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媽媽圓夢?
「其實我並沒有一定要孩子走音樂的路,」目前孩子在北市古亭國小音樂班就讀的張小姐說,她自己是成年後才有機會接觸琴鍵、發現音樂之美,為了不讓孩子有同樣的遺憾,她希望在經濟能力範圍內,讓女兒從小接受正規的音樂教育,至於孩子是否將來要投身音樂工作,她並不堅持。
希望孩子為自己「圓夢」的家長很多,不過圓夢之外,更多家長是以現實考量為出發點。
「對很多家長來說,孩子學音樂好處多多,」曾在多所音樂班任教的林瓊華老師指出,教音樂是高尚職業,可以名利雙收、輕輕鬆鬆賺大錢;把音樂當才藝,更是女生最體面的嫁妝。因此儘管國際樂壇上的演奏家以男性為主,但國內各音樂班中卻是陰盛陽衰,往往一班三十名學生中只有三、四名男孩,原因就在這裡。
不過,隨著留學歸國的樂壇「新秀」越來越多,音樂職場這幾年競爭激烈,別說大學、中學教職等固定工作早已額滿,就連在家招收家教學生,都常面臨青黃不接的窘狀。
「現實誘因降低,為了出路考量而來擠音樂班的孩子不像以前那樣踴躍了,」光仁國小校長陳g美笑說,這其實不是一件壞事。
在老師眼中,「培養興趣」應該是比較健康的學習心態。「反正國小孩子沒有什麼功課壓力,與其讓他把時間花在電動玩具和看電視上,不如讓他們趁機多學一點,而且學音樂是訓練
手、腦及各感官間的協調,孩子不光不會變壞,而且會變的更聰明,」本身就是音樂班出身的光仁小學音樂班主任詹宜指出。 踏上音樂不歸路
令人遺憾的是,儘管多數家長完全不瞭解音樂班的設立宗旨、也都聲稱無意「強迫」孩子學音樂,然而一路走來,有時會愕然發現自己帶著孩子走在一條不歸路上,音樂已經不知不覺成了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擔,不僅家長惶惑,孩子也備感掙扎。
目前就讀光仁音樂班五年級的許菡容就是一個例子。
「當初媽媽是和鄰居討論說,既然有學琴,就去考考看,如果考上了就去念,」沒想到一句閒話竟然成真,然而開寢具店的爸爸卻反對女兒跨區去讀什麼音樂班,爸媽常因此口角。
為了證明媽媽的決定是值得的,菡容參加過幾次比賽,可惜沒有得名,菡容總是一直哭,媽媽也照例怪她「努力不夠」。後來聽說比賽用的是演奏型鋼琴,觸鍵較緊,不習慣的孩子彈起來自然力度不夠,為了有更好的比賽成績,媽媽決定花五、六十萬元買一台平台鋼琴,這樣的鉅額投資花下去,菡容的心理負擔更重了。
在高雄縣就讀音樂班五年級的李小妹妹,每天要練兩小時的主修樂器鋼琴,再拉一小時的副修小提琴,而星期六下午更必須加緊練琴,因為星期天一大早就要搭飛機來台北學琴,所以她形容假日是最緊張的「審判日」。尤其如果台北的老師說了一些尖刻的、像是「何必那麼辛苦,學琴當興趣就好了」之類的評語,媽媽那種疲憊又失望的表情,會讓她一整天都「噤聲」,不敢隨意嘻笑。
音樂不能當飯吃?
