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拍片時,楊惠姍常想,雖然演過上百部片子,扮演過百樣人生,然而現實生活中,她卻不知自己還可以完整做一件什麼事。
她曾經想過,或許不拍片,可以去賣牛肉麵。好好挑選一塊牛肉,研究如何把它燉爛;找一種獨門的香料,燉出天下獨一無二的香味。息影五年了,楊惠姍沒有賣牛肉麵。
已不見華服鬢香
六點半,天才亮。楊惠姍和張毅先從台北驅車到北投,接了另一位夥伴王俠軍,然後開往淡水後洲子灣的「琉璃工房」。悠長的公路隨著天色一路清明起來,然而楊惠姍和王俠軍卻只趁機補眠,或拿著小剪子修剪因窯爐高溫而微焦的髮梢,總是辜負了淡金公路的好山好水。
進了琉璃工房六百多坪的空間裡,長年一身T恤、牛仔褲的楊惠姍,和其它廿四位工作夥伴一樣,在四十度室溫、八十分貝窯爐發出的噪音中,埋首玻璃工藝。一身石膏灰、玻璃粉,不仔細搜尋,還真不易找到這位曾經以「我這樣過了一生」、「玉卿嫂」連獲兩年金馬獎及亞太影展影后尊榮的熠熠明星。
五年前,因為國片景氣低迷,也因為感情風雨,金馬獎導演張毅偕楊惠姍遠離電影。又在電影美術指導王俠軍的影響下,三位最佳拍檔在「不惑」之年,一起投入全然未知的玻璃創作。
「許多人建議我們開餐館、搞服飾,或作廣告設計,然而我們都是性格偏執、一刻不得閒的人,開家小店過日子不是我們想要的」,略帶俠氣的張毅解釋他們為何投向藝術玻璃創作。
走進琉璃世界
楊惠姍的想法則是「沒有挑戰的人生,沒有意義」。不過,這一回似乎又是張毅導演,帶領楊惠姍投入另一部戲?
「一開始的確是。不是張毅,我想我不會投入玻璃創作」,楊惠姍形容,「發動引擎」的是張毅,飛上天際的持續動力,卻是來自自己的領略和耐力。
四年前,他們初在美國紐約學習玻璃工藝創作時,張毅帶楊惠姍到收藏藝術玻璃的海勒(Heller)藝廊。「為了不希望她只是附和,我沒有進去」,張毅便在外面的咖啡屋喝咖啡。不一會兒,楊惠姍跑出來,叫張毅自己吃午飯,她要待「久」一點。一直到張毅喝完咖啡、吃過午飯,讀完了一本雜誌,楊惠姍才走了出來,手上筆記畫著每件作品的形式特徵,臉上難掩激動。
「怎麼會有這樣美的東西,透著光、可以看表面、堶情B甚至後面;會流動,可塑性無限;凝望它,充滿想像,……」從此,她投入更深。「拉都拉不出來」,張毅笑著說,難掩一絲引君入甕的得意。
也是生命的修持
欣賞是愉快的,實際創作時卻是「災難」不斷、苦難跟著上演。尤其是玻璃創作牽涉的化學、物理原理複雜,過程繁冗,其間更是狀況頻出。有一回玻璃熔漿流出窯爐,磨石子地板受不了攝氏一千四百多度高溫而碎裂,現場蒸氣衝天、高燒逼人,「簡直是在拍災難片」,王俠軍形容。
這樣的大災難當然不可能常有;然而面對失敗的經驗,卻是夜以繼日,至今不斷。
「又裂了!」楊惠姍對張毅說。她指的是一個已經花了一年半、燒過十次,至今卻尚未成功的金剛碗。「上個星期原以為燒成了一個,二、三天後,中間卻出現一道裂痕」,她輕嘆地說。
開窯門當天,工房媟R唱歌的小伙子,也會沮喪得笑不出來。更折騰的是,每一次進窯時間少則一個月,長則三、四個月,這期間作品「生死未卜」,無法密集嘗試。失敗頻頻考驗著人性面對挫折的韌性與耐力。「我們曾經想過放棄,然而楊姊卻把實驗失敗的廿多種方法,從頭再實驗一次,而抓出要領。琉璃工房的水晶粉模製法,是她撿回來的!」在工房工作了四年的王秀絹表示。
「每件作品都得來的很艱苦,有時也會呆呆地看著窯爐,覺得被打敗了。經過一試再試,開始覺得這過程本是一種人生的修持,也就沉穩了下來」,楊惠姍慢慢說著,並以她最近的創作主題「佛」舉例補充。在她初翻到佛經中「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清澈」很是喜悅,便開始試用琉璃製作佛像。但在製作過程中,她逐漸領悟到佛身如琉璃清澈通透,是精神上的;用佛像與琉璃材質串連,其實滿幼稚。
A型處女座的女超人
「惠姍絕對不是所謂才華橫溢型的人,但是她是一個非常好的長跑者,我從她身上發覺,女性不論心理或生理的韌力,絕對強過男性」,張毅表示。
在這次日本展出前,為了趕製「藥師如來座佛」作品,楊惠姍曾經一天只睡兩小時,持續工作一星期。在做「佛陀」時,由於作品尺寸較高,必須橫倒著做,她便站著彎腰工作四十小時。工房的高溫和噪音轟炸,本應特別容易疲倦,楊惠姍卻經常如此熬夜,自己也莫明體力何來,她揣想,大概是以前一個月軋卅二部戲的訓練吧!
