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結束創團7週年大戲《人間盜》公演的歌仔戲小生唐美雲,不論是演戲、拍電影或演電視劇,都有傑出表現,雖生於歌仔戲世家卻始終抗拒命運安排,直到15歲那年才臨時登上舞台。之後二十幾年,從討厭歌仔戲到成為當家小生,從野台磨練到製作精緻戲碼,唐美雲的歌仔戲路走得比別人辛苦,也比別人寬廣。
1920到60年代,是台灣歌仔戲的黃金歲月,老一輩戲迷常說「三年一個科狀元,十年出不了一個戲狀元」,在近百年歌仔戲史上,能被冠上「戲狀元」榮銜的全能演員僅有3位:蕭守梨、喬財寶、蔣武童。
所謂「戲狀元」,必須「八張椅子坐透透」,包含前場的小生、武生、老生、旦、三花、大花,後場的頭手鼓(板鼓)、頭手弦(殼仔弦),需樣樣精通。這3位硬底子實力派演員中,又以蔣武童最年長、名聲最響亮,生命歷程也最具戲劇性。
2005年舉辦的《ㄍㄚˋ傳統人人有責》音樂節慶上,唐美雲賣力演唱。
出身東洋的台灣戲狀元
蔣武童是道地的日本人。日治時期,蔣武童的父母森田夫婦,經常往返台、日兩地做生意,1909年,在台南生下「森田一郎」後,託給蔣姓人家扶養,後來森田夫婦遭遇船難葬身大海,蔣姓夫婦於是把「森田一郎」改名為「蔣武童」,視如己出;蔣武童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台語,他的親友都是台灣人,日本對他而言,是個連作夢都夢不到的國度。
因此,當1945年戰爭結束,九州家鄉的親哥哥攜祖譜抵台,要他認祖歸宗,當時蔣武童已過而立之年,是歌仔戲界的首席戲狀元,幾經考量,還是決定長留台灣。
蔣武童當紅時,有關他的傳說很多,至今還為戲迷津津樂道:早年內台戲演出前,演員必須化濃妝穿戲服,或搭乘三輪車,或騎馬,在鑼鼓樂團帶領下,浩浩蕩蕩地「踩街」宣傳,吸引觀眾購票看戲。蔣武童真才實藝,英氣風發,戲院門口只要貼上「蔣武童」三字,不必踩街宣傳,就場場爆滿。
在台南府城「新町」演出時,藝旦、酒家女爭睹他的風采,甚至逃班不接客,一大早就濃妝豔抹守在戲院裡等待演出;散戲後,又爭相邀請他到藝旦間飲宴,藝旦手彈琵琶、敲擊洋琴,吟歌妙舞娛樂她們的偶像──蔣武童。
1998年8月所舉辦的豫劇、京劇、歌仔戲大匯演,演出《花木蘭》戲碼,唐美雲(右一)飾演花木蘭一角。
十日徙東,十日徙西
1945年,日軍投降,台灣人紛紛請戲酬神,歌仔戲團在脫離日軍壓制後,又恢復蓬勃氣象,短短一年就組了三百多團,4年後更增至五百多團。終戰後的十餘年間,可說是歌仔戲的黃金時代,人才輩出,除了活躍於戲院舞台的「內台戲」外,還有「廣播歌仔戲」、「電影歌仔戲」。
1962年,台灣電視公司開播,「電視歌仔戲」讓民眾不必再出門看戲,內台戲漸漸失去觀眾,戲班紛紛解散,演員也只好改行。蔣武童雖然苦撐一手成立的「寶安歌仔戲團」,但在時代潮流衝擊下,逐漸淪為迎神賽會時的應景野台戲班。由於他親身經歷風光與落寞,深刻體會歌仔戲演員「十日徙東,十日徙西」、奔波飄蕩的生活,所以不讓么女唐美雲學戲,只希望她專心讀書。
雖然如此,由於住家也是演員訓練班,耳濡目染下,唐美雲自然會哼唱許多歌仔戲曲調。唐美雲記得,有次寫作業時,學母親唱「都馬調」,還被父親訓了一頓。然而就像唐美雲的母親所說:「近戲館的豬,不會吹簫也會打拍」,凡事似乎冥冥中早已註定,註定這個原本不學戲的孩子,日後卻在歌仔戲界唱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唐美雲(左一)1997年主演電影《一隻鳥仔哮啾啾》,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繡花鞋因緣
唐美雲,1964年生,上有8個兄姐,每天上下學經過自家的稻埕(曬穀場)時,都會看到父親教導學生練早功、身段和唱唸。早年在戲台上表演時沒有麥克風,為了增加肺活量,必須吊嗓,每天面對牆壁練唱。歌仔戲的身段源於京劇,有時須延聘京劇師傅教導刀、馬、旦等做工。