高雄縣鳳山國小音樂班負責人詹雪卿老師和先生,則代表另一類家長。當她兒子甄試考上高雄中學音樂班後,在屏東科技學院任教的先生覺得「音樂不能當飯吃,學這麼多年也夠了」,強迫孩子轉進鳳山高中普通班就讀。可憐的孩子不能忘情音樂,常悶悶不樂,最後還是爸爸「屈服」,兒子高一讀完,就和同樣在音樂班長大的妹妹結伴,到美國念音樂去了。
頂著「資賦優異」頭銜,音樂班一班三十人中,總會有幾位學、術科都游刃有餘、可以隨意選擇出路的孩子。譬如光仁小學六年級的鄭淳仁,去年得到台北市小提琴比賽個人組亞軍,在一般學業方面又是全校第一名。儘管前兩年媽媽才忍痛花了六十多萬元替他買一把新琴,但這並不構成太大的心理壓力。
「我是氣喘兒,所以我立志長大要當醫師,發明新藥把自己治好,」鄭淳仁比劃著一雙適合拉琴的修長大手這樣說,而以他優異的學科成績,老師對他的志願也都是鼓勵多於惋惜。
不過像淳仁這樣的孩子畢竟少見,一般而言,由於音樂佔據了太多時間,多數孩子到頭來會發現他們無法在學科上和普通班孩子競爭。以國中升高中的音樂班甄試為例,只要國、英、數、理等學科平均達到六十分及格標準,就可以參加推荐甄試,儘管如此,孩子們還是喊功課重、吃不消。
音樂與學業拔河
音樂班孩子,到底要以音樂為主?還是學、術科並重,不可偏廢?這個問題吵嚷多年,至今還是沒有共識。
就教育資源的配置來說,音樂班的確稱得上是國民教育中最昂貴的投資:一座好一點的國小演奏廳,光是反音板的鋪設就要上千萬元;為了孩子上個別課,學校需要有隔音設備良好的琴房十幾間;編制龐大的管弦樂團,單單定音鼓一套四個就要上百萬,所費不貲。而在財政較充裕的台北、高雄兩市,連孩子們的主修課程學費也都由學校包辦。在動用了這麼多國家資源以後,孩子若改而從商、從醫,是有點令人質疑。
然而,教育不能只考慮大人的投資,「中國人能有幾個馬友友?」從小在音樂班中長大,卻在學醫和學音樂間掙扎良久的詹宜表示,要想在音樂上有所成就,天分加努力之外,更重要的毋寧是天時、地利、人和。因此詹宜從不鼓勵孩子把學音樂當作人生唯一職志,「不能給孩子築一個虛無的夢、剝奪他嘗試其他發展的機會,結果害他兩頭落空,」她說。
陳郁秀院長也點出另一項癥結:音樂班本是為了「音樂資賦優異兒童」開辦的,可是現在設置如此浮濫,音樂資優兒童卻不可能相對增加。「他明明不是資優生,你卻逼他走音樂的路,只會弄得大人孩子都很痛苦。」
打破「天才」迷思
許多人會問,到底誰有音樂天賦?七、八歲就能「論斷」一生了嗎?
「其實是可以的,」在多所學校教授打擊樂的「十方樂集」負責人徐伯年表示,孩子的天分可以從音感、節奏感、對音樂的敏感度,以及視譜(第一次拿到新譜就彈奏出來)、背譜速度等方面略窺一二;而且有些東西的確很神秘,譬如絕對音感等,有時純然是天生,老師教不出來的。
然而,「問題不在孩子有沒有天賦,而在他能不能善用,」徐伯年以自己的學生為例,多年來他只教過兩個「天才型」的孩子,其中一個更在短短六個月之內,就輕易超越別人學習六年的成績。可惜,「上天是很公平的,有天分的孩子往往得來輕易,不懂得珍惜,」徐伯年感嘆,這個當年令人驚豔的孩子早已不碰音樂,最近還把閒置多年的樂器轉送給他。
「天賦是次要的,樂壇上有成就的,許多只是中人之資,他們靠的是毅力和堅持,」光仁校長陳g美也說。
天賦不可恃,何況天賦也往往和學校教育不盡「相容」。許多老師都知道,以目前國小音樂班的招生方式,招進來的多數是小淑女、乖乖牌,他們可以按部就班學得不錯,但真正頂尖藝術家或狂放不羈、或敏感纖弱等個人風格,卻是沒辦法「訓練」出來的。
另一方面,徐伯年也發現,從國中時才開始在鼓號樂隊吹吹打打、無師自通地搞起音樂的他,和從小就在正規音樂環境裡長大的鋼琴家太太羅玫雅,有著極大的不同。
「做」音樂與「玩」音樂
「音樂對我來說,是可以摸索、可以『玩』的;而且做不做音樂,我都可以活得很好,」相對於從兩歲半起就開始正襟危坐地練琴的羅玫雅,徐伯年自覺在心態上瀟灑很多。
目睹近幾年國內許多小學以社團態設立管樂班、弦樂班、合唱班等,徐伯年覺得社團型態的音樂班不需要考試入學、不需要時時擔心音樂成績、死背樂理,不需要為買不起名琴、請不起名師而覺得自卑,更不必把同學都視為未來工作上的競爭者。少了這許許多多負擔,說不定孩子能更活潑自在地享受音樂。
林瓊華也同意,許多音樂班的孩子的確有「不做音樂就不知道人生該怎麼走」的迷惘。但這些孩子真的很愛音樂嗎?只怕未必。由於他們是被父母半推半逼地走上來,對音樂往往缺少一份發自內心的熱情。再說,練琴的回憶伴隨著棍子和眼淚,音樂代表著功課和壓力,這也是許多音樂系學生在休閒時很少踏進音樂廳去「享受」音樂的原因。
此外,「音樂班」這種獨一無二的特殊制度,真能替台灣培養出國際級的音樂家嗎?答案顯然令人失望。
「目前的成果,和台灣音樂人口之多、習樂風氣之盛,加上投注在音樂班的金錢心力相比,顯然是不成比例的,」陳郁秀指出。
華麗音符下的陷阱
追根究底,音樂班潛伏著一些公認的「老問題、大問題」,其中最嚴重的,還是國內教育界的老毛病——急功近利,揠苗助長。
「你能想像十歲的孩子,手還沒發育好,八度音程都還跨不到,就開始彈李斯特、彈拉赫曼尼諾夫嗎?」林瓊華指出,可是 這在音樂班卻是見怪不怪。理由很簡單,家長看到孩子彈大 曲子,會覺得高額學費沒有白繳,比賽時評審委員看在曲目艱深的份上,會多給點鼓勵分數,甚至考國中、高中音樂班甄試時,曲目的難易往往可以決定錄取或是落選。
然而,為了彈出快速移動的八度音程,孩子必須將手掌勉力撐大、手腕緊繃;為了在瞬間做出強音,柔弱的小 手也可能受傷。這些點滴的錯誤和傷害累積起來,可能就毀了一個未來演 奏家的前途。
儘管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這就是遊戲規則」,近年來已因失望而減少音樂班教學的徐伯年指出,畢竟誰敢在自己的學生身上做實驗?如果因曲子不夠「炫」而落選,這算愛護學 生,還是害了他?
