼎泰豐」、喝茶如「紫藤廬」也都去了,甚至夜市亦逛過幾處(士林、通化街、饒河街),即使說老街,亦有參照指南把迪化街、貴德街、華西街詳細走逛過者。
來客往往拜會行程緊湊,僅剩零碎時間可供我導遊,如半個早上或半個下午;逐而漸之,發展出一些我戲稱為「小吃兼老巷或舊書之旅」。
譬如來客早上十時與人有約,只能與我約在早上七點。問他想看什麼,「隨便,像是老台北的小市民聚落什麼的」,哇塞,聽來輕易,然究竟何處算是,乍然間也真無甚把握。
不囉嗦,先吃早點。把人接定後,自寧波東街二號(近羅斯福路)的「張小發」麵餅舖開始。此店蟹殼黃(裹豬油蔥花,實已極似「黃橋燒餅」)做得最好,伸手貼烤於大桶炭爐,台北已罕,菱形燒餅(可包油條)亦是。
吃完,右轉金華街東行,至三十巷右轉,眼前是一片被圍成三角形的日式房子群落(三角形的三個邊分別是金華街三十巷、潮州街三巷、及潮州街三巷四弄),紅色磚牆凸顯出與其他周邊樓之年代區隔。不妨將這三角形繞一圈,再取潮州街三巷向南,碰上羅斯福路一段一一九巷(當然潮州街一號如今闢為停車場、昔為官邸大宅的長牆及牆內參天麵包樹及茄冬樹亦可一看),向東,抵杭州南路,左轉北行,至五十九巷口小麵店,坐下,吃一碗餛飩湯(乃假設適才「張小發」的豆漿或湯類不夠精彩)。沒錯,又是吃。卻是少量的吃。只因這樣簡樸的小店漸不多見,而餛飩又佳,確該坐下稍停並淺嘗。
吃完再沿杭州南路南行,至六十一巷及六十五巷,進入去看,亦有成排逐漸零落的日式房子。二十年前,此處尚能被用作電影取景,如今每一兩年總要毀壞或拆建一些,早不堪視之為景,只聊過目又兼邊散步邊談話,如此罷了。倘有老樹(六十三號那家,房子去年才拆,而大樹猶在)供你抬頭,有窗花供你指點,已足振人。
南行,抵潮州街,進潮州街六十巷二號的「世界文物出版社」,是幽藏深巷的小出版社;外人往往驚異,然來此是為了一本他處買不到,而此店亦將斷版的老書,陳定山的《春申舊聞》是書寫於五十年前,備述早年上海種種。上海遊客被帶來此店,最感是意外收穫。
潮州街向東,至金山南路,南行,至二○三巷及二一五巷,是平行的二條日本房子群,前幾星期巷子頭已拆了幾戶,令人憂心。可取二○三巷東行至麗水街,再取二一五巷西返金山南路。
以上路線,全程不過一公里左右,以腳程言,毫不吃力;以觀光配備言,頗有幾家小吃勝店(除已述兩家,「廖家牛肉麵」、「林家牛肉麵」、「中原饅頭店」、「劉家炒草帽麵」等皆在幾步之遙),待客實稱方便;以氛圍言,較之永康街、連雲街、臨沂街所串成之日本房子巷弄之旅要更清幽;以巷弄格局及建築言,稱不上佳良,陋巷也,老屋也,只是我「興來每獨住,勝事空自知」,遂偶有帶遠地客人導遊之舉。但此文只提路線,於景致、建築、何人曾居、歷史興革等節無冗細述,篇幅亦不宜多負荷也。
至於何以是日本房子?也只是昔日巷弄安靜回憶之一斑;日本房子、戰後瓦房、清末以來閩南杉木橫樑紅瓦紅磚等等,又何者也,終也只如雲煙,昨日今日,飄忽過眼耳。
或問:何以選南區?無他,離家近,圖偷懶耳。
紛紜台北亂樓,人步行其間,有時走經莫名一巷,忽見一樹,枝垂牆頭正是那式斜度,午後日影,暑中薰風,依稀是四十年前你兒時舊家形樣,此一刻也,幾乎是如見故人,卻又是別過頭去,不忍睹也。
屋擁屋棄,人世迭有代謝,不必強求。台北街巷,散步便是,不可興睹物懷人,不宜嘆聚散離合。
似如此的小規模(約半小時至二小時)街巷之旅,於台北各區,我能言之者,不過二、三十條;譬如青田街兼和平東路一段一八三巷者,譬如前一陣才拆,原為師大宿舍之和平東路二段九○巷兼瑞安街(如二六四巷陳大慶已拆舊宅等)者,譬如廈門街、牯嶺街、同安街與晉江街圈圍而成,既有閩南紅瓦矮房又有三株百年以上老榕兼又有舊書攤者等。或謂何不一一標列、詳細描寫、拍攝照片、測繪地圖以成一小書?竊謂不可。何也?倒不是欲隱為秘密,實是台北名為大城市,誠亦鄙陋,偶領外地人此遊一小段彼探一小段,便真不錯;倘台北人自己矢意尋遊,心裡先存了探勝之意,奇怪,便不甚有意思,反益感失望,甚而深責台北,便不美矣。然而說陋,孔子曰,何陋之有?五十年前我生此地,滄海桑田變之多矣,即使如今日地貌恁醜,又焉能不寶不疼;寶疼它,便只能淺淺淡淡的、輕輕的不經意的、不時走經它,那樣,大約是最好的。
(原載於聯合報九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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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飽早餐好散步,「張小發麵餅舖」的蟹殼黃,最適合做為此行的出發點。(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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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跳跳的濃蔭
一大叢,赤峰街
四十七巷的老屋有個最自然美的立面。
(林盟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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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路與五原路口之間的變電所,高牆外
榕樹下,曾是擺舊書攤的最佳場所。
(林盟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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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先川燙,再淋上熱炒的肉絲、
青菜拌料,「劉家炒草帽麵」的
招牌餐讓人聞香止步。(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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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饅頭店」的包子與饅頭
一樣有名,狀似大元寶的包子,
一個只要十三元。(薛繼光攝)
麵先川燙,再淋上熱炒的肉絲、青菜拌料,「劉家炒草帽麵」的招牌餐讓人聞香止步。
「中原饅頭店」的包子與饅頭一樣有名,狀似大元寶的包子,一個只要十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