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瑜畢業於台大外文系,於美國德拉瓦大學取得語言學博士學位,目前任教於台大語言學研究所暨外文系,她的研究專業是音韻學、構詞學和語言社會學,女性研究則是她另一項興趣所在。
目前她甫卸下台北市女性權益促進會理事長的職務,改任常務理事。女權會致力推動兩性平權的扎根工作,例如提出一套托育政策,使之納入政府決策,及向青少年推動兩性平等的教育等,所出版的兩本新書《阿媽的故事》及《消失中的台灣阿媽》,江文瑜正是幕後的催生者。
問:《阿媽的故事》一書大部份是女權會徵文比賽的得獎作品集,請問選出這些文章的標準如何?在類別上您分成「童養媳」、「操勞一世」、「威嚴與掌權」等主題,但綜觀這些婦女的故事,她們依賴男性、歷盡折磨、堅強忍耐的主題不斷出現,同質性很高。您做分類的考量如何?
兼具普遍性與特殊性
答:這次徵文比賽一共收到九怳遢g文章,從中選出怳遢g得獎作品。評審委員的基本共識是這些故事是否可以呈現普遍的特質,讓我們看到時代的面貌。
另一個選擇標準則是特殊性,有些特立獨行的女性,她們的生活故事跟別人很不一樣,譬如九抴X歲的「民主阿媽」陳翁式霞親筆寫下她不纏足、自由戀愛的一生;作家楊逵的孫女楊翠描寫她的祖母「革命女鬥士」葉陶等。
台灣的阿媽包括在這塊土地上所有的阿媽,如果從族群來分,我們可以看到原住民阿媽以及嫁到台灣來的日本阿媽跟漢人的情形很不一樣,因此把她們獨立成篇,例如有一篇「織布機上的歲月」是講傳統的泰雅族婦女一生的事業都建立在織布機上。
有人覺得分類可能會把阿媽生命的豐富性減低,其實這些類別本來就有一些重疊性,譬如許多阿媽都是童養媳,但她們也可能是「操勞一世的阿媽」,或「與人共享尪婿的阿媽」,這之間有許多不同的排列組合。至於書中最後安排兩篇「生命重新來過的阿媽」,是有象徵意義的,往者已逝,來者可追,我希望能提出一些前景。
外在事實vs.內心感受
問:至於另一本《消失中的台灣阿媽》則是「口述歷史」,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呈現,請問這些受訪對象是如何選出來的?有什麼代表性?
答:這本書是由目前就讀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的曾秋美採訪整理,受訪者大都是透過她媽媽的牽線找出來的。書中「將女兒送養的阿母」寫的就是她自己的阿媽,曾秋美本身也差一點就被送給別人!所以我想她採訪起來動力很強,後來她的論文就是「桃園南坎地帶的童養媳」。
也有一位阿媽打電話來說她的故事比「阿信」更苦,希望我們記錄下來,她身為長女,從小不但要負擔許多家事,更常常挨母親打。從她的故事我們發現,雖然一般人都覺得母女很親,但是在父權的壓迫下,母親其實常會把怨氣發洩在女兒身上。
這本書還介紹了具特殊才藝的阿媽,如客家女詩人杜潘芳格;也有政治受難家屬如莊政華,她的父親原是台南的醫生,在「二二八」事件時被捕而去世,她的生命也從此有了很大的轉變。
整個說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做口述歷史,取樣不免受到採訪者經驗的限制,但也從中累積了不少採訪技巧及人脈。
建立女性的史觀
問:這兩本書不但使默默無聞的上一代婦女能夠現身說法,也讓我們得以從她們的眼光來看當時的時局變遷,似乎把歷史從男性主導的「history」變成女性觀點的「herstory」?
答:歷史原來是記述帝王將相的公領域,這些年來台灣隨著政治解嚴,流行平民寫傳記,生活史與政治史的界線已經模糊。其實歷史本來就是建構起來的,是人透過史觀或詮釋權把事實累積起來。
但是一部完整的歷史除了有「人時地事」等事實,還要有情感的投射和內心的想法,後者在建構女性歷史時更能發揮。
現在女人現身說法說出自己的故事,開始建立屬於女人的史觀。台灣的歷史透過女性歷史來呈現,可能會迥異於男性的觀點。例如做「二二八」口述歷史,以前著重採訪外在的事實,如見證人當時看到受難者被如何凌虐等,現在則轉向訪問女性在整個過程所受的創傷,和內心的感受等,這就是史觀的轉移。
當然女性運動並不是把男性排除在外,只是在過渡時期我們要先累積足夠的女性經驗,然後再加上男性的觀點,創造一部完整的歷史。
講出上一代的心事
問:您在序文曾提到小時候由阿媽帶大的時光是您生命中美好的回憶,可否談談您從阿媽身上得到的影響?
答:我很高興你問這個問題,因為這對我滿重要的。小時候因為父母都忙,就把我送給阿媽帶,從兩歲一直到我上小學。
我阿媽本身的家境很好,但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她只有念到小學畢業。其實我阿媽很聰明也很果決,她常常對我感嘆:「作女人沒路用」,意思是說如果她是男人,成就一定不只是家庭主婦,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她鼓勵我將來要接受高等教育,出人頭地,不要重複女人的宿命。
因此我在編《阿媽的故事》時動力很強,心中抱著對我阿媽的遺憾,也覺得上一代的女人有很多心事要講出來,她們其實很聰明很優秀,卻無法和男人一樣有機會做選擇。
策劃這兩本書前後花了兩年的時間,但是很值得,婦女史的研究風氣已經帶出來了,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所做最有意義的事。
問:您阿媽一定很欣慰您的表現囉?