由於戲班訓練演員必須花費相當多的財力與心血,因此新入團的演員需和戲團簽約,契約期滿才能離開。另一種比較特殊的演員來源是靠家族親人,這種以血緣關係來穩固戲團班底及向心力的案例中,明華園算是最佳寫照;為了避免紅牌演員動輒跳槽、轉行,團主經常是「以身相許」,將主要演員娶過門,所以早期戲團負責人三妻四妾也不足為奇,蔣武童有兩房妻室(唐美雲的母親是偏室,所以唐美雲從母姓),明華園的老團主陳明吉更驚人,總共娶了6個太太。
蔣武童素有「戲狀元」稱號,教學時傾囊相授不藏私,很多戲班就到他的戲團挖角,造成團裡經常缺人。有一次蔣武童準備帶團出門表演,正愁團員人數不足,唐美雲的母親看在眼裡,明知這個小女兒根本沒學過歌仔戲,但是外台戲只要湊足「扮仙」人數即可,沒有口白也沒有唱唸,應該沒問題,於是她以試探的口吻問唐美雲,「喜不喜歡姐姐穿的繡花鞋?」
未曾學演戲的唐美雲,每次只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姐姐的繡花鞋和珠花頭飾,母親一問,她連忙點頭。母親告訴她,只要到團裡幫忙一天,跑跑龍套、「扮扮仙」,父親就會買雙繡花鞋給她。在母親半哄半騙下,唐美雲首次站上舞台,那一年,她15歲。
2002年點出現代人對傳宗接代種種迷思的《添燈記》,將社會問題編入戲碼中,劇中大談「孕不孕」、「婆與夫妻相處」、「失蹤兒童」等問題。
現學現唱
唐美雲第一次上台,是在寂寥午場的「扮仙」中扮演「麻姑」,只要在台上跟著戲班裡的人或蹲或跪,做做樣子就好。午場結束後,分派晚戲角色時,獨缺一個「二路小旦」(相當於第二女主角),眾人就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在這齣戲裡,「二路小旦」有場洞房戲,需要唱段兩人對唱的「都馬調」,母親只好臨時幫她惡補,要她先把歌詞抄起來,然後一句一句教唱,還安慰她只要把這段歌詞唱完就可以了,和她搭戲的師姐(飾演駙馬)會接手把整段戲唱完。
半推半就下,唐美雲飾演的公主上場了,盡責地把自己的詞曲唱完後,唐美雲暗自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和她搭戲的師姐並沒有把整段戲唱完,還兩眼瞪著她看,暗示輪到她唱了,問題是,母親教她的歌詞已經唱完了,接下來要唱什麼?
唐美雲看著師姐,師姐不理她,轉身做身段,她再看向打鼓佬和琴師,只見他們正在抿嘴偷笑,唐美雲心想:這下子糗大了!「當時如果戲台有洞,早就一頭鑽進去了。」幸好母親在後台聽到樂師一直演奏卻沒人唱唸,探頭察看,知道情況不妙,急忙站到她身後的布幕現場教唱,她聽一句唱一句,在母親臨陣解圍下,總算把戲唱完了。
下了舞台,唐美雲覺得好丟臉,認為父母故意騙她,表明再也不演戲了。只是命運難違,在戲班總是缺人的情況下,最後唐美雲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學業,到戲團幫忙。由於沒有底子,只能邊演邊學,缺什麼角色就演什麼角色,舉凡生、旦、淨、末、丑、龍套,各種角色都曾演過。為了趕上進度,父親出門教戲時總會把她帶在身邊,希望她跟著學,但她就是不起勁,看到同學穿著整齊的制服上學時,還會難過地流淚。直到18歲那年出國參加公演後,才改變她對歌仔戲的看法。
2003年大戲《大漠胭脂》,被專家學者公認為歌仔戲難得一見的新編戲曲傑作,編寫靈感來自司馬光的《資治通鑑》。
初識現代劇場
1981年,台灣歌仔戲界各戲班菁英組團到東南亞大會演,她之所以搭上這班順風車,源於當時東南亞華人喜歡聽國語黃梅調。愛看電影的她,每部電影的黃梅調全本都會唱,父親於是幫她爭取到「幕後代唱」的工作,隨團出國公演。
