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壓力、群體的排斥、自責與羞愧,讓受刑人家屬抬不起頭來,然而,這種種懲罰不只是傷害了受刑人家屬,其實對社會也造成莫大的傷害。
去年五月,省教育廳與北縣警局聯合在台北縣各國小甄選「治安小天使」,獲得第一名的小朋友,因縣警局發現他父親有前科,被撤銷第一名的資格,改由第二名遞補。
去年七月,三名以高分通過筆試的警察大學考生,均因父親有前科而未能通過身家調查,在複試時被刷下來,事經媒體披露,內政部才放寬警大身家調查規定,三名考生得以「敗部復活」。
白曉燕命案主嫌之一陳進興五歲的大兒子,因長得酷似父親,幾度被人推入魚池中……
諸如此類的事件,在社會中不時上演。然而,這樣的「懲罰」是否公平,卻少有人過問。
妻孥同罪,株連九族?
「罪僅止於自身」是現代法律思潮與基本精神。
大傑聯合法律事務所律師邱鎮北表示,既然人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利,為什麼要為父母所犯的錯負責?「罪及妻孥」並不符合現代法律精神。
然而,過去君王時代不僅罪及妻孥,一人犯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究其原因與中國人重視家族有關,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個人好的作為可以「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相反地若犯罪或失勢,也會殃及親屬。
中國傳統律法也以宗族、家族、家庭為對象,「親屬株連」的親屬連坐制早在商代就存在。《尚書•湯誓》:「孥戮之誅」,意即某人犯罪,要將其妻兒一併處死。之後演變成滅三族、五族、七族、九族,最多的是雍正呂留良案的株「怴v族──連受教於其下的學生也不放過,算是株連思想的極至。
而今律法雖已改變,罪僅止於自身,但傳統仍在,多數人心中的律法仍未改變,在法律懲罰犯罪人的同時,社會也以其方式在「株連」其家屬。
僅有三位社工員、一位組長的「紅心字會」受刑人家庭服務組,是目前唯一為受刑人家屬服務的社工專業團體,它的成立也有一段故事。
一位記者在警察局採訪剛被逮捕的嫌犯,嫌犯只顧著痛哭,他以為嫌犯因將被判刑入獄而傷心,沒想到嫌犯說,他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憂心自己入獄後,年邁的雙親與妻兒將何以為生?記者大受感動,第二天在報上寫了一篇「罪不及妻孥」的報導。
民國七十七年紅心字會在台成立,擔任常務理事一職的李顯光,就是當年那位記者的兒子,父親的報導對他產生很深的影響,因而成立紅心字會之初,便將受刑人家屬列為服務對象之一。
根據紅心字會十年來的個案輔導統計,求助的受刑人家屬主要需求以法律諮詢、心理問題、經濟問題為主。
「我先生說,不要上訴了,反正上訴也無啥路用,那些錢不如留著作我們母子的生活費,妳看,我要不要替我先生上訴?」一位受刑人十八歲的妻子無助地向紅心字會社工員詢問,兩個稚齡孩子在旁嬉鬧,令人不禁擔心起他們的未來。
受刑人家庭服務組專員楊文娟指出,許多人一碰到家人涉案觸法,通常第一反應就是恐懼擔心,不知道情形有多嚴重,加上對於訴訟過程不瞭解,有的甚至請不起律師,求助無門。因此,紅心字會提供受刑人家屬法律諮詢服務,幫助他們做抉擇。
洗不去的烙印
一旦判刑確定,情緒問題緊接而至。紅心字會受服組組長劉香蘭指出,受刑人驟然入獄,家屬通常會有震怒、無力感、羞恥感、內疚感、鬱悶……等情緒反應。父母、妻子要承擔「沒有把孩子、先生管好」的壓力,小孩則得面對「爸爸是壞人」的異樣眼光。
根據東吳大學社會工作研究所碩士洪娟娟的研究顯示,受刑人家屬所經歷的問題中,最難以回復的傷害是犯罪烙印所形成的影響。
