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66年出生,雖然我們這一輩的「五年級生」,從小仍是接受「黨國教育」的薰陶成長,不過在我略懂世事的國中時期,黨外運動已經開始蓬勃發展;等到了最熱血、活動力最強的大學時期,又適逢台灣社會運動最熱鬧、最百家爭鳴的1980年代,受到整個大環境鬆動,各種資訊逐漸流通,以及其他社運前輩的成果鼓舞,很自然對眾多像我這樣懷抱理想又求知若渴的青年,帶來深遠的「啟蒙」效應。
因此在我年輕時,同儕參與社會運動非常踴躍,有人關心工運、有人致力婦運、有人獻身環保,當然也有像我這樣的人,將目光放在政治體制的改造。只不過在那個尚屬封閉威權的年代,不管投入那一種類型的運動,問題癥結最後還是會指向戒嚴、獨裁的政治環境,也因為有「國民黨」這個共同敵人,社會運動和政治運動的結盟非常普遍,關心公共事務的青年通常也不排斥參與政治,這和現在年輕人厭惡藍綠惡鬥、不喜歡和政治沾上邊的景況大異其趣。
在「磨人」的體制內奮戰
1991年我退伍後,從擔任前總統陳水扁的立委助理做起,陸續參與了「廢除刑法第一百條」、「改革軍隊法治人權問題」等社會運動;之後的際遇可能大家都還有印象,隨著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以及之後在2000年當選總統,我也有機會進入體制,並歷任台北市新聞處長、行政院文建會副主委、客委員主委等官職。
不過實際在體制內佔有一席之地後,我才發現身為擁有權力和資源的政務官,雖然能在最短時間內實現自己部分「改造社會」的夢想,然而由龐大官僚體系組成的體制卻也是「磨人」的,怎麼說呢?我常打這樣的比喻,如果龐大的政府體系像是一棟大樓,唯有身為體制外的運動者才能看清全貌;當你成為大樓中某間廁所的管理者,視野就只剩下「怎麼把廁所維持得更乾淨」!
因此雖然在外界看來,你似乎身處政府組織某個的制高點,但其實你會發現自己最常做的,都是在極為繁瑣的公文及公務體系中打轉,一切只為了維繫這個部門的正常運作,不知不覺也可能迷失了自己原有的步伐,反而認不清楚整個體制運作的問題。
這段時間的沈潛,我也一直在反省,究竟自己擔任公職的那幾年,到底為這個社會帶來了哪些影響?結論或許是正反面皆有。例如我在擔任北市新聞處長期間,覺得這個城市實在太無聊了,因此催生了牯嶺街小劇場、市長官邸、台北光點、當代藝術館等歷史建物的再利用,後來也在其他縣市形成風潮,這或許就是一種正面的效應。
但在那幾年我也同時舉辦了很多「城市節慶」的活動,本意也是希望為城市增添趣味,但後來各縣市紛紛仿效,砸大錢規劃「浪漫耶誕夜」、「跨年」等慶祝活動,永遠都是放煙火、找明星跨刀那一套,搞得既無創意,甚至演變成行銷首長形象的樣板,這是我認為較為可惜的地方。
資本主義體系是更大的敵人
除此之外,我也深切體認到制度面的改革有時而窮。例如我在擔任立委期間,很努力與民間NGO合力推動「黨政軍退出媒體」,後來終於完成立法(編按:2003年「廣電法」修法,規定黨政軍須在2005年12月26日前釋出廣電媒體的股權),但從後見之明來看,即使我們確實撼動了體制,但媒體有因此變得更公平自主嗎?事實上不但沒有,反而變得更糟!因為除了政治黑手以更精緻的「置入性行銷」包裝介入外,媒體受到商業力量掣肘、愈加走向惡質競爭的趨勢也非常明顯,種種盤根錯節的問題,絕非單純「修法」就可以改變。
不過我還是非常高興自己同時具有站在體制內、外改革的經驗,這讓我有機會認清在不同位置上看不到的迷思;而最近兩年淡出政壇後,我也發現目前真正主宰台灣社會的,其實是更龐大、更複雜的資本主義體制,它才是影響整個國家運作的關鍵。因此我才嘗試辦「二次黨外」雜誌,雜誌重點就放在──若一次黨外討論是「政治民主」,二次黨外就該聚焦在「經濟民主」、如何讓社會資源更公平地分配等問題。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人都會關心我為何屢次從權力核心中淡出,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外界想像的權謀計算,我只是很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一個精采、豐富、盡情燃燒自己的生命歷程,所以我從來不怕失去,當面臨眾多選擇時,我也常習慣性地走向最少人走的路。就像現在辦雜誌,很多人揶揄我「只是在燒錢」,我當然知道這是事實,但推廣新思潮、新論述,卻是現階段我覺得最該做的事。
這也是我對現代青年運動者的最誠摯建言──要先釐清並且堅定自己的價值和信仰,你才有力量走下去,也才能支持自己持續在最黑暗的角落奮戰,並且始終相信曙光將有到來的一天。而我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