這次出國公演,徹底改變她對歌仔戲的看法。國外的劇場舞台類似台灣早期的「內台戲」,但佈景、燈光、音響、服飾都相當講究,還設計各種「機關」來取悅觀眾,像珍珠雨景、飛天棺材……。由於觀眾花錢買票看戲,專注程度及對演員的要求都相當高,出國公演的演員個個都是菁英,飆起戲來讓人大呼過癮。唐美雲終於見識到父親口中「內台戲」的震撼美感。
回到台灣,她決心認真學習歌仔戲,不再抱持「只是湊數演出」的心態;唱唸方面,她隨母親和戲班的文場老師柯木水學習,身段初始由父親親自指導。
現代劇場演出的歌仔戲,必須有編寫精湛的劇本,才能貫串全劇脈絡。唐美雲帶著團員,臨上台前仍仔細研究每個細節。
看山如山在,看水如水流
18歲的少女,要跟著父親從頭學習腳步,可讓唐美雲嚐盡苦頭:丁字步、馬步、跨步、倒步……,「有一回父親要我練習『薛丁山神箭射妖龍』,我右腳向前跨了一大步,屈膝比起拉弓姿勢,站了好久,已經腿抖汗流,父親仍說腿繃得不夠直,而且弓步偏低,是山賊路霸的姿勢,一點也不像薛丁山射箭的英姿。」聽到父親的評語,她的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除了基本功,父親為了訓練她雙眼的「定力」,點起蠟燭,要她瞪眼專注燭火,還常帶她到台北關渡一帶看鳥,眼珠隨飛鳥轉動,讓眼神靈巧有神采,也就是舞台上的「看山如山在,看水如水流」。
蔣武童鑽研武生、花旦、青衣,舉手投足皆大方俐落,他要求唐美雲也要像京劇般有系統地練身段和功夫,但每當他教導寶貝么女耍起刀槍劍棍,或翻筋斗、劈腿、甩腿、坐腰、塌腰等硬功夫時,女兒一有損傷,就心疼不已;加上蔣武童自覺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才讓唐美雲拜在海光劇校的京劇名師張慧川門下學戲。
歌仔戲裡的小生,身材必須高挑英挺、氣質儒雅、臉型豐厚飽滿、雙眸明亮柔情,唐美雲恰好是「天生我材」的小生料,所以19歲時就定型專演小生。戲台上,小生的嗓音幾乎都沙啞低沉,富有磁性,為了讓聲音變得沙啞有磁性,她居然獨自跑到海邊對著海洋大喊。「當時海邊有海防駐守,荷槍實彈的阿兵哥巡邏時,看到我一個人對著大海沒命的喊叫,以為我要自殺,一直跟在我後面,」唐美雲用沙啞的嗓音,笑談這段往事。
以唐美雲學戲及創團過程為主軸的傳記《胭脂紅》,讓讀者透過文字,更加瞭解這位戲狀元之女的心路歷程。
「腹內」空空
傳統上,歌仔戲都沿襲「說戲」模式演出,戲團裡的「講戲仙仔」(導演兼編劇)只為演員講解故事大綱、場次、分幕,然後分配角色,至於劇情的唸白、唱詞、身段,要等戲開鑼後,再由演員即興發揮,這也就是資深演員所說的「腹內」。導演說戲10分鐘,演員卻得演完兩個小時,憑藉的就是長期累積的經驗和平日所記、所學,這種即興演出稱做「演活戲」。
這種高難度演戲方式,剛開始著實讓唐美雲痛苦不堪,一方面經驗不足,另方面「腹內」空空、所學有限。尤其到別團客串演出時,頂著父親「戲狀元」的盛名,別人可不管她學戲資歷短淺,認為她理所當然應該演得好,這也督促她更不敢懈怠。
為此,她找出父親戲箱裡的故事書、劇本,詳加研讀,並大量閱讀古典章回小說、背誦詩句。她發現《昔日賢文》用在戲劇中相當押韻對仗,台灣民間的俚語和諺語,更是對白中所不可或缺的。「為了訓練即興編出對白和唱詞,平時看到任何物品就隨口用『七字仔』唱唸一番,經常口中念念有詞,別人還以為我學戲學到走火入魔呢。」
全心投入後,她「活在戲中」的生活持續好幾年,父母常被她的「夢話」驚醒。有一回演出《天鵝宴》劇中唐太宗一角,演出前不但在家裡習慣性的擺出帝王架勢,皇帝用語「寡人」、「龍心大喜」等用語常掛在嘴邊,即連作夢也大喊「眾卿平身!」母親和姊姊都抱怨,一家人都成了她的後宮嬪妃。
唐美雲14歲時參加歌唱比賽,以一曲「奔放」獲得第三名。
謎樣感情世界
唐美雲並不諱言自己出身外台(野台)戲班,從15歲到7年前創立「唐美雲歌仔戲團」,足足演了20年的外台戲,數百齣戲碼,數千場次,挑戰各種不同的角色,其中扮相俊俏的小生造型,更是迷煞不少戲迷。