「受刑人是作奸犯科的壞人」、「受刑人家庭是有問題的」、「物以類聚」、「家屬沒有善盡規勸示範責任」、「家屬是共犯、跟犯人是一夥的」,諸如此類種種烙印,壓得人在鄉里、職場或學校中抬不起頭來。
「我寧願告訴別人,他已經死了,」一位受刑人妻子說。「雖然我會去看他,但我很討厭他,我氣他讓我在學校裡抬不起頭來!」一位爸爸因走私毒品入獄的孩子說。
此外,由於「賺麵包的人」被關了,家中的經濟來源也成為一大問題。楊文娟指出,符合低收入戶條件的家庭可以申請補助,否則就只能申請一筆總數一到二萬元的「急難救助金」,對頓失經濟能力的家庭幫助怳嬰陪迭C
為鼓勵受刑人子女力爭上游,紅心字會提供孩子獎助學金。劉香蘭指出,紅心字會的立意在支持孩子向上,因此只要學業成績及格、操行達八怳嚏A就合乎紅心字會的助學標準,去年有四怳賒茷臚l獲得獎勵。
受刑人家屬高玉款的孩子連續幾年都獲得紅心字會提供獎助學金,她說,丈夫因販毒入獄快六年了,她靠在幼稚園煮點心、在醫院拖地、當環保兵(撿拾破爛)、打零工賺錢養活六個孩子。紅心字會的幫助對她而言有如「甘露」,點滴在心頭。
家庭秘密,禁忌話題
台大社會研究所教授余漢儀認為,受刑人家庭的「擬單親家庭」的情況,其實比真正的單親家庭危機更多。
基於不知道該怎麼講、怕孩子看不起先生、怕破壞父親的形象、怕孩子變壞、擔心孩子因此自卑、或被人家瞧不起……等等理由,母親對孩子通常選擇隱瞞父親的受刑事件,以「出遠門」、「在國外做生意」等理由替代。
然而,研究顯示,欺瞞子女的結果,將導致子女感到混淆、焦慮、被拒絕。劉香蘭指出,當父親突然之間不見了,母親又變得非常忙,不知道為什麼轉學、搬家,孩子諸多疑問只能放在心裡,沒有人可以討論,就會顯得心事重重、沈默寡言。
根據洪娟娟的研究,受刑事件儼然成了家中的禁忌、不可談論的話題,不論子女是否知道父親受刑一事,所有她個案的受訪者都表示子女並不會主動詢問、討論此事。對外,它更是一個不可告人的「家庭秘密」。基於「自覺丟臉、家醜不外揚」和「別人會看不起你」等原因,受刑人家庭通常辛苦地合力守著這個秘密,不主動告訴別人。
楊文娟指出,國外受刑人家屬組成的互助團體相當普遍,「同病相憐」的同理心對彼此幫助頗大;在台灣,紅心字會幾度嘗試,至今仍組織不起來類似機制的最大阻礙,就是這種社會壓力造成家屬的「自囚」心態。
然而,受刑人家屬希望保守的「家庭秘密」,往往在媒體的報導下,未必能如願。
社會角色:北風VS.陽光
以目前正在等候當兵的小康(化名)來說,國中二年級暑假開學前,小康和哥哥在電視上看到父親走私毒品被抓的新聞,「根本不願相信」。而小康原本以為,只要自己不說,應該沒有人會知道。沒想到,一開學就被老師叫去問話。
「之後沒多久,好朋友的父母叫他們不要跟我來往,怕被我帶壞;愛玩的同學反倒主動找上我,」好強、要面子的小康無法忍受別人的眼光,無論是同情或鄙視。於是蹺課、流連電動玩具店,結夥偷東西、恐嚇、勒索,樣樣來,德育從優等掉到了丁等。
「不能怪我們個性偏激,」小康說,這是社會造成的。「今天陳進興的小孩被推落池塘,等他長大有能力了,會不會報復呢?」他問。
小康說,如果當初大家不排斥他,不斷絕他的路,變好變壞至少是他自己的選擇。「大家先給我掛上一個『受刑人第二代』」的牌子,那我是不是應如眾人所願,也成為一個犯罪者?」
提起先生販毒入獄對孩子造成的影響,高玉款很是心疼。她指出,當時就讀國中的小女兒,很恨父親,甚至看到男人就瞪;就讀小學六年級的小兒子也因而自卑……,高玉款只要得空就帶孩子們去游泳、打球,讓他們可以發洩情緒,沒時間多想。
「很幸運,我們碰到許多好人,」高玉款說,除了孩子的老師不斷跟孩子說:「這是爸爸的錯,不是你們的錯。」小兒子同學的父親甚至對她說:「蔡太太,如果妳的孩子繳學費有問題,就跟我說一聲吧!」這句溫暖的話,高玉款至今提起依然忍不住掉下淚來。
歹竹出壞筍?
