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幾何方式推算,假設每一位長、晚輩都育有四子,那麼從你算起上、下四代的親戚就有八萬七千三百八十一人。這數目可真嚇人。如果要連絡這些親族,你能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現年七十四歲,家住台北縣樹林鎮的張福祿,為了續修族譜,近十年來踏遍西台灣、甚至中國大陸,尋找流散各地、百餘年未曾聯繫的親族,終於初步完成修譜工作。
故事緣起於十年前的一次田野調查,高潮迭起的情節仍在進行中。當然,也將永遠繼續下去。
歷經歲月滄桑,斑剝的紀事碑和練武用石鎖,仍忠實地記述前人舊事。(陳品君)
一個永無結尾的故事
民國六十九年,輔大歷史系教授尹章義正為撰寫「新莊志」收集資料。由已知史料得知,有張姓家族的一支族人,在清康熙年間曾是新莊、樹林一帶的墾首,這一家族的發展勢必與新莊開拓史息息相關。
尹章義和他的學生於是在新莊地區展開田野調查,希望能連絡上張姓家族的後人及其可能存有的古田契。
經過無數日的挨家探訪,有一天,學生來到一家老中藥舖,問主人可曾自父祖輩聽說過張家的輝煌過去?這時,一旁求診的婦人卻開口了:「我娘家姓張,聽說祖先相當有錢,會不會是你們要找的張家?」
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尹章義果然由這位婦人連絡上張家後裔之一的張澄河,還找到深鎖斗櫃,登錄範圍廣達萬頃的一大疊古田契。
對現年六十五歲,從事木材生意的張澄河而言,保存這些古田契,並非因為它曾經相當於萬頃田畝,「祖先再有錢,地再多,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但是祖先來新莊開墾,招眾建渠是很艱苦的,子孫們應該要知道」,他表示,對子孫而言,先人開荒闢土的辛苦經營,要比富甲一方值得驕傲。
張澄河口中的祖先,是指來自福建省晉江縣鑑湖鄉的開台祖張士箱。根據張澄河手中的家譜記載,張士箱出自鑑湖書香門第,卻因屢試不中,失意之餘,帶著四個孩子:方高、方深、方遠、方大,於西元一七○三年(康熙四十二年),渡海來台尋找新契機。他在雲林縣一帶開始耕讀事業,而方大與方高之子源仁則北上至新莊、樹林一帶拓墾。
歷經歲月滄桑,斑剝的紀事碑和練武用石鎖,仍忠實地記述前人舊事。(陳品君)
咱們祖先哪
張澄河即是張士箱長子——張方高房下七世子孫,在他指引下,尹章義找到故事的主角張福祿。
年逾七十的張福祿是張士箱四子——張方大的六世子孫。幼年時,也曾聽說過祖先的輝煌事蹟,然而在日人據台,丈清田畝,加上先人呷黑煙(吸鴉片),家道早告中落。他的幼年生活極為困厄,家中僅存有的「祖產」,也只剩老厝一棟。甚至在早年眼下無糧的生活煎熬下,祖厝曾經易手,所幸宗族長輩張維塗代之購回保管,在張福祿兄弟事業有成後再原厝交回。
「開基祖留下的也僅有這老房子了,要怎樣才能讓子孫永遠守住呢?」張福祿自覺擔負承先啟後的重任,因此早在民國六十五年起收購附近土地,並成立基金會,計畫將殘敗的老宅改建成「張方大紀念館」,以示不忘先人功績。
民國六十九年硬體建設順利興建,唯獨缺少鎮「館」之寶——一份可以追本溯源的完備族譜。
雖然他和張澄河手上都有一份舊家譜,然而其中僅略述己房己系單脈世系,連祖父兄弟的後輩都沒有記錄,更不用說是六世之前方高、方深、方遠、方大四兄弟下的其他親族了。
加之距前次修譜(一七六五年),已有二百多年斷層,其間經過清末動盪、日人據台……,族人早已分散四處。對中國人而言,「聚親族」是件大功德,然而張福祿雖有心卻不知如何進行修譜工作。
正巧尹章義找上門來,張福祿於是和他合作,開始辛苦的尋根之行。
老一輩張氏族人,總是驕傲的告訴來者:「我們的祖先是武舉人,一手就可以擎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鎖。」。(陳品君)
大海撈針也得行
如果說家族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巨樹,那張福祿便是枝幹分枝再分枝下的一片葉子。因此,他必須試圖去找到許多可以溯得枝幹的葉子,並從所有相關資料中,將枝幹儘量畫到最細,以期重組一棵完整的家族樹。
一開始張福祿和尹章義從已知族人及家譜販子著手,廣收可得的鑑湖張氏家譜,試圖重組家族的骨幹;另一方面也從台灣府志、淡水廳志、彰化縣志、雲林縣志、晉江縣志等文獻資料遍查相關事蹟以為補證,並發展更多的線索。
歷經過兩年的資料蒐集及田野調查,他們得到不下廿份的張氏家譜,其中最重要的是師大歷史系講師蔡淵洯在虎尾作田野工作所發現的「鑑湖張氏家乘」,在這份族譜上抄有張士箱四子方高、方深、方遠、方大四房的譜系。
匯合所得家譜,互為補證,家族樹的骨幹宛然可見,在張福祿的聯繫、促成下,失散近二百多年的族人也開始互相拜訪會面。
當張福祿在台北市找到同為化工業主的張磐桓時,問他:「你可是必榮公(張方大)第七世子孫?」張磐桓端詳手中名片,記起兩人曾有業務往來,但是直到張福祿說明原委,才知道彼此竟是六代未曾相見的族人。他趕忙叫過在隔壁辦公的三弟育元,三人握手相視、開懷大笑。
位於虎尾的「得福館」是張氏族人唯一存留的舊宅。(陳品君)
兄弟見面不相識
張福祿、尹章義加上陸續加入的親族,這支「張氏尋親」的隊伍愈加精神百倍。每逢假日,他們就相約到彰化、雲林一帶探訪各房下失去連絡的族親。每一次的拜訪對他們而言都是既興奮又緊張。
有一回,一行人來到雲林縣崙背鄉張春盛(方高房下第七代)家中。大家核對族譜的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不僅開台祖名諱不同,以下諸位先人的名雖同,但生卒年卻不一樣。張盤桓心想這回大概是錯認親戚白跑一趟了。這時在一旁正翻看張春盛族譜的尹章義卻忽然大叫:「是啦!是啦!你們是一家人啦!」
原來兩本族譜一本抄的是張士箱的名、一本記的是號,又因抄錄時漏抄了一行生年,以致一行錯,行行錯,雙方差點錯失相認的機會。
