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離開中國大陸,回到美國後,是什麼樣的心情激發您寫出這本自傳式小說?
答:我在一九七八年一月回到美國,三個月後開始在美國國務院的外交學院教中文。在那時候,我認識了我先生,當時他在學中文,是我學生。
白天教八個鐘頭中文,到了晚上又去維吉尼亞大學念英文,我跟老師說,頭一個小時我的腦袋得「換程式」,第二個鐘頭我才能聽進去。
一下筆就流淚
儘管我一直想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但在日夜忙碌的情形下,怎麼可能寫書?而且也寫不動,一下筆就流淚,心裡痛得不得了。回頭看等於再經歷一次。
一九八二年我結婚,和先生一起到台灣。這媕藿狾n,很溫暖,出門說的是中文,我開始能好好過日子。再者,經過這麼多年,東西也沈澱了,便開始寫這本書。
在美國我覺得自己一定要寫的原因有二,第一,自己經歷這麼多事,是個見證,不寫出來對不起自己;其次,像我先生這樣的西方人,念了一輩子的書,他們對中國瞭解極了,哪個朝代發生什麼事,比我還清楚。他可以跟你侃侃而談中國輝煌的五千年文明,但對今天的中國政治卻模模糊糊。另外也由於大陸的能見度太低,不透明、看不見;我說大陸文革期間的經驗,他們都瞪大眼睛,心裡頭不相信。因為他們的教育告訴他中國是那麼文明的國度,怎麼會變成一個像野獸的世界,整個民族都發了瘋似的。
活生生的見證
我在台灣寫了一年,並沒有公開,因為我還得到大陸去。一九八三到八六年我和先生在北平的美國大使館工作。到了大陸又停下來,因為所有遠鏡頭又變成近鏡頭,過去聽來、或看見的故事又發生在我周圍。
像我先生這樣的人終於明白我告訴他們的不僅是事實,而且還不是最慘烈的故事。
八六年回到美國,先生在位於紐約的聯合國工作,那時我兒子才九個月,我請了佣人照顧他,就到圖書館、咖啡館繼續寫作。紐約就像個國際機場、人來人往,尤其到咖啡店寫作時,大家都用英文或西班牙文、法文在交談,我用中文寫作,覺得那個小世界挺安全的,不受干擾。最後完成是在八八年回到華盛頓時。
解析不透明的社會
問:這本小說名為「折射」,有何含意?
答:折射是個物理名詞,透過三稜鏡,可以分析光線。我覺得大陸的上空烏雲密佈,能見度太低。那麼不透明的社會,怎麼樣才能看到下面的真相?我曾經看過那堛漱倥C六色;透過我的眼睛,我希望能像三稜鏡一樣對這塊土地作分析。
問:您遭遇那麼多磨難,筆下絲毫沒有怨尤。那段日子您靠什麼力量支撐下去?
答:是文學的力量。我的小說和傷痕文學比較,最大的不同在於傷痕文學有很多怨、痛、恨。我的成長過程早已練就我不怕文革了。
小時候受到各種磨難時,我看了很多書。心想,屠格涅夫、安徒生經受得起,我為什麼經受不起?我可能沒有他們的成就,但是我可以有他們的堅韌啊!你看他們的作品有沒有仇恨?屠格涅夫受了那麼多苦難,《獵人日記》卻完全是唯美的世界;他的生活周遭很醜陋,但是他嚮往美。《約翰克里斯多夫》是伴隨我最久的書,跟著我到每一個地方。所有藝術都是美的陶冶、愛的關懷。
我書媮羲漲h半是別人的故事,這些人沒有機會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很多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目睹他們的經歷,我就應該寫下來。
以中文創作
問:您在大陸生活了廿八年,才回到美國。從一個極端保守到一個極端開放的社會,對您有何衝擊?
答:很多人都說當時我沒有嚇呆、沒有昏過去,已經不錯了。剛到的時候,我的確覺得有些頭昏,在大陸那樣的社會,不說鬼話,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人與人的關係非常虛假,報上說的都是謊言。
到了美國,我終於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叫三聲,別人也不覺得你是怪物。可以說是一下子徹底地鬆下來,所以很快體重就上升。
回到美國有一種虛脫的感覺,也不像是回到家,因為那有回到家不會說話的!英文不是我的母語,回到台灣才讓我有家的感覺。英文對我而言畢竟是工具,看到很漂亮的英文,我會很欣賞,但平常人喜歡的東西,我不一定喜歡;很多人覺得有意思的事,我就不覺得,譬如說把蛋糕丟在臉上。
在台灣就不一樣,到底說的是母語,雖然有很多字不知道,但很快就能吸收。第一天我就學會「大哥大」、第二天學會「老神在在」,最近又是「受不了的酷」,很自然會和大家一起笑。所以語言是很微妙的,會讓你「掉」進去的語言,才能產生共鳴。
有人,就有關懷
問:雖然您和先生都是美國籍,但事實上兩人的文化背景、生活方式有極大差異。今天您回頭看看在大陸生活的那段日子,您認為對您未來的生活有何影響?
答:第一,如果沒有那廿八年,今天我不會是用中文寫作的人;其次,你提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兩個背景完全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好或不好?我想是好。因為我們很難互相傷害,他不知道用中文怎麼罵人;我也不會用英文傷害他,我還沒有那功力。
很多人都問我怎麼定位、站在那一邊?我說我就站在自己的腳後跟上,我的心胸不應該只限在美國,或大陸、台灣、香港,關懷的面是不是可以更大一點,有人的地方就應該有關懷。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問題就是你從那堥荂A你到那堨h;你是黃的、還是白的、紅的;你的宗教信仰。這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人本身的價值。站在這個基點,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地球只有這麼大,人類自相殘殺了幾千年,為什麼不能用另一種態度對待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