根據美國法務統計局的統計資料顯示:在監服刑的受刑人中,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受刑人家族成員中有一位是受刑人;百分之七怐漕刑人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受刑人的子女比一般青少年的犯罪機率高出五倍。
國內並沒有這方面的統計。然而,中央警察大學犯罪防治研究所教授林健陽指出,從法務部「犯罪狀況問題分析」問卷調查看來,影響青少年犯罪因素中,父母犯罪的比例並不多,但家庭因素仍影響重大,其中七成以上是管教不當。
由此看來,父母受刑儘管不是青少年犯罪的主要原因,卻可能造成間接的影響。紅心字會受刑人家庭服務組前任組長周慶芬指出,服刑事件使得受刑人與家人隔離之後,家庭關係面臨很大的考驗,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對其他家庭成員也帶來負面的影響,再加上來自社會的壓力,一個孩子到底能承受多少?
劉香蘭根據近六年在監人數推算,每年平均有四萬人次因父母服刑而被迫與父母分離。這種非志願性的分離經驗,不僅會造成兒童成長的創傷,同時也是家庭的一大危機,因受刑事件導致離婚、家庭破碎的例子比比皆是。楊文娟指出,民國八怳誚~,法院判決離婚的案件中,服刑僅次於遺棄,高居第二位。
「受刑人所受的罰,波及無辜的下一代,刑罰繼承化,犯罪豈能不世代化?」自稱經歷少監、成人監到管訓隊,「坐牢資歷」非常完整的東吳大學英文系副教授林建隆指出,恨意的對待只會造成他們的反社會傾向。
他以自己親身經驗說明,出身赤貧家庭,在父母忙於生計無暇管教孩子的情況下,怑茪漼洶@度三個兄弟同時都在監獄中,他的兩個叔叔也曾經一起入獄,左右鄰居說他們是「壞種」。「壞的是環境,不是品種,」林建隆在坐牢時看了很多書,不斷砥礪自己,一步步地考試、半工半讀,走出人生泥淖,他因為自己的遭遇,曾表明願意扶養白案嫌犯陳進興的兩個孩子,「給我養養看,我不相信什麼叫壞種。」
「愛能遮蓋許多罪」──聖經
紅心字會的「關懷受刑人家屬」服務,已默默進行十年。十年來,已有七百多個受刑人家庭接受過紅心字會的照顧。
紅心字會受刑人家庭服務組專員楊文娟表示,關懷受刑人家屬的工作經常受到質疑,特別是來自受害人家屬的指責,「壞人的家屬有什麼好幫的?」「他們罪有應得!活該!受害人的家屬才需要幫忙。」
「我們從不否認受害者家屬的人權,但我們也想提醒大家,受刑人的家屬其實也是受害者,他們是無辜的,同情、幫助他們和關心受害者家屬兩者之間並不衝突。」楊文娟指出,只有瞭解受刑人家庭的困境與需求,引導他們進入鼓勵向上的環境中,才能避免更多的犯罪產生,「幫助受刑人家庭,其實就是在幫助我們自己和我們的下一代。」
事實上,幫助受刑人家庭,除了能避免犯罪世代化的惡性循環,同時對於降低受刑人再犯罪率也有很大的幫助。
不少犯罪矯治專家認為,家庭之愛不僅是受刑人身在囹圄的希望和支持,也是改過自新的原動力。
基督教更生團契副總幹事姚榮輝也為文指出,從法務部再犯的統計資料顯示,使受刑人更生意願提高,大大降低再犯率的兩大因素,一是家人的接納與安穩的家庭關係,二是安定的職業與生活狀況。
紅心字會希望更多人能思考受刑人家屬的問題,社會觀念必須有所調整,從關懷、同理心的角度去看這些在許多方面也是受害者的受刑人家屬。
受刑人家屬自己的想法呢?「雖然別人發現對我的傷害已經不大,但我還是儘量守著這個秘密,」曾經墮落,而後在加入學校社團,拜訪孤兒院、捐血、辦晚會等活動中,產生成就感、找回自信心的小康說,他不要歧視,也不要同情,「誰做的事誰負責,不要牽連別人,這樣就夠了!」
「這雖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換另一個角度來說,『歹竹出好筍』,父親雖然犯錯,兒女卻能力爭上游、品學兼優,這麼難得的好孩子,應該受到表揚與鼓勵,社會、國家應該給他們一個公平的肯定,讓他們抬起頭來,勇敢的站出來……」這是高玉款以本名公開發表的一段文字,也是所有受刑人家屬對社會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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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誰做的事誰負責,不要牽連別人!」小康認為,成為受刑人之子,非他所願,社會不應該罪及無辜。