在張家尋根過程中,除了年高的長輩們熱心奔走,青壯一輩裡也不乏有心人。今年四十九歲家住虎尾鎮的張西欽是方遠房下九世子孫,在他虎尾舊居附近便是方遠房祖塋所在。張西欽表示,清明節總會有人來祭掃,因此尹章義教授製作了表格,註明連絡人,大夥合力將表格以塑膠套密封,壓在墓前,待祭掃者發現後與他們連絡。除了此地祖墳外,他們還向刻墓碑的工匠打聽刻有「鑑湖」二字的墓碑,也不遠千里,如法炮製。
參與尋親的族人越來越多,連絡上的親族也不計其數,他們也開始組團同行,利用空暇尋訪祖先遷徙的路程。他們一一親歷百年前先人開建的灌溉渠、看孔廟中刻有祖先名字的碑文,也在已然翻新的高樓前揣想昔日宏偉的莊厝所在,和先人拓墾的盛況。
泛黃的古契約,以工整楷書描述張氏先人的水租事業。(黃麗梨攝)(黃麗梨攝)
良田本是荒埔地
二百八十年前,張士箱毅然渡台,不僅改變了他自己一生的際遇,也使張氏一族有了新的發展。先是自己高中秀才,使家族在康熙五十年代嶄露頭角,底下子孫更在乾隆廿五年至卅五年間出過六位舉人。
除了舉業,張氏家族透過通事介紹,向貓兒社租到濁水溪南一片荒埔進行拓墾,番語叫布嶼稟(今崙背一帶),而方高、方大二房則北上開拓。
汽車馳過昔人稱布嶼稟的雲林平原,萬頃良田、稻香遍地,循著一條條灌溉渠,來到八佾圳、大有圳、鹿場圳源頭,經歷百年不斷的疏浚及整修,圳水仍然靜靜地灌溉著田地。大有圳頭去年還花了一千多萬元修建新式水壩,而主其事的雲林水利會主任張清林正巧也是張家子孫呢!
想昔日張士箱一介書生,一面讀詩頌經;一面交涉土著、延攬工人闢荒埔、建良渠,使張氏成為一時之墾首,這當中除了銀兩不缺,勇氣和遠見也是難以想像的。現自營水泥加工廠的張清順每回望見這片不見邊際的油綠稻田,便中氣十足的說:「我最高興的是我們祖先很聰明,會找這塊好地方來開水利。」
枝枝葉葉同一源
百年來,張士箱的後代子孫,遍佈台南、雲林、彰化、台北,到今天散居世界各地,包括北美、南美、南洋等地。經過三年的尋親探源,匯集家譜,張福祿終於在民國七十二年完成族譜修訂,近三百位張氏族人為此自四方匯聚台北,假飯店舉行宗親大會,並在樹林已落成的張方大紀念館中祭祖。
在八.五公尺長的譜系表前,張家子孫個個興沖沖地低頭指尋著自己的名字,互排輩分,「一家人」氣氛和樂、笑聲不斷。
散會之後,他們各回崗位,旅居國外者也帶著一份家譜返回僑居地開闢新天地,一如他們的祖先張士箱一般。然而,這次的分手將不再是為張氏子孫失散四方,而將是鑑湖張氏延伸各地。
有了初修族譜的信心,張福祿又透過僑居菲律賓族人到大陸尋訪,竟也順利連絡上清季回大陸居住之親族後人。在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後,張福祿帶著妻子及新修族譜打算回鄉祭掃祖墳。不難想像,歷經文革後現在的晉江縣湖中鄉,「鑑湖」家祠已改為醫院,而族譜更是付之一炬。大陸族人接過張福祿自台灣帶去的新修族譜,不禁緊緊擁抱而慨然落淚。
在新修族譜的最後,有一頁空白的親族調查表,取易經終於「未濟」卦,意指親族生生不息之義,張福祿表示,這是因為所有親族並未完全找到,而且親族不斷有新生代誕生,因此修譜工作將永無止境,他希望後世子孫能繼續修譜,後世子孫的後世子孫也將繼續……。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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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譜系表如同一條生命長河在張福祿的手中脈動不斷。(黃麗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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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歲月滄桑,斑剝的紀事碑和練武用石鎖,仍忠實地記述前人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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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張氏族人,總是驕傲的告訴來者:「我們的祖先是武舉人,一手就可以擎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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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黃的古契約,以工整楷書描述張氏先人的水租事業。(黃麗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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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虎尾的「得福館」是張氏族人唯一存留的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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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匙、牙筷代表著顯赫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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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潺潺渠水及無垠平野,張氏子孫不由得懷想起先人闢土、建渠的辛勤。