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歲月累積的一本書
生活在北京的他,擁有敏銳的洞察力,以及好文筆,常在國內媒體發抒已見,2009年出版的第一本小書《走進都會中國》,出版社和他都抱著投石問路的心理,好奇台灣讀者對大陸的關注焦點有沒有改變?
書寫脈絡主要著墨於城市印象、大學生態和流行文化。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當時到大陸講學的台灣學者和媒體對北大學生一直流傳著一個「神話」,即清晨的北大未名湖畔總有人在讀英語;北大圖書館還沒開門,已經有學生在大排長龍等,以對比程度「日漸低落」的台灣大學生。
李政亮認為,在看待兩岸大學生的異同時,應該先比較兩岸的教育制度提供了年輕人什麼樣的環境。以大陸「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大學考試制度來說,能進入重點大學的學生,從小就身經百戰,他們的用功多半用於應付種種考試,因為很多大學都規定學生畢業前必須通過英語程度考試;然而,除了艱難的考試科目之外,很多學生對知識追求是沒有多大熱情與興趣的。
其次,很多人以為,台灣的流行文化產品搬到大陸去,都能走紅,就算過氣的歌手都有機會鹹魚翻身,其實不然。
當偶像劇《流行花園》在台灣造成轟動後,也在大陸播出,不過,卻引起一些爭議;大陸廣電總局曾下令各省停播,認為劇中男女主角整天不讀書,只會談情說愛,脫離現實,對青少年會有不利影響。
李政亮說,這和大陸對文化的定位有關,文化具備了提昇民族文化素質、科學水平等要素,也就有高低優劣的功能性色彩,但孰高孰低,則由官方界定。由於中共領導人毛澤東曾說過「青年人好像八、九點鐘的太陽」,因此年輕人要像朝陽一樣朝氣蓬勃,陰暗、墮落、犬儒的,都不被認為是正面形象。《流行花園》裡的校園霸凌、對未來茫然、整天無所事事等,自然很難通過審查者的關愛眼神。
「買房、教育、就醫」三座大山
「這本書至少沒有讓出版社賠錢,書寫方向應可以繼續,於是把之前想寫的東西一鼓作氣地寫完。」而這一鼓作氣就是13萬字的第二本書《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
延續上一本書的拆解流行文化核心、兩岸國族想像,他更加入個人「落地生根」,和大陸民眾一起吃飯搭車就醫等日常生活現場的第一手經驗,尤其對兩岸醫療資源的分配體會深刻。在台灣,各種分科診所林立,但大陸很少私人診所,感冒、看牙都得上醫院,而且清晨就得去排隊,否則一定掛不上號。
李政亮因感冒發燒到醫院就診,醫師拿出超大支的家用手電筒看喉嚨,還要照X光及驗血。太太懷孕時,他們到住家附近的醫院檢查,這家醫院每天只為5位產婦「建檔」,就是產婦從檢查到生產都可以在這家醫院進行,他清晨6點去排隊,但早已大排長龍;第二次凌晨4點多去,排到第7個,還是沒希望。所幸後來遇到一位好心醫師主動相助,才掛上了號。
他為兒子尋找學費較便宜的公立幼兒園(學費每個月約人民幣500元,再加上一年1萬2,000元的捐助費;私立的每月平均費用約人民幣7,000元),因名額少大家搶破頭,他向友人詢問進入門道,友人說「關係」與「贊助費」缺一不可,大概需花人民幣5萬元的「贊助費」,才能順利進入就讀。
「中國這個萬花筒是由許多碎片組成的,碎片則是由快速甚至過度的市場化、官方的管理主義與意識形態,以及隨之而來的錢權合作、潛規則、倫理危機等元素組成。」
以入學來說,「從幼兒園到一般小學、初中,太多沒有行情標準的『潛規則』,而每個升學關卡又要面對非常難的考試題目,有朋友的小孩小五就有厭學症。」不想兒子在高度學習壓力下度過一個沒有歡樂的童年,李政亮開始思考帶兒子回台就學。
一條人煙稀少的路
不知是不是因書中說了太多真話,雖然2010年他得到天津南開大學頒發的優秀社會科學成果獎,但去年暑假新書出版後,就接到校方的不續聘通知;也因考量到要橫渡大陸「3座大山」的高難度,他決定回台,卻又面臨了大陸學歷認證的問題。
過去10年,關於大陸學歷承認、不承認,或如何承認的問題辯論不斷,牽動著兩岸交流以來前往大陸就讀大學以上,具有正式學籍的一萬四千多名台生(1985~2007年)的心情。
前總統陳水扁曾說,任內絕不承認大陸學歷,因擔心一旦承認,太多台灣學生到大陸讀書,國內大學將面臨招生不足的窘境;2008年馬英九總統上任後,開始研議陸生來台就學政策,在教育部提出限制陸生就讀的人數、學校和領域等大原則後,2010年8月立法院通過了「陸生三法(大學法、專科學校法、兩岸人民關係條例)」的修正草案,大陸學歷承認問題似乎露出一絲曙光。
然而,李政亮說,修正案的目的是為了開放陸生的政策解套,因此對陸生的學歷從寬認定,對台生則是不溯既往,台生的待遇遠遠不如陸生。教育部在《大陸地區學歷採認辦法》規定,凡是在1992~2010年赴大陸讀書的台生,必須參加學歷甄試和論文審查,通過者才能核發學歷證明。
去年9月李政亮回台參加學歷甄試,專攻文化研究的他,竟要考中國哲學史或西洋哲學史二擇一,以及邏輯認識論等科目,讓他覺得荒謬,也有點不知從何準備起。
自比為「宅男」的他,一邊準備考試,一邊仍勤於書寫,第三本書關注的是「80後」這一代年輕人,追溯大陸文革時期沉重的青春到現在的「輕青春」,扣準教育、青春、次文化等議題。
「大陸人很會造詞,例如小資和最近流行的『小清新』,標示的都是年輕人回應現實的方式,反映他們對社會階級、身分和生活品味的想像。」
李政亮說,這三本書是他異類人生軌跡的「十年見證」,當初只是想「不能在家裡思考中國問題」而選擇了一條較少人走的路。若以時機判斷,十年前正是大陸社會轉型最劇烈的階段,他親臨歷史現場,紀錄他在知識迷宮裡的衝撞,以及大陸政治經濟脈絡下的種種面貌;這條路也確實如美國詩人佛洛斯特詩句中所說:「就是這樣使得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