(上)一旦判決定讞,受刑人入獄服刑,家屬也就跟著走入無形卻無所不在的牢籠,在社會上陪著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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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清朝法令,觸犯叛亂罪者死,並要連坐,祖父子孫兄弟、甚至一同居住的人,都會被判處罪刑。(林漢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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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仍有許多職務,基於安全考量,晉用前先進行身家調查,如:調查局、軍事情報局、司法官、警察、憲兵……等,「身家清白」者才能擔任。(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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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來,紅心字會受服組的社工員,協助了七百多個受刑人家庭,然而,他們的工作非但得不到社會的肯定,甚至還備受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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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心字會是國內唯一一個從事受刑人家屬服務的民間社工組織,該會透過在看守所、監所的會面處放置傳單,讓受刑人家屬得知有此協助管道。
p.126
曾經殺人入獄,而今在大學任教的林建隆認為,犯罪世代化是環境使然,而不是因「品種」不良。放下仇恨,幫助受刑人家屬,才是真正的救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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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牆的獎狀看得到孩子們力爭上游的努力,高玉款說,只要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歹竹也會出好筍」。
目前仍有許多職務,基於安全考量,晉用前先進行身家調查,如:調查局、軍事情報局、司法官、警察、憲兵……等,「身家清白」者才能擔任。(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十年來,紅心字會受服組的社工員,協助了七百多個受刑人家庭,然而,他們的工社會的肯定,甚至還備受質疑。(卜華志)
紅心字會是國內唯一一個從事受刑人家屬服務的民間社工組織,該會透過在看守所傳單,讓受刑人家屬得知有此協助管道。(卜華志)
曾經殺人入獄,而今在大學任教的林建隆認為,犯罪世代化是環境使然,而不是因「品種」不良。放下仇恨,幫助受刑人家屬,才是真正的救贖之道。(卜華志)
滿牆的獎狀看得到孩子們力爭上游的努力,高玉款說,只要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歹竹也會出好筍」。(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