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不詳、在學校行為偏差、十三歲就因為偷竊鄰人物品被送入感化院,從此幾度進出;短短人生,竟有一半在獄中渡過……。陳進興案例最令人擔憂的不是其特殊性,反倒是其普遍性。頑劣的孩子真是「天生的壞胚」、「妖魔」降世嗎?
「陳進興事件」,對於身處第一線的教育工作者來說,感觸良多。古亭國中校長麥冉妹就指出,在她多年的教育生涯中,有著「小陳進興」影子的孩子並不少見。
「只有用拳頭解決!」
怳遠部B今年國三的張麗萍(化名)就是一個例子:削得短短的頭髮,像男孩般粗啞的嗓音,粗大的手、突起的骨節,透露出不符年齡的滄桑,只有露著兩隻虎牙的笑容中,還隱約透露出女孩子的俏皮溫柔。
然而,一年多前的麗萍是不會笑的;那時候,滿懷的怒意恨意,使她像是瀕臨爆裂的氣球,又像是驚懼戒備的刺蝟,稍不順心就衝上去幹架。早在國小時,麗萍就是校園中人見人怕的大姊大,打架滋事、逃家蹺課,小小年紀,在學校的案底一大疊;冰冷而早熟的臉,任何人都可以從一群同年級孩子中輕易的指認出她。
一年前的聖誕夜,有人到她打工的鐵板燒店警告要「給她好看」,麗萍氣對方在老闆面前放話,會害她被炒魷魚,於是抄了一把刀和朋友去找對方理論,在混戰中被對方用機車大鎖打到頭,差點沒命。
一個女孩子,拿著長刀去尋仇,難道不怕嗎?當後腦被打出大洞、鮮血噴濺而出時,世界彷彿定格一樣,心跳、呼吸聲驟然放大,嘶嘶地聲聲入耳,偏偏她沒錢參加健保,不敢去醫院;朋友一面幫她止血,一面拚命搖她喊她,不准她昏昏睡去……,麗萍回憶起那一刻,心頭還是一陣絞痛。然而她說,「死有什麼好怕?如果有人傷害妳、傷害妳的家人,妳不會去跟他們拚命嗎?」
家人,是麗萍碰不得的痛。特種營業出身的媽媽,生下父不詳的麗萍後就交由阿媽(外婆)照顧。幼時的麗萍,跟著替人顧賭場的阿媽住過三重、板橋,在燈火昏暗而人聲雜沓的場子裡渡過童年。賭場險惡她不怕,怕的是鄰居的眼光和指桑罵槐、明諷暗刺:妳爸爸在哪裡?媽媽今天又跟誰睡?「小時候還能裝傻、裝不知道;長大後假裝不下去了,只有用拳頭來解決!」
用「愛」把她拉回來
麗萍的改變,要從她犯下勒贖案開始說起。聖誕節尋仇事件不久,離婚後落魄潦倒的媽媽打電話來向阿媽要錢,麗萍不願意七十多歲的阿媽煩心,也不願意舅舅表哥又有理由數落媽媽,就決定自己去找錢。她向一位同學「強行借錢」,結果在約好取錢時,被同學的父親報警埋伏,逮個正著。事情鬧大,驚動了校長,麥冉妹在了解案情後,想設法幫她轉圜,卻被家長指責校長偏袒學生、隱瞞真相,還一狀告到市議員那裡。
「我跟這位家長說,不要得了理就不饒人,這孩子已經案底一大疊,你還忍心再給她加上一筆,把她送進監獄,讓她永遠翻不了身?」麥冉妹痛心孩子做錯事,更痛心許多大人吝於給孩子多一點機會,「這孩子已經是亡命之徒,死都不在乎了,你再記她一百個大過又怎麼樣?但是你如果願意伸出一雙臂膀讓她倚靠,她反倒會怕了、會把事情重新想一想。」
麥冉妹認為,打罵記過,孩子會離得更遠,只有用「愛」才能把他們拉回來。而錯過孩子的成長期,等他們成年,性子定了、積習也深了,再回頭就更難了。陳進興事件中,她在媒體看到陳進興的投書,覺得很震撼。
「陳進興十三歲犯案輟學,可是你看他,在監獄中練了一手好字,寫出來的文句也非常通順,」麥冉妹感嘆,沒有孩子是一無可取的,只要引導他適性發展,縱使不能有成,至少不會變壞、為害社會。像麗萍,除了被記二大過外,她也有二大功、二小功,原來她身兼拔河和田徑校隊隊長,運動方面很行,麥冉妹也鼓勵她儘量往這方面發展。
過早的重擔誰來扛?
