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論戰的旅美學者許輝(左一),正與一群學者討論中美文明的可能關連。(張良綱)
位處太平洋西岸的亞洲大陸,與東岸的美洲大陸,相隔一萬五千公里。現在一位旅美中國學者從文字上找證據,認為早在三千年前,殷商遺民就到了這個哥倫布眼中的「新」大陸……
從墨西哥市越過重重的火山群向東飛行,約莫一小時來到了墨西哥灣沿岸的菲樂荷摩沙(美麗的城市),一下飛機只覺得一陣濕氣擁上來,有點台灣盛夏的濕熱味道。
熱帶森林的古文明
走進露天博物館「拉汶塔公園」,園裡到處是參天的巨樹,一進門就看到沙坑上有幾隻猴子吊著單槓在玩耍,這個熱帶公園也是個迷你動物園,而它更是墨西哥的最早古文明「奧爾梅克」的棲息地之一。
順著地上的指標走進叢林中,一場古文明的探險就要開始。在綠葉掩映中雕刻著人物的石碑拔地而起;帶著繁複頭飾、盤腿而坐的巫師從石龕中探出頭來;而最讓人震驚的莫過於幾個由玄武岩雕成的巨人頭像,個個高約兩公尺,重達二十公噸。他們頭帶帽盔,大都是細眼、闊鼻、厚唇,眉頭深鎖。
這天是星期日,許多人帶著全家大小一起出動。園中也不時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然而黑髮黃膚的台灣訪客卻似乎引起更大的注目。大人們對遠來客點頭微笑,小孩們則睜著晶亮的黑眼睛偷偷好奇,請他們與巨石頭像合照留念,都高興又害羞地答應。
千年前的遺物在茂密的綠葉掩映下,彷彿成了大自然的一部份。而同是黑髮黃膚的亞洲人與美洲人在此相逢,只是始於今天嗎?
一年多以前,任教於美國奧克拉荷馬中央州立大學外文系的中國教授許輝,在《奧爾梅克文明的起源》一書中提出一個論點,引發一場考古界的爭議。
許輝認為,當年中美洲的第一個燦爛的古文明,有可能是殷商末年一批渡海逃難的中國人協助建立起來的。就時間上來說,奧爾梅克文明在西元前一千二百年前崛起,正好呼應了當年武王伐紂,紂王自焚,導致殷商王朝終結的年代。
爆炸性的證據
許輝更掌握了一個「爆炸性」的證據——文字。三年來他從奧爾梅克的陶器、玉器、石雕的照片或實物上找到了近一百五十個文字符號,除了自己翻古文字典,也拿摹本請中國大陸的古文字專家鑑定,大都肯定十分近似中國的甲骨文或金文。
「一開始,這些專家都搖搖手,說不鑑定外國的東西,」許輝回憶說,經他求了又求,他們終於勉為其難看了一看。一看之下每個人都問他,「這是你從中國哪裡找到的古文字?」待聽到是來自美洲,又全都愣住了。
「這批字如果出土於中國,」大陸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陳漢平說,「肯定是會被視為先秦時代的古文字或符號。」
殷商遺民的祭祀品?
接下來的事件更加強了許輝的信心。去年六月至十月間,美國華盛頓國家畫廊向墨西哥借展大規模的奧爾梅克文化展。許輝偕同陳漢平一起參觀,他們在一組玉人像前駐足。
這個被標為「第四號祭品」是一九五五年由拉汶塔出土,有十五個大約六英吋高、以玉或蛇紋石刻成的人,圍成一圈面對一個以紅石刻成的人,此人背後擺了六根玉圭,上頭隱約可見刻有符號或文字。
「啊,我可以看出這一根寫的是『君主建山川』──統治者和首領們建立了王國的基礎,」陳漢平驚呼出來。另一根玉圭上則隱約刻的是「十二世系」。這會是指盤庚遷殷,直到紂王被周所滅的商代十二位帝王嗎?它真會是逃亡到新世界的殷商遺民的祭祀品?