在秀山、南門等多所音樂班授課並指揮管弦樂團的廖崇吉老師則指出,從音樂班出來的孩子出國深造時,有時會被國外老師「拒收」,因為「表面上看來華麗壯觀的房子,其實地基卻 是歪七扭八地不踏實。然而房子都蓋好了,怎麼可能全部打掉、重頭再來?」廖崇吉比喻。
曲目大、技巧艱深之外,音樂班孩子還要有廣泛的學習範圍。除了主修、副修兩樣樂器外,有些學校還要求一定要選一種國樂器做「選修」。此外,視唱聽寫和樂理也是需要額外補習 的重頭戲,在別的孩子連「音名」、「唱名」都分不清時,他們已經開始學種種和弦、和聲及對位法。林瓊華就不諱言地說,「孩子敏銳的音樂性,都被這些課程 壓死了!」 當大家都升學……
急功近利、囫圇填鴨,其實是台灣教育的一種習氣,和升學的困難度不一定成正 比。南門國中音樂組長朱明珠就指出,近幾年全台各級學校廣設音樂班與音樂科系後,升學壓力其實已 減輕許多。譬如全國設置音樂班的國小有三十一所,國中卻有三十二所,單以錄取人數來看,幾乎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人有分。再從三十二所國中往上看,是二十四所高中職、及二 十四所大專院校專業音樂科系,音樂班同學升學之路並不崎嶇。
升學壓力減輕,惡性競爭減少,然而,音樂班及音樂科系的浮濫設置,一來品質難以維持,學生素質不升反降,一方面也意味著學生畢業後,將面臨更多的就業競爭。
「最近秀山要招考兩位外聘老師,沒想到來應徵的有二、三十位,其中不乏碩士級的傑出校友,」秀山校長邱重賢感嘆,台灣的古典音樂演奏市場不大,如今教職也趨於飽和,眼見孩 子們辛苦多年,結果連施展抱負的舞臺都沒有,令他十分憂慮。 期待樂聲處處聞
儘管音樂班有許多值得改進之處,然而「量變促成質變」,音樂班耕耘二十多年,的確已培育出眾多人才。以連續幾屆獲評鑑為全國特優的秀山國小為例,邱重賢指著詳細記載著音樂 班歷來十六屆畢業生就學就業狀況的名冊表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孩子,最後果真循著從小鋪好的既定軌道,成為專業的音樂工作者。
撫今追昔,二十年前國家音樂廳剛落成時,還推不出什麼像樣的本土音樂家節目,現在不僅幾個大型交響樂團輪番演出、還有為數眾多的小型室內樂合奏及獨奏會;而假日走在大台北 街頭,偶爾也會撞見市政府、企業舉辦的各式音樂饗宴,甚至建築工地秀中,都可聽到樂聲悠揚、見到音樂家們演奏的身影。
「音樂人才多了,總會發揮創意,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林瓊華舉例,她的先生長笛家蔡政國和小叔雙簧管演奏家蔡興國合組了一家經紀公司,接受各界的演奏邀約,結果發現案子應 接不暇,有企業週年慶、婚禮及下鄉巡迴演出等。雖然這在向來保守的古典樂界顯得「異類」,但林瓊華認為要想讓音樂扎根,學音樂的人必須跨出演奏廳的象牙塔,和民眾融合。
本意是培養頂尖演奏家的音樂班,最後卻成為帶動國內樂風的推手。這樣的結果雖然不夠亮麗,但或許更令人欣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