只是厄運似乎一直跟著麗萍。勒贖案剛結束,緊接著去年三月北市中上運動會時,她被迎面飛來的鐵餅打到,鼻骨折斷、臉頰肌肉也撕裂了,濃腥的血溢滿眼睛,當時麗萍只有一個念頭,「天啊,不要讓我變瞎子!」二個多小時的手術過程中,麗萍一直憂懼著、祈禱著,甚至懺悔著,「都是我平常太兇惡,是報應吧?」麗萍這樣想。
受傷事件,讓麗萍有時間把心靜了下來。師長的關愛探望,每次回診時的接送陪伴,一個月二千元的生活補助費,甚至還有素無交情的同學到她位於六樓鐵皮加蓋租來的家慰問她,她開始生出感激。「這麼多人在幫助我,愛護我,再惹麻煩就不應該了。」
怳遠部A究竟是孩子,涓滴溫情都足以讓她心軟;為了想要早點回到學校,麗萍整天冰敷高腫的臉,臉上雖然多了瘡疤,但更多人注意到的,是她以往未曾見過的笑靨。過去結伴浪蕩的朋友疏遠了,甚至有時麗萍會唸他們,「不去上課也就算了,但至少要找份工作嘛!」麗萍自己也覺得好笑:「朋友都說,拜託,妳怎麼變得這樣(愛講道理),很恐怖耶!可是我告訴他們,只有真正的朋友才會跟他們說這些!」
然而,受傷事件如夢魘般揮之不去,使得麗萍畏懼練習從前最拿手的鐵餅項目,藉體育成績甄試入高中的希望也因而破滅。麗萍最近有著輟學打工的念頭,「不如早點賺錢,將來自己開店」是她整天揮之不去的念頭。
「這個社會是很現實的,妳如果有錢,他們不會管妳以前是做什麼的,只會羨慕妳現在有錢。」小小年紀,卻會為自己「以前不懂事,老向阿媽要錢吃飯」而感到羞愧,甚至目前還常常一天只吃兩餐的麗萍,對人情澆薄早已參透。然而輟學打工,將來頂著小學畢業的學歷,又能做什麼大事?賺什麼大錢呢?聽完麥冉妹的苦苦勸說,麗萍淡淡回了一句,「校長,如果妳心裡有這麼多事,妳還念得下書嗎?」「這孩子,就是這麼坦率!」麥冉妹既心疼又無奈。
讓學校適應孩子!
孩子輟學打工,麥冉妹並不是頭一次碰到。去年寒假畢業旅行,也有老師在車上苦惱的談到,她班上有位叫凱宏(化名)的學生因為經常曠課,操行成績居然被扣成負分。原來凱宏的爸爸中風,媽媽離家,他每天晚上要到KTV店裡打工,賺取八千元的工資,日夜顛倒、歌舞迷醉的生活,使他根本無心於課業。
孩子不想上學,要怎樣才能再吸引他回學校呢?麥冉妹認為,教育不是套框框在孩子身上,應該從孩子的心理出發,後來她知道凱宏喜歡彈吉他、唱歌,正好古亭國中的家長會長是開樂器行的,她就拜託會長,請他想想辦法。不久,學校裡成立了吉他社,有了吉他社,凱宏有了喜歡落腳的地方,漸漸地願意來學校了。
麥冉妹回憶,當時她勸凱宏乾脆把工作辭掉,專心回來唸書,凱宏卻說「校長,沒用啦,我成績那麼爛,根本畢不了業,還來上什麼課!」麥冉妹鼓勵他說,教育部規定,只要國三下學期的「綜合表現」成績及格,並經過校內審核委員會通過,就可以畢業。凱宏心動了,努力拚了一學期,終於領到國中畢業證書,高興得不得了。
「一張證書對正常孩子不算什麼,但對許許多多本來以為自己註定是中輟生、失敗者的孩子來說,卻是意義重大,可以讓他對自己的人生完全改觀!」麥冉妹指出。
尋回「小陳進興」!
身為教育者,為了把走入歧途的孩子拉回來,軟硬本領都必須具備。多年前,麥冉妹在北市某國中擔任輔導主任時,由於那個學區是有名的龍蛇雜處地區,當時有一批孩子結黨滋事,他們把左肩墊得老高,在校園裡「真是橫著走路的」,別說一般同學對他們噤若寒蟬,就連老師也不敢管。
「可是事情總是要解決的,」於是麥冉妹拜託當時的校長和訓導主任出面,透過里長伯,約了一位「大哥」和幾個「兄弟」吃飯。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角頭,有的臉上還烙著疤痕,看了著實嚇人。不過經過溝通,他們被這一群老師的誠意打動,答應成全「校園圍牆裡的規矩」,不僅不替滋事學生撐腰,還要代為管束。席間那位老大還說了一句讓麥冉妹銘記至今的話:「如果當年在學校,也有這麼關心我們的校長主任,我們今天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有人說,家庭、社會那麼亂,客觀的環境不改善,光在學校裡教孩子又有什麼用?但麥冉妹不這樣想。
「外面的環境儘管險惡,但我要讓我的學生一走進校園就可以享有師長的關愛,有適性發展的空間。如果能做到這樣,又怎麼會有陳進興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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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罵記過,孩子會離你更遠,只有用『愛』才能把他們拉回來。」麥冉妹的關懷,小萍(化名)是知道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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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中有沒有春天?生長在艱困環境中的孩子,更需要師長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