而楊惠姍對作品的要求,工房夥伴的結論是「A型處女座」——無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她總是對手上原型一修再修、挑剔萬分。張毅說他拍片時也是如此,「演員都怕NG重來,只有她例外。她一直覺得,多一次機會,一定會比前一次好。」
美麗的錯誤
要求完美、工作投注,夥伴是看到了,然而「楊惠姍真的自己創作?」的質疑卻時有所聞。
來自金馬影后的光圈,雖然有助於琉璃工房知名度的提高,卻也容易造成半調子玩票的印象,反而阻礙作品的被肯定、流通。
琉璃工房前年首次展出前,曾經找廣告公司分析公司形象及宣傳策略。廣告公司明白表示,以一般人對演藝人員的刻板印象,他們的轉業是不可能被接受的。更有人好心對王俠軍說「尤其是楊惠姍,外人會打問號哦!」
「的確經常有人問我,這真的是你做的嗎?」楊惠姍輕顰眉頭說,也常有人買琉璃工房成品,卻指定一定要她簽名,「我不喜歡這種來看人,不看東西的感覺」,她說,「況且,這些作品是來自全工房成員的投注,並非我一人的成績。」
這也如同拍戲時期,多數導演、觀眾,常從「天使的臉孔,魔鬼的身材」去強調她,而忽略她的演技。在演「我這樣過了一生」時,她飾演一名四十年代的家庭主婦,但是只要一穿上旗袍,她那天生姣好的面容和身材,不免又成了重點。於是她吃胖了六公斤,刻意破壞女星們最珍視的「美麗」,而用「平庸」的外型突破限制。
相同的問題跟著走進琉璃工房,於是他們背水一戰,在前三年不眠不休、不賣作品、不和外界接觸,就是希望讓好作品站到前頭,也讓人們將目光焦點自「演藝人員」身上移開。
揮不去過去的影子
「要拋掉過去的影子,是永遠不可能的,就像舞蹈家江青,多少年了,人們介紹她時,一定不免帶上一筆明星過去」,楊惠姍倒覺得無需抹去過去,只要證明現在就行了。
相機鏡頭下,楊惠姍仍然表情生動,十五年的演藝生涯畢竟是生命中很大一部分。從電影紅星到一個玻璃工藝者,一開始她自己也沒放開過去。
工房成立後,夥伴們要印名片,她心想:「怎麼會有人不認識我,幹嘛印我的名片?」現在遞名片已覺得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對於電影,楊惠姍和張毅都表示從沒脫離或告別,只不過現在「電影是嗜好,玻璃才是事業。」他們還是經常會乘著晚風到台北趕場午夜電影。「只是許多新面孔都認不得了!」楊惠姍口氣平淡,沒有一絲不捨。
從七十九年台北誠品首展,八十年文建會文建藝廊展出、故宮博物院借展,到今年日本東京三越百貨展出,賣出百分之百作品;目前美國第凡內(Tiffiny)珠寶公司也有意代理銷往各國。這三個年過四十的電影「金三角」像過河卒子般義無反顧,他們的新聞從影劇版漸漸移往藝文版,「他們看到的,是我們的作品!」王俠軍說。
傍晚近五點,琉璃工房提早下工,大夥去參加一個小伙子的婚宴。換上洋裝的楊惠姍惹得工房的一群工作夥伴頻吹口哨,她笑著說:「現在穿漂亮衣服會興奮呢!」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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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噪音下,修著手中「阿彌佛」原型,玻璃創作對楊惠姍而言,不只是一種工藝,要是一種人生修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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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工藝製作過程複雜,水晶粉模製法的成功率至今仍只有百分之卅。圖為作品「菩提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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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影壇星光熠熠的金馬、亞太影后,在不惑之年投入玻璃創作,開展生命的另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