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阿美族歌謠的許多觀念,的確跟如今都會生活對「歌唱」的定義不同。要理解阿美族──或是其他的原住民音樂,「首先需要『放下』──先去除如今在消費社會裡的一些習慣,」明立國說,例如所謂「音樂作曲者、演唱者」等的概念,就一律不適用。一種聲音的遊戲
對一般的漢人來說,阿美族是一個完整的族群概念,但是其實在阿美族各部落裡,所呈現出來的音樂特質很不一樣。跟漢族相比,阿美族的人數雖少,但多樣性卻仍然存在,就音樂學者的細分來說,阿美族歌謠因為所在地的地域特色不同,歌唱的方式也不一樣。像此次眾所矚目的巴拉芳(歡樂歌),便是以馬蘭社為中心的「南部阿美」的一種流行模式:是一種複雜又精密的「多音性唱法」。
「多音性」指的是不同音程、音高的幾個聲音,「同時」,或「差距」出現的一種音樂現象。應答式唱法,是由一個人或一群人先領唱一段,然後其他人再接著唱下去,或由其他人與領唱者相對唱一段的方式。就好比合唱曲一樣,南部阿美歌謠的特色在藉著多音性及領唱、應答的和音之美,呈現出素樸的音樂本質。
在明立國的解釋裡,阿美族極富特色的應答唱法,其實明確地反映了部落的人倫關係。例如在豐年祭裡,尚未進入年齡階級的人是不准領唱的,年齡最小一級通常負責跑腿、打雜之事,且需隨時聽從年齡高的各級使喚,他們也不可能領唱,領唱者通常為較高的階級,除非他們唱累了,需要休息,他們會直接從歌聲中,即興的加入語詞,要年齡層較低的人接手。能領唱者,不僅是因為歌聲好,平時的人望也很重要。
許多阿美族的歌謠,已經歷久遠。雖然歌謠大致的結構不變,但通常領唱者會加入自己創新的表現,領唱與答唱之間,說起來是一種「彼此玩遊戲,彼此制衡的關係,」明立國說,特別在豐年祭裡,如果領唱者唱得不好,大家就不會跟著唱,如果唱得好,大家就以高聲的呼嘯,或以熱烈的舞蹈動作來回應。
工作之餘的休閒歌亦然。在部落裡,大家一起來歡唱,若是領唱唱不上去,大家也會調整、改變音階,「似乎在玩一種聲音的結構遊戲,」明立國形容。而且在阿美族傳統社會的分工裡,男耕女織,界線極嚴,是這種休閒的歡唱,讓大家將分工調和了。
圓轉彎的感覺
理解阿美族的歌聲,要有一種「實踐」精神,得親自「生活」進去,才能真正體會。像豐年祭的歌,光聽不可能明白,跟著唱,才能體會那種群體的力量。
但有時光當一個旁觀的聆聽者,也會有一些感受。「它讓我想起月亮、山巒等弧度,就像看一幅山水畫,歌聲裡頭盡是這些圓轉彎的東西,」作曲者陳明章說。他認為,習慣在都會生活的人,眼見的角度都是高樓大廈等建築物,做出來的音樂,經常是數位式的,四四方方的感覺,原住民音樂則不同,旋律與和音之美,在在讓人想起大自然。
阿美族的歌謠,不管是勞動歌,工作之餘的休閒歌,甚至是豐年祭等祭儀歌,唱起來總是很舒緩、悠美,讓人有山很綠、稻子很美、海岸很長的感覺,即使是充滿戰鬥氣息的「出草歌」,都會人聽起來,也很可能像搖籃曲,這不是笑話,是已過世的音樂學者呂炳川,過去在課堂上學生給他的答案。
這是不是久遠以來漁獵文化傳下來的特質?明立國指出,他作原住民音樂的研究調查,總覺得農業文明跟漁獵文明是不一樣的。農業人有儲存、計畫耕作的觀念,面臨侵略、霸佔,物資的缺乏與困苦;漁獵生活則不然,大自然包容、孕育一切,「和」是本質。
一個很「生活」的例子是他初到部落探訪時,總覺得奇怪,為何山裡沒有人「種菜」?後來才理解,原來對原住民來說,菜是原來就長在那兒的,沒有所謂「種」的事情,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野菜,正是他們的「正菜」。或許從文化深層裡孕育出來的自然觀,才能孕育出如此舒緩無爭的歌聲?
平凡中見真情
即使是人際關係,這樣看似平凡的東西,如果沒有真正體驗過,則不可能完全知道,那種跟阿美族人接觸的感覺。
七月中旬的一天,里望向外來的訪客表示,若要提起他的歌聲,不能忽略他的兄弟──前一陣子還一起搭檔的拉外(漢名林振金),他如今已臥病在床,現在除了「寂寞的里望」,歌唱群裡,已沒有其他的男子。
里望堅持訪客一定不能忽略拉外,希望大批的訪客也能探望他。當大夥來到拉外家,幾句寒暄之後,里望等便以母語聊起他們過去的法國之行,包括里望跟拉外的種種糗事,例如十幾瓶香水一起往身上倒,省下午餐回來買牛養,有個一起去演唱的布農族因新購的鞋子太緊,最後,光著腳丫上飛機,最後講到「最恐怖的,熱情的法國女郎『喜歡用嘴唇咬他們脖子』,」幾個人笑得樂不可支。
隨後,他們唱起了「歡樂歌」,以及據說是里望、拉外等五個結拜兄弟最喜歡唱的另一首歌,歌聲繚繞中,里望等人的淚光閃爍。
果然是大自然,是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孕育出那樣令人心動的歌聲!
部落裡的人際關係十分簡單、自然,這是應外來訪客要求而「表演」的親密關係。
現代化的衝擊,在部落裡特別惹眼。這是東河部落。(邱瑞金)
里望與拉外從小玩在一塊兒,頑皮的事情,像偷水果也是一起「合作」。(邱瑞金)
每天要到檳榔園工作的里望與以蓋說,訪客太多,把農事都耽擱了。(邱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