(右)在拉汶塔出土的第四號祭品,六個玉圭上有狀似文字的圖樣,這會是新世界最早的文字記錄?它和約略同時期的中國甲骨文會有關係嗎?(張良綱)
展覽過後,去年十一月初「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週刊刊出一篇「雙文化記」的文章,引述陳漢平及許輝的假說,對這第四號祭品「大作文章」,說如果陳漢平的說法成立,則這不但是新世界最早的文字記錄,也標示三千年前中國人就在此落腳生根。此文一出,立刻引起眾多反應,反駁與支持兼而有之。
例如在一個專門討論中美洲考古的網路站,這個話題在短短兩個月吸引三百多封電子信件,你來我往論辯激烈,直到今年初站主一聲令下──此題目不得再動用公用論壇,要繼續的人請私下聯絡。
持反對立場的大都是當今中美洲研究的大將,他們傾向「本土論」或「獨立發明論」的說法,認為這是美洲人民自立更生的表現,並不需要外人的介入。
例如耶魯大學人類系教授麥可.寇就認為,將玉圭符號與中國甲骨文扯在一起,是「對墨西哥原住民的侮辱」。普林斯頓大學的中國藝術與考古學者羅柏.貝格雷則說,提出美洲文明起源於中國這種論調的都是中國人,「無疑會滿足他們的民族驕傲感」。許輝因此被他們列為「中美洲研究最危險的一號人物」。
外行人做內行事?
然而也有人看法不同。美國華盛頓史密斯松寧博物館的資深研究員貝蒂.梅格斯,就認為許輝是重新檢視亞美洲關係的好人選,一來他是中國人,比較容易掌握中國文字;二來正因為他是考古學「外行」,反而不會受成見限制,也許能因此見人所未見。
已退休的奧克拉荷馬大學西班牙系教授安.非力普斯則以馬雅文字的破譯做例子,多年來學者只能對那些精巧的人像及圖形「望文興嘆」,卻無從解讀。後來竟是由一位「外行人」──畫家林達.雪爾,從圖形本身給翻譯出來,解開了許多馬雅王朝遞嬗的歷史。「誰知道許輝不會是另一個林達呢?」她說。
一場學術論辯不只牽涉客觀證據,還扯上了民族主義和本位主義,原本就是一個極為敏感的地帶,果不其然,一時砲聲隆隆,硝煙四起。難怪許輝自承他是「不小心踏到了一個學術的地雷區」。
其實,在西元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發現」美洲之前,當地(尤其今天的中南美洲)早已孕育了高度文明,在數千年的歲月中輪番興起與交替。
我們耳熟能詳的馬雅文化,發明了進步的曆法、數學、象形文字,並留下壯觀的神殿,是興起於墨西哥東部的猶加敦半島,南至宏都拉斯。在廣大的南美洲,則有以打造黃金聞名的印加帝國。
在它們之前,西元前一千兩百年左右奧爾梅克文明興起,在西元前後,提奧太瓦康繼之而起,建立巨大的日月金字塔。而從十三世紀到十六世紀西班牙人入侵前,整個墨西哥則是由阿茲特克人的帝國所統領。(詳見文化史年表)
這些古文明在帶給世人無窮的驚嘆之餘,卻仍留有許多不解之謎。而中美洲文明的第一站,也是這場論辯的主角──奧爾梅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文明?
來無影,去無蹤?
一八五○年糖廠工人在墨西哥灣發現地底埋藏著一個巨石頭像,這是奧爾梅克文明重新「面世」的開始。但是直到現在,世人對它仍然所知有限。
根據考古學家拼湊的面貌,他們大約從西元前一千兩百年左右崛起,迥異於先前的聚落生活,開始出現社會分化,由少數菁英階級統治一般大眾。從現存的遺物可以看出他們是卓越的石雕專家,從巨大的玄武岩人頭像、栩栩如生的石碑、祭壇,到小巧細雕的玉人像、玉圭、垂飾等。
在這些器物中,常常看見美洲虎與人臉混合的造型,咆哮的嘴角略張,微微下垂。傳說這是女人與美洲虎交合的後代,美洲虎崇拜也成為中美洲其他古文明的一個母題。
連鼎鼎大名的馬雅文化也受到奧爾梅克相當的影響,在天文、建築、雕刻上進一步發展,因此目前它被公認為孕育中美洲古文明的「母文化」。到了西元前四百年,他們的影響力逐漸消退,而在前一百年左右失去蹤影。
