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我們泰雅的小孩沒有不經過山的洗禮的。
雅爸就常在屋前廣場站定,抬起粗壯的臂膀遙指東面的三角形山錐說:
「瓦歷斯,八雅鞍部山脈,聰明的人會向它學習。」
雅爸其實並沒有太高深的學歷,套一句平地漢人的話——講起來會見笑的。因為雅爸只念到日據時代小學部的二年級就輟學了。
至於向山「學習」什麼知識,雅爸總是不動聲色,在自我納悶的時候才會沒頭沒腦地迸出一句話:「山不會自動把智慧裝進人的腦袋,傻瓜!」
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雅爸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活著的山,深不可測。
六○年代初期,工商業的浪潮還沒有完全進入部落時,在泰雅的觀念裡,對於無法捕獲獵物的人是覺得可恥的;而走獸又都隱藏在深山之中,因此,我就有較多的機會跟隨大人闖進山的心臟地帶,碰觸到山的肌膚。
從部落出發,通常都要經過荒涼的山徑。一步步接近橫列的青山,逐漸感到自己形體的渺小,以往在部落遠眺八雅鞍部時,總覺得那不過是貼在玻璃上的風景,既不會膨脹也不會有喜怒哀樂的多種情緒。現在,眼前的山一寸一寸地擴大,彷彿就要顛覆而下。
我遲疑地問:
「雅爸,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假如你想成為真正的泰雅,瓦歷斯。」
是的,我的血液承襲雅爸的桀傲,我多希望自己成為泰雅。凝視手上握著的捕獸器具,有堅韌的尼龍線,有一圈圈鐵絲,它們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當我把它安置在樹上、鋪埋在泥土下後,也就會有一顆顆心情垂掛著。
腳步背對部落前行,草叢漸漸的密集,地勢漸漸地攀高,身體裡的情愫也開始蠢動,那麼細緻,卻又如此地接近。
「我能捕到野獸嗎?」
翻開歲月的幕幃,童年的我小心地探問。
「泰雅的小孩都可以捕到」,雅爸堅定地回答:「泰雅總是比野獸聰明。」
我們在一處視界空曠的小台地憩息,部落遠遠地被踢在山下,河流是一條白色的帶,在部落左側打個蝴蝶結,然後向西滑行,最後和一排低矮的雲握手。
八雅鞍部山脈就在我們腳底安靜地伸展、升高,直到和天上的神祗交談。
「八雅鞍部也會說話嗎?」
雅爸在草地整理背簍裡的器具,聽到我的問題,抬起長滿鬍渣的獵人之臉:
「這是個好問題!」雅爸對肅穆的群山仰視:「帶著你瘦小的耳朵去問八雅鞍部,也許會高興地扯著喉嚨對你說——你好嗎?也許板著臉孔怒斥——好無禮的人!」
雅爸得意的把背簍抬起來,背簍以森林裡的刺藤編織成的;像孩子般,雅爸把它揹起來。
「說的是真的?」
「不要問我。」
我試著用雙手圈成一朵喇叭花,用力大喊:我來了——
聲音鼓動著山林,兩三秒後,對面山壁一個聲音撞了回來:我——來——了——
我在小小的心房室回答自己,山真的會講話,聲音是如此雄渾而親切。
來到一處陡坡,雙腳逐漸地沉重了,山路兩側遍插著巨樹,樹頂張開濃綠的枝葉,陽光只剩得細微地光線斜斜地刺進森林裡,這些巨樹彷彿就是群山的雨傘,遮蔽花傘下的世界,有嫩綠的地衣,潮濕的蕨類,不知名的小草,鼓動飛翅的昆蟲,形成一幅悠然的歲月,接受著山的滋養。此時,我的小腦袋也滲出一滴滴溫熱的汗珠,不一會兒便濺濕了一身的衣服。
雅爸蹲下來,在崖邊。他從背簍裡取出鐵夾,慎重地在殘葉下的濕泥挖掘起來。
「仔細看,這是狐狸的道路。」
我以不可思議的眼光朝地上一瞧,只見滿地的落葉散發著腐朽的氣味,我很難想像在這片偌大的森林,狐狸只選擇這一條「道路」。
「真的嗎?」
「獵人的眼睛要比鷹隼銳利,鼻子要比狼狗還靈敏。野獸的糞便是騙不了獵人的!」
果然,就在周圍看到一截截枯木狀的東西,我把發潮的野獸屎揉碎,然後湊近鼻孔用力吸了幾下。
「狐狸是狡猾的東西。」
雅爸一邊說,一邊把移開的落葉重新還回鐵夾上方,看起來就和剛才一個模樣。
一路上,我們放了幾個陷阱,我也揉碎了各種動物的屎,以便分辨他們的氣味。
抵達舊菇寮時,雅爸便獨自巡查日前放置的陷阱。
我已來到了山的心臟,孤獨一人靜坐,脈搏漸次地減緩,直到平復無聲,繼之而起的是山風摩擦的聲音「沙,沙,沙——」躲在泥土下或樹葉間的蟲鳴也陸續加進來;在樹幹與樹幹的背面是否有鳥獸偷窺我這陌生的訪客呢?否則,一時之間整個森林彷彿奏起了雄壯悲戚的交響曲;我往四週搜查,手裡握緊番刀,叢林間毫無異象,只有鼻尖嗅著鮮嫩的氣味,也許氣味來自葉面的毛細孔,也許從泥土裡跳躍上來,我感覺得到,它們正和我的身體談話,它伸出觸手撫弄著我細柔的髮稍,搔著我的肌膚,像親密地朋友彼此交換未知的訊息。
靜坐山寮,其實並不孤獨。我鬆懈了繃緊的神經,讓想像和森林的精靈握手,遨遊在八雅鞍部山脈。
雅爸回來時,肩上掛著兩隻松鼠,一隻狐狸和三隻長翼的飛鼠。
雅爸熟練地把獸類開腔剖肚,剝除內臟,再用溪水洗淨。獸類的每一截尾巴都已斬斷,回部落時要將它們掛在屋簷下,一方面證明有狩獵能力,另一方面要把多餘的獸肉分贈親友。
回程的路上,夕陽把金黃色的霞光披覆在八雅鞍部山脈上,山脈透出溫暖、祥和的色澤。
我的啟蒙與山結緣,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在西部海岸某個農村任教的時候,眼睛總是背向海的一面,也許我體內的情愫,正期待下一次的洗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