答:她說我是她最滿意的孫子(一笑)。可惜我在編《阿媽的故事》時沒時間自己寫一篇文章,我很希望有空時能好好把我阿媽的故事整理出來。
問:您的研究專長是語言學,是什麼動力促使您投入女權運動?
答:一般人對語言學的刻板印象是它很枯燥,其實語言學有兩種,一種討論語言結構,越來越走向科學化;另一種則是語言社會學,探討不同性別、階級、族群、年齡的語言差異,以及語言跟傳媒、教育、文化的關係。
我很關心弱勢的語言,從美國回來後寫過一些原住民的文章,也被請去當社團指導老師。後來女權會的秘書長邀我當理事長,一開始很掙扎,那時我懷孕害喜很嚴重,覺得女性一生真是吃了不少苦,自己又有理想要做些事,就答應了。
女性經驗的累積與傳承
當然這樣的承諾是經過人生很長時間醞釀而成的,從小到大我深切感到大人重男輕女,老師對學生總有雙重標準。我在初中時很不快樂,不想當女生,甚至想去變性,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很深的性別壓抑所造成的內心掙扎。甚至這個語言學的學位也是與父親衝突妥協的結果,因為那時父親不鼓勵我繼續念書,而希望我趕快嫁人。反而是我母親,因為親身體驗與我父親學歷不相當造成的不愉快,不斷支持我完成自己的理想。
現在看到我外文系的學生受到女性主義的啟蒙,對自己有很大期許,讓我覺得年輕一代還是滿有希望的。
問:女權會今後還計畫做哪些後續工作?還會繼續舉辦《阿媽的故事》徵文比賽嗎?
答:繼《阿媽的故事》後,我們正在籌辦《阿母的故事》徵文比賽。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許多人覺得寫自己的媽媽不好意思,因為距離太近,有些負面的東西不好寫出來。在寫阿媽時大家卻很興奮,一方面是想去多了解上一輩的事情,一方面也是因為有一些距離的美感吧。
從阿媽到阿母,代跟代之間跨越的時間可以很長,例如現在年輕一代的阿媽其實是我這一代的母親輩,而阿媽本身也會談她的上一代。每一代都有不同的詮釋觀點,這就是女性經驗的累積及傳承,可以從中看到歷史的變遷。
做女性的口述歷史
我們也會繼續做「口述歷史」,針對特定的議題做規畫,如變遷中的女性、外省阿媽、政治人物等。
從另一角度來說,如果只是繼續描寫外在的事實,讀者可能會覺得同質性很高,所以要進一步挖掘主角內心的感受,如婚姻觀、與先生的關係、甚至性愛觀等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當然這很不容易,是建構歷史最困難的一部份,我只是好奇,雖然阿媽們不可能是今天所謂的「豪爽女人」,但是她們內心也有想像吧,會是些什麼?
問:從語言社會學的觀點來看,這些阿媽的語言表達有什麼特色?
答:從語言社會學來看,女性語言的特質包括避免衝突,容易妥協,所以如果她們與訪問者意見不一樣,就會閉口不加爭辯。尤其上一輩的女性滿謙虛的,有時要鼓勵她們講出自己正面的地方。我也發現做口述歷史時,要避免男性家人在場,不然他們會一直插嘴,受訪者也會頻頻詢問他們的意見。
有時受訪者會有所保留,要求有一些東西不要寫出來,這是口述歷史本質上永遠的問題,因為大家都希望隱惡揚善。要克服這問題的一個方法就是不用真名,如果我們的目的是建構女性歷史,用化名也沒有關係,以便使受訪者講出更真實的感覺。
推動老年婦女福利
問:這些阿媽的血淚史常讓人不忍卒讀,在閱讀她們的悲情之餘,我們還能積極地做些什麼?
答:過去如果講阿媽很苦,可能大家不一定會感受到,現在這些故事則是具體的呈現,可以提供做為對老年婦女政策的參考。
例如現在有些阿媽靠著帶孫子獲得一些家庭地位,但是她們帶孫子其實很辛苦,體力消耗很大,如果我們辦好托兒托育,就可以讓她們從家庭釋放出來,有機會參加社區活動或上老人大學。目前女權會已經申請到在大直的婦女服務中心,辦婦女大學。其他婦女福利政策還包括安養中心的全面改善,以及敬老津貼的制度健全等。
問:儘管上一代纏小腳、做童養媳的風氣在今天應該不會重演,然而目前社會上仍然有許多兩性不平等的問題,您覺得女權運動要如何鑑往知來?
答:現在很多人覺得女權已經高漲,兩性已經平權,其實這是一個迷思,因為在許多方面男女仍然不平等,例如工作權、薪資、工作場合的性騷擾、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還有教科書男尊女卑的意識型態等。而且女性投入公領域後,仍要負擔家事,一肩雙挑,反而更累。離開台北都會區,這些情形在中南部更嚴重。
老年婦女是弱勢中的弱勢,女權會會繼續關注她們的福利,《阿媽的故事》是一個起點。我們從改善老年婦女的處境做起,然後再推廣到一般婦女,希望使婦女運動深入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