「其實『奧爾梅克』是十五世紀的阿茲特克人對墨西哥灣沿岸居民的稱呼,原意是『橡膠之人』,」耶魯大學人類系教授麥可.寇喟嘆說,「我們今天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他們又如何稱呼自己?」
儘管無法「正名」,但是這群古人所留下的器物、祭壇卻又歷歷在目,從墨西哥灣區到中部高地的山谷,到西邊的太平洋岸,往南甚至到瓜地馬拉的西邊。對今人來說,這是一個謎樣的民族,「來無影,去無蹤」,叫人莫測高深。關於它的起源,至今仍然眾說紛紜。
陳漢平把這個玉圭解讀為「君主建立了國家的基石」。另一個則有待解讀。(墨西哥政府授權許輝翻拍,Victor Krantz攝)(墨西哥政府授權許輝翻拍,Victor Krantz攝)
唯一得到學者共同肯定的說法是,舊大陸與新大陸在數萬年前曾經是一家人,同屬黑髮黃膚的蒙古種。
在兩萬多年前最後一次冰河期的末端,由於海面下降,水深只有四十米的白令海峽露出海底,舊石器時代的亞洲獵人極有可能從西伯利亞跨越這個陸橋來到美洲大陸。
從中國的華北向東北延伸,通過白令海峽到達北美,都廣泛發現一種細石器工具——扁體石核,越向東走,這種石核出現的時間離現代越近。在今年二月間,考古學家在南美智利的蒙特維德發現一處一萬二千五百年的遺址,是目前美洲最早的人類記錄。
此外,兩邊在人種上也有一些相似之處,例如體毛稀疏,有箕形門齒,男性在幼年時會有「青屁股」的胎記等。
然而當冰河期一過,白令海峽的陸橋被海水淹沒,新舊大陸從此分家後,這兩個地區之間還有沒有聯繫呢?
爭論就從這裡開始。浩瀚的太平洋橫亙一萬五千公里,實在很難想像幾千年前先民能不避滔天巨浪,橫渡太平洋。然而,印地安有些部落流傳著祖先是從海的那一端跳著石頭過來的,兩邊的文化中又有一些蛛絲馬跡勾引著人的想像力,歷來不知有多少人「跳下海來」想找出證據。
文化連連看
早從二、三○年代起,許多學者就曾指出商周文化與中美洲之間有許多相似之點,例如馬雅金字塔上的神廟可與中國宗廟造型比較;中美洲尊崇的「羽蛇神」,與中國先民意識中人面蛇身的伏羲、女媧諸神有相似之處。更讓人驚異的是太平洋兩岸都有愛玉的傳統,會把玉珠或玉蟬放進死者嘴裡,甚至還把屍體的護身玉符塗上赤硃砂,認為能給予生氣。
七○年代美國學者貝蒂.梅格斯就已指出奧爾梅克與殷商的社會組織與聚落分佈很相似,兩者也都有遠距貿易網,並且崇尚玉器與拜虎。英國漢學家李約瑟曾說,漢學家若到中南美洲,常會有「似曾相似」之感。不過他也說,「這並非否定中美洲高度的文化淵源,只是說從亞洲來的影響,可能有助於他們去創造它。」
在中國方面,也有一些人從古籍旁徵博引,提出「中國人發現美洲說」。例如西元七世紀《梁書》提到南朝有個慧深和尚飄洋過海發現「扶桑國」,梁啟超認為就是今之墨西哥。也有人根據《山海經》的傳說,舉證某某神山就在今之美洲何處,把它們一一「對號入座」。也曾有人指出奧爾梅克的人像看似有「銳首」的習俗,與中國東北的部族同出一轍。
被當成自己人
出身上海,現在美國大學教中國語言與哲學的許輝,年方三十五歲,本身並不是考古專家,也不是歷史學家,又是如何一腳踏進這個圈子呢?
事有遠因,也有近因。四年前許輝去逛奧克拉荷馬市一個盛大的印地安市集,在入口處守衛把他當成自己人,揮揮手讓他免費入場,引起他好奇,自己果真長得像印地安人?文化上有沒有牽連?
他在大學教環太平洋文化時,偶爾被學生問起關於美洲與中國的關係,總是瞠目以對,卻也逐漸引起研究興趣。而他的父親研究神經醫學,對亞洲與美洲大陸人的DNA聯繫向來很感興趣,這會兒子跨行做起研究,也許不無子承父志的意味。
對於奧爾梅克與殷商,許輝除了從文字找關連,也就宗教、農業、天文曆法等層面找比對。
他認為兩者都有祖先崇拜、人祭、太陽及雨神崇拜。此外,奧爾梅克人崇拜美洲虎、老鷹及蛇,中國人則把老虎視為強力的象徵,殷人以鳥為氏族圖騰,而向來為中國人崇拜的龍,不也是由蛇轉型而來?