曾有女性戲迷太入戲,寫情書給她,信末寫著:「後來我發現自從看完你的戲,我的心沒有跟著回來,心已不在我身上。哪一天你看到我,請記得把心還給我。」
唐美雲說,這封信寫得浪漫感人,如果對方是個男生該有多好?這不禁讓人對已屆不惑之年仍雲英未嫁的「俊俏小生」的感情世界充滿好奇。但唐美雲輕描淡寫地表示,演了20年野台戲,「今日東、明日西」,生活漂泊不定,父親過世後,她更一肩扛下家中重擔,根本沒時間想感情的事。
「其實到國外公演時,有過幾次浪漫的邂逅,但一想到要放下家人和戲團遠嫁國外,理智馬上變成一把劍,把情絲斬斷,」粉紅套裝襯托出唐美雲難得一見的嬌羞。
1998年唐美雲籌組劇團,隔年推出以法國小說原著《歌劇魅影》改編的創團大戲《梨園天神》。
台灣歌劇之夢
7年前成立自己的戲團,是唐美雲舞台生涯的一大轉折,儘管多年外台演出,戲迷追著跑的「攝魂小生」戲約不斷,家中也擺滿獎座,但她不斷聽到心靈深處的吶喊:「我就一輩子這樣演歌仔戲嗎?」
對歌仔戲,唐美雲始終懷有夢想,她相信歌仔戲可以製作得更精緻、更有深度,達到西洋歌劇的水準。她決心演出具有特色的劇碼,將傳統歌仔戲提升到「台灣歌劇」的地位。
「唐美雲歌仔戲團」成立後年年公演,已累積7齣經典戲碼,國內著名的西洋古典歌劇導演曾道雄教授看過演出後表示:「我們看到歌仔戲已不僅是一種民間戲劇,而是一個嚴謹精緻的新劇種,」曾道雄肯定唐美雲已確立歌仔戲做為表演藝術的新定位。
唐美雲的父親蔣武童是純正的日本人,也是台灣近百年的歌仔戲史上,享有「戲狀元」榮銜的3位全能演員之一。
「開弓沒回頭箭」
遺憾的是,票房雖然賣出紅盤,觀眾反映有口皆碑,但戲團卻虧損連連。為了支撐戲團,公演之餘,唐美雲不斷接拍電影和電視劇,以彌補財務缺口。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唐美雲藉著演電視連續劇來養歌仔戲」,有人說她理想化,有人笑她自討苦吃。曾和她合作多檔連續劇,今年還客串演出歌仔戲的歌手蔡振南表示,在唐美雲的戲裡,每個人物的喜怒哀樂,都能透過台語、戲曲曲調和演員的創作,直接撼動人心。
「目睹她從籌備到演出,那是一種感動──從無到有,一手打點,把所有的錢都投入戲團,只為做出一齣好戲,」蔡振南感佩地說。
一齣好戲,除了演技精湛的演員外,還需要精良的團隊:劇作家柯宗明、施如芳夫婦,將史書典故靈活運用,融匯西洋歌劇,轉化為東方色彩的劇情。唐美雲創團大戲《梨園天神》即以法國小說《歌劇魅影》改編,除了尋求個人演出的多元化發展外,劇中生旦淒美的戀情又能滿足老戲迷的期待。
施如芳表示,「劇中小風樓老闆為了捉鬼,想出『面具宴會』,然而東方的習俗裡並沒有這種宴會,但為了戲劇張力,仍大膽穿插這段情節。」舞台上,只見人人都戴著面具,只有「梨園天神」露出天生重度傷殘的真面目,享受自由呼吸的快樂,也點出人性的虛偽。
舞台上,鑼鼓乍響,幕緩緩開啟,唐美雲峰迴路轉的唱腔,時而柔情似水,時而強悍凶惡;舞開的優美身段,時而瞋目甩髮,時而驍勇馴馬,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觀眾,情緒都隨著唱唸起伏,歌仔戲的表演境界,至此進入一個全新國度。
戲文裡有句話說,「開弓沒回頭箭」。歌仔戲之於唐美雲,就像離弓的箭;是宿命,更是百折不摧的堅持。
不管是傳統舞台或大小螢幕,唐美雲的表現都可圈可點。圖為她2004年參與大愛電視台《心靈好手》演出一景。
台上3分鐘,台下10年功,不斷的練習、再練習是專業演員的基本功。
後台,那個當年為了一雙繡花鞋被誘上舞台的唐美雲,細心打扮,準備出場為觀眾演出一齣好戲。
「唐美雲歌仔戲團」2005年大戲《人間盜》,是一齣描寫陰錯陽差的巧合下,官盜、民盜全都兜在一起的黑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