就天文來說,拉汶塔原址的聚落分佈朝西北偏八度角,而殷商的遺址則朝東北偏五度角。此中有何玄機?許輝在論文引證,所謂偏八度及偏五度其實是一般指南針所指的「磁北極」,並不是真正的北極。他認為這兩個民族在西元一千多年前就知道如何測量真正的北方,並不是偶然。
既然奧爾梅克的崛起與殷商王朝的滅亡有時間上的巧合,兩者文化又有一些相似處,他據此大膽推測,當時約有七千殷民乘著竹筏成功地從西邊的太平洋岸登陸,然後逐步擴散到中部高地及墨西哥灣,建立藝術、宗教、建築、農業及貿易中心。他還寫了一篇「歷史劇」《殞落的光澤》,描述當年殷商遺民渡海的情景……。
黑潮順水推舟?
臆想可以天馬行空,然而治學講證據,證據又在哪裡?如果玉器可以顯示殷商與奧爾梅克的關連,那更是殷商王朝代表的青銅器為什麼沒有隨之而來?而另一項殷商的「註冊商標」,在龜甲與獸骨占卜並且刻上卜辭,又為何片甲不留呢?
許輝好整以暇地答辯:想當年殷民連逃難都來不及,怎會攜帶笨重的青銅器?而且這還牽涉到掌握技術的人是否來到新大陸,以及當地是否有銅、錫等礦藏。至於龜甲獸骨,墨西哥灣沿岸潮濕多雨,土壤呈酸性,因此連當時的人骨都少有保存,又怎能期待龜甲與獸骨保留至今?
商人的航海技術也是辯論的焦點之一。考古發現顯示商人當時在近海一帶有貿易往來,但是他們可有進步的遠洋航海技術?可已有指南針?這些在中國古文獻上並沒有詳細記載。
就地理而言,有人指出太平洋黑潮,這是一股由西向東流的北赤道流,夜以繼日沿著台灣東岸向日本流去,如果船隻順勢而行,也許未嘗不可能飄洋過海?
中美洲考古遺址分布略圖 圖表繪製:廖慈文。(張良綱)
相對於這些近似牽強的傳播證據,近來的考古發掘顯示奧爾梅克並非在「一夕之間」崛起,在它之前已有分佈多處的聚落發展。「奧爾梅克的高度文明是不同部族間互相激盪交集的產物,」墨西哥國家歷史與人類學會研究員芮貝卡.勞克說。
而最關鍵的是,如果真有舊大陸的子民渡海而來,為什麼現在還沒有找到一件來自彼岸的器物做為證據?
馬雅水底研究中心的保羅.佩特努則反問許輝,為什麼不說奧爾梅克的影響倒傳入商?也許當時有些殷商遺民又從太平洋航回中土,帶回一些新世界的文化影響……。
不論如何,奧爾梅克與殷商文化遺址都是在上世紀末才被人發現,在本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有系統的發掘。誰也不敢預料在未來不會有新的出土證據一舉刷新現在的看法,或反之為它翻案。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至於許輝臆說的關鍵證據甲骨文,又有多少可信度?一般公認三千年前奧爾梅克還沒有文字,充其量只是一些表意的符號。而它之所以仍舊謎團重重,正是因為可辨識的文字不多,所以研究者只能從出土的陶器、玉器去拼湊其歷史。
如果奧爾梅克出土物上的刻畫正是它的文字,而且還酷似中國古文字,這就非同小可了。
太平洋這岸的台灣學者在乍聽之餘,也與大陸學者一樣感興趣。他們看了許輝手摹的一百多個字後,的確可以認出許多類似甲骨文或金文。「一部份與先秦古文字的字形一致,但是音與義還有待深入研究,」中研院史語所文字組主任鍾柏生說。
為了審慎起見,學者都希望能看到原物的照片或拓本,因為手描的字樣很有可能誤描,或容易流於自由心證。而目前找到的大部份是單字,專研甲骨文的法國神父雷煥章希望許輝最好能找到成句的字樣,更能做研究。
這是個合理的期待,然而事實並沒有那麼容易。拉汶塔的玉圭字樣是目前少數找到有成句的跡象,故宮博物院器物處處長張光遠拿著放大鏡審視特寫玉圭的黑白照片,並不時翻著字典作比對,對於「君主建山川」的說法仍有存疑。
當然,中國古文字本來就還有許多待解之處,但他還是覺得許輝的想像力未免太豐富了。「就像人看雲,如果看它像狗,就越看越像,」他說,如果一頭栽進去了,可能有越走越鑽的危險。
文化傳播論
這就是疑案的終結嗎?許輝顯然不覺得,他認為找到相近的文字符號本來就只是第一步工作,研究才剛剛開始。在他眼中,中國文字學者一般對美洲文明不甚了了,而研究中美洲考古學的學者們又少精通中國文化,兩者沒有交集,又怎難怪一直沒有人朝文字下功夫?
「我並非主張美洲人就是中國人,而是說在歷史上的某一刻,商文化及其文字曾經直接或間接傳入新世界,」他說。目前DNA已證實美洲人與亞洲人同屬蒙古種,他希望DNA專家能進一步研究美洲與中國更確切的關係。最後再舉辦一場雙文化展,把奧爾梅克與殷商的文物同時陳列,讓觀眾自己做見證。
以考古學來說,許輝屬於「文化傳播論派」。所謂「文化傳播論」,就是認為各文化之間有直接或間接的關連,可能透過往鄰近地區逐步擴散,或是透過貿易、移民、傳教、殖民、武力征服等有意或無意的方式散播出去,通常是從發展較高的文化傳到發展較低的文化。
遠的不說,就以中國為例,十七世紀的法國耶穌會教士曾經十分肯定中國文字是由埃及經希臘傳過去的,因為兩者都是象形文字。而二十世紀初「中國文化西來論」曾經盛極一時,不少人懷疑中國文明的起源是來自中亞,不過這些推測都已被後來的考古發現推翻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
事實上,文化之間本來互有穿透影響,沒有人在絕對的真空下發展。然而當遙遠的兩地或兩時出現類似的發展,又要如何解釋?是有真槍實彈的接觸,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人類心靈面對類似環境所做出的相似反應?
美國伊利諾大學教授大衛.葛洛夫曾經評論道,奧爾梅克與商文化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不表示兩者就有接觸,他舉例「鯨魚看上去像魚,但卻是哺乳動物。」又如象形文字都是先民觀察大自然的心得,而每個民族看到的月亮、太陽,也許都是大同小異吧。
前中研院副院長,享譽國際的中國考古學家張光直,承認在亞洲與美洲的古文明之間的確有很多相似處,「但就是因為彼此的類似點非常多而且地點分佈廣泛,不像是偶然接觸的結果,才更認為傳播論的說法難以接受。」不過若真有突破性的證據,他也樂於探究。
大陸歷史學家李學勤在寫過一系列比較考古學的隨筆之後,仍然語重心長地提醒,在比較研究上,要特別小心「唯傳播論」的觀點,因為不同地區、不同文化的人們,在歷史前進到類似階段時,會有相同或相似的工藝和美術的創造,不可把這種現象一律視為傳播的結果。但他也說,「我們同時也必須承認,古代人民的活動範圍每每勝過今人的想像,文化因素的傳播會通過若干環節,達到很遠的地方。」
(張良綱)
張光直則從更大的尺度,對於亞美之間諸多的相似性,提出一套「馬雅─中國文化連續體」的假說。
他比較馬雅(泛指新大陸)與中國(泛指舊大陸)兩者,新興的階級社會都是以宗教儀式為依歸,發達的文字與精美的祭器也是為宗教、政治而服務,生產工具反而仍然停留在史前時代的石器,親緣關係是維繫社會的基礎,這是屬於「連續性」的文明。
相較下,近東的兩河流域在西元前四千年就產生了文字,卻是基於技術與商業需要。而生產工具、生產手段引起質變,開始使用鐵器;商業、城市興起,地緣團體取代了親緣團體。這些「突變」,卻被後世西方學者認為是文明起源的唯一模式。
張光直因此推想,中國與中美文明極可能是「同一祖先的後代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的產物」。遙想二、三萬年前當亞洲人渡過白令海峽來到美洲,他們所攜帶的文化內容可能是今人意想不到的豐富。「他們的美術、思想和意識型態的發達程度,可能遠比我們現在從極有限的石器資料所看到的要高的多了,」他兩眼炯炯有神地說。
這套假說在傳播論與本土論之間開了一條新路,也把我們帶到更大的想像空間。每當我們想到舊石器時代的人類,腦海浮現的景象總不外是「鑽木取火、茹毛飲血」的落後模樣。然而以「今人之心」度「前人之腹」,是不是容易小看了遠古的人類?許多事物對古人也許真是「不可能的任務」,但為什麼又有那麼多的古文明留下至今難解,也難再重複的謎題?
謎團猶待解
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這大概一直都是人在此生想要解決的問題。然而當下又是如何面貌?
在拉汶塔公園,擔任嚮導的路易士,黝黑結實,是來自猶加敦半島的馬雅後裔。他說在十幾年的導遊經驗中,不同民族的遊客常會給他一些「線索」,指出一些來自其文化的特徵,例如有些石像的五官長得分明像非洲人;而印度人則在一些石像看到佛陀的盤腿沈思或不同的瑜珈姿勢;更絕的是美洲虎在印地安語是balam,有一回保加利亞的遊客說他家鄉有個村子就叫Balam,是成吉思汗建立的。「但是到底他們來自何方,就等你看完以後自己下判斷囉,」他賣了一個關子。
笑問客從何處來
在墨西哥市的國家人類博物館裡,奧爾梅克的雕像一個個嘴巴微張,在那一個永恆的驚異之態中,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究竟要對我們訴說什麼?他們果真是個失去自己聲音的民族,還是被今天的眾聲喧嘩所掩蓋?中國與美洲究竟有什麼關連?如果遠古歷史不可考,那麼十九世紀末成群的中國人到墨西哥興築鐵路,與當地女子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總是「於法有據」的事實吧?然而證明了又如何呢?
思索間,被一陣銀鈴般的笑語打斷,一群四年級的小學生由老師帶隊,浩浩蕩蕩來做一年一度的校外教學。他們盯著台灣訪客,也許好奇為什麼長得跟他們「有點像又不會太像」。
問他們對這些器物會不會陌生,都搖頭說不會,這是他們「靈魂的一部份」。再問他們最喜歡什麼,這就七嘴八舌了,有人喜歡馬雅的玉面具,有人喜歡提奧太瓦康的金字塔。最後問他們,覺得我們長得像不像?大家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做出結論:「眼睛像」──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上)拉汶塔出土的美洲虎鋪面,由四百八十五塊蛇紋石鋪成。據推測當年作品完成後立刻被黏土及沙子層層覆蓋,應該與宗教祭祀有關。
(下)許輝則認為這鋪面頂部︺是「犧牲」之意,中間則有五個「雨」的字形,整件作品代表祈雨求豐收。(張良綱)
拉汶塔的祭司戴著美洲虎頭盔,被一條大型的響尾蛇環繞。(張良綱)
太平洋兩岸都愛玉。馬雅帕連克的碑文神殿中埋著一個皇家大墓,國王的殮葬面具全由翠玉鑲成。(張良綱)
(左)這是陶,是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從大汶口到龍山文化的典型器物,距今四千八百年。(張良綱)
(右)三足器皿也普見於中美洲地區。(張良綱)
這位十八歲的姑娘,祖父是中國人。她的孩子屁股上有青色胎記,是蒙古種的特色之一,俗稱「蒙古斑」,長大後就自然消失。(張良綱)
商周時期奇麗的青銅器,是國之重器。圖為西周早期的召卣,是祭祖及降神用的酒器。(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北美西北印地安人的陶器上,常見類似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或稱獸面紋(上圖),也就是動物兩邊對襯,變成雙頭、雙身、雙尾,可說是先民表達立體感的嘗試。下圖為印地安人的箱匣花紋。(張良綱)
(上)中國青銅器上有「亞」字,卜辭也屢見「多亞」等詞,這「亞」字有時也與族徽結合。(張良綱)
(下)奧爾梅克遺址卡爾卡金哥的獸形刻像,張著大嘴象徵生死界的入口,四周凹處種植「宇宙之樹」,看起來也有點像「亞」。張光直據此推測,殷代的宗廟明堂可能也因為四角植有樹木而成為亞形。許輝則認為中間是「亞」形,是祝福之意,則是太陽神。(張良綱)
馬雅人建立的雄偉神殿,令世人讚嘆不迭。圖為帕連克的碑文神殿。(墨西哥商務辦事處提供)(墨西哥商務辦事處提供)
拉汶塔公園的祭壇,祭司從石龕中探出頭來,是想透露什麼天機嗎?(張良綱)
還有多少古文明的秘密等著後人去探究?何時才能讓這些古文明的主人「原音重現」呢?圖為墨西哥灣沿岸華斯特克文明